有些事一旦发生了,便是后悔也来不及。
出尘站在一面落地铜镜前看着今时今日的自己,浓艳的妆面、半散的长发、曳地的衣袍,还有隐含迷惘与疲倦的神色。
从前她的确也时常困惑,时常不知所措,甚至是不知如何自处,可她还是积极面对一切,相信终有一日能达成所愿。
只要坚持下去。
然而世道艰险,举步维艰。以她的头脑,求存已是不易,谈何得偿所愿。
离夙照旧监督她服药,一进宫门便见到她魂不守舍的苦瓜样,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命身后婢女搁下碗勺便退下,不请自便地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嘲弄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出尘不以为意地动了动,自觉走到桌案旁,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而后放下药碗道,“任务完成,可以走了。”
离夙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谁,只是我听说某位仙君自盯上魔界以来,屡屡挑衅滋事,最近还搭上了个同伙,据传是个君神座下徒儿,扰得魔族边境不得安宁。不知魔君可有解决之策?”
出尘神色一变,和仙君一起的,莫不是榕微?
离夙慵懒地侧椅着榻旁小桌,单手支颐,露出几分苦恼的表情,“前任魔君云魄至今下落不明,卿世明里暗里派了多少人去寻都空手而归,云萝公主也随之不知所踪。魔君以为,该如何处置?”
出尘面色一沉,“你们对云萝下手了?”
离夙状似十分惊讶又无辜,“魔君此言何意?难不成是疑心属下暗中对云萝公主不利?”
出尘盯着她道,“难道不是?”
离夙睁着眼道,“自然不是,云萝公主怎么说也是前任魔君唯一的亲生妹妹,属下等尚且不敢怠慢,又岂敢加害于她。”
出尘看透了她那副做作姿态,但又觉得她所说未必全是假话,云魄现如今生死难料,云萝想必是与他同在一处。
“云萝是去是留并不重要,你们无需为她费心。”
离夙微微笑着应了声“是”。
出尘心中叹了口气,极力压制着纷乱的心绪,缓缓道,“神族来犯,本君自不可坐视不理,现下天兵到了何处?”
离夙勾唇道,“游魂山。”
顾名思义,游魂山是一座鬼山,满山尽是孤魂野鬼。
出尘赶到时,子沐正立身于一座矮坡之上。与魔河边一役不同,他这次只是负手观望,未露杀机。
月余不见,仙君好似清瘦不少,身形更显单薄,凛凛寒风几乎要将他一身白衣吹散。他还是那样的遗世独立,尤其在这昏暗压抑的鬼山上,他就像沉入深渊的夜明珠,闪烁着熠熠光辉。
依稀记得初见时,仙君便是这般的白衣如雪、不染纤尘,只是如今他周身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冰霜寒意。
彼时的出尘只是躲在众多仙子之后的一只仙灵,连仰望他的资格都没有;而此时,她变成了与他势不两立的魔头,再无可能去到他身旁,过回曾有的日子。
真是天意弄人,几经辗转,他们之间竟是越隔越远。
仙君,你为何要来这淤泥之地,是为了诛妖除魔,还是为了我?
出尘远远地望着他,想要抬起手叠上他的身影,却又害怕体会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右手悬在半空中,犹豫半晌,终是无奈收回。
她已成魔,再也回不了头,倘若仙君是为她而来,不如就死在他手里,让一切终了。
许久未见的榕微位于战场边缘,随手斩下几只自寻死路扑向他的孤鬼,抬头便望见了她。
出尘下意识地避开他目光,今时今日,她该如何面对故人。
意外的是摇光也赶来增援,在出尘鼓起勇气走向那座矮坡的过程中,摇光在子沐身旁落定,质问道,“元祉,你屡次三番率兵攻打魔界边境究竟意欲何为?以你今时今日的修为,你能降得住谁,又能改变什么?”
子沐的目光在山下逡巡来回,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摇光面色一冷,“难道是为了现如今的魔君出尘?”
子沐神色一凝,仍是一言不发。
摇光怒斥道,“你为一己之私不顾兵将之性命,实在枉为仙君。”
子沐漠然道,“那么还请摇光星君回禀天帝,撤了我这元祉仙君的封号。”
“你!”摇光气堵。
子沐不欲与他争辩,飞身而下,赤手一劈,三五野鬼瞬间湮灭。然而沙场奋战,撑不多久,他便显得力不从心。
“你都听见了,”卿世如游魂一般飘飘荡荡而来,在出尘耳旁轻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你亲手斩断往日之情,方能阻止他继续这般自残自伤,自甘沦落。”
昔日与数千狼妖一战都不落于下风的仙君虚弱至此,叫出尘如何能不心痛。她眼眶红了红,哽咽道,“我该怎么做?”
卿世呢喃般蛊惑道,“断他一臂,只要不伤及性命,他便是心死而身痊。”吞吐的气息仿佛能乱人心智,像飞蛾一般钻进了出尘脑子里。
“不…我怎么能?”出尘头痛欲裂,双手捂住额头,抓住神识中仅剩的几分清明道。
静候片刻,她竟未有动作,只是思绪错乱,内心极度挣扎。
卿世眸光微闪,算是小瞧了她的克制力,或是低估了元祉在她心中的分量。随即手掌变幻,掌心发出蓝紫色的光,在她后背悄悄引导,使得她体内的魔神之力迅速翻腾,须臾便控制了她的神智。
出尘眸中闪过一抹幽幽蓝光,浑身不可扼制地颤抖,眼前消散成灰的孤魂野鬼不计其数,铮铮刀剑折射着一角天光,耳边充斥着绝望哀嚎,刺耳至极,令人难受到骨子里。
他们杀完这些喽啰,便轮到她了吧?自诩高贵的天族将士,活在日光之下便轻易践踏身处黑暗的妖魔鬼怪,他们到底有何资格?
天命不公,她便要逆天改命;天地不仁,便让她来主宰世间!
出尘盯住不远处正与鬼怪对峙的子沐,怨毒的恨意包裹身心,缓慢飞身至半空中,双手微微展开,周遭似被墨染,于灰暗之中形成一片浓重黑影,犹如魔神临世,底下不论鬼神皆生出一股直入心底的窒息感。眨眼间却如电光火石般直奔子沐而去。
子沐早已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及时闪避,也不过是堪堪躲过致命一击。当他看清楚敌人样貌,心神一震,难以置信道,“出尘?”
摇光一剑掀飞拦在身前的鬼魂妖兵,随即冲向子沐,拽着他的胳膊躲过出尘瞄准其命脉的一剑。见他仍失神望着出尘,气急攻心,厉声道,“元祉,你当真要死在她手里?”
子沐神色灰败,形如枯槁,是他引导出尘走到这一步的。他本就逃不过天命,也从没期望奇迹发生,可时日已至,他不仅活了下来,还眼睁睁看着出尘取云魄之位而代之。之后他才明白,是出尘改写了他的命数,并因此而沦为牺牲品。
出尘杀伐之气显露无疑,淡漠地俯视着一切,可她终究只是魔神之力的传承者,而非魔神本身,心底的不忍使她放慢了动作。子沐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眼神都能刺痛她的心。尘封神剑在她手中颤动不止,她却举剑直刺向子沐胸口。
子沐推开摇光,侧身躲避时一把抓住她手腕,“出尘…”
熟悉的触感令出尘濒临崩溃的心悸动了一下,眸中幽蓝色的光霎那间退去,她好像恢复了神智。
可卿世之言犹在耳边,唯有她亲手斩断往日之情,才是对他最好的方式。于是她掌心聚力,挣脱他的手反刺而去。
子沐始料未及,胳膊上破了道口子,身形倒退丈余,右手手臂几乎失去知觉,唇边更是渗出血来。
摇光急忙赶来扶住他,面色阴沉地看向出尘,“混账东西,竟向旧日之主下如此狠手。”
榕微早便发觉那黑影里的正是出尘,只因场面混乱而脱不开身,到此时才有机会赶到她面前,神色复杂地喊道,“出尘…”
出尘回应着他带有怜悯的目光,轻蔑道,“榕微,你如今也配直呼本座名讳?”
榕微如遭电击,定住向前迈进的步伐,杵在原地。
出尘漠然望向子沐,眸子里再无半分留恋,“元祉,本座过去,真的很喜欢你,可是如今,本座对你只有厌恶。别再来本座面前装模作样,如若不然,本座必定要你有来无回。”
子沐已无力阻拦她,只能任由她来去,过往的记忆在这一刻粉碎,出尘再也不是跟在他身后对他言听计从的小仙侍了,同样一张脸竟能变得如此陌生,他心中无限凄凉。
出尘立刻背过身去,视线移向身侧,想多看他一眼,却怕他发现自己眸中盛满的泪,终是狼狈离开。
接下来的路,她要自己走,只要仙君安然无虞,好好活着,她便没有后顾之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