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好像在黑暗中浮沉了千万年,过去的所有记忆恍如前世,尽皆变得模糊不清,陌生而遥远。
她还未睁眼,便听到身旁有个女子在嘀嘀咕咕地抱怨,“这身负魔神之力的新任魔君昏睡了近一月还不醒,云魄撂下的烂摊子全靠本座收拾,你倒是日日过得清闲,说是想法子让她赶紧醒过来,我却至今没见着动静。卿世,你耍我呢?”
又有一男子回应道,“她迟早是要醒的,只不过她本身不愿醒来罢了。”
出尘认得这个声音,是卿世,方才那女子也是这么喊他的。
卿世以杯盖拂了拂杯中茶叶,好整以暇道,“离夙,你统领万妖不是挺得心应手么,就算阡颜背地里给你使绊子,难不成你还能着了他的道?”
离夙?
魔龙化身的女魔头,三大魔尊之一的离夙?
出尘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好似曾有人跟她说起过魔族的几大首领,主要人物便是魔君云魄、暮尊离夙、淮尊阡颜和冥尊黎屿。
那熟悉的声音出自于一位老者,给人的感觉极为亲切和蔼。是了,她想起来了,是槐树爷爷把魔族逸闻当睡前故事一样说给她听的。
只听离夙冷笑一声,傲然道,“就凭他?便是他和黎屿联手,我也不放在眼里。”
卿世饮了口茶,放下茶杯,话锋一转道,“既已醒了,何故装睡?”
这是在说她么?
出尘转了转眼珠,随即睁开了眼。
离夙为之一愣,“醒了?”
卿世从座位上起身,一手端在身前,一手负于身后,沉稳地走到床边躬身一拜,“参见魔君。”
出尘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敬意,他这分明是嘲讽。
不等她开口,卿世便直起身来,缓缓道,“魔君沉眠多日,这重新建造的魔宫,不如改名为沉魅宫,不知魔君意下如何?”
出尘撑着床沿坐起身来,“你叫我什么?谁是魔君?这魔宫改什么名字与我有何干系?”
卿世耐着性子道,“你已入魔,且传承了远古魔神之力,自当登位为魔君。我看你不像是忘了的样子,往后这魔宫便是你的了,起名为何当然由你决定。”
出尘浑身软弱无力,难以与他抗衡,便扭过头去,冷着一张脸道,“你到底要把我当成傀儡,利用我做什么事?什么魔君魔宫,你若想要,自取便是,何必拿我充数。”
“哟,”离夙又再笑了起来,“咱们这位新任魔君好大的架子呀,请你做你都不做,莫不是以为你还能回仙界跟在那什么元祉仙君身边当一名小仙侍吧?”
仙君…
出尘心神一震,瞬间变得怒不可遏,一挥袖道,“不许你提及他的名字!”
离夙立刻抬手抵挡风刃,不想风劲太强,逼得她极速倒退,还是卿世拉了她一把,她才稳住身形。
出尘没想到自己如今竟有这般神力,可内心深处却还认为她是在做戏,心头更是不忿,面容狰狞道,“我要你滚!”
她的身体里好似充斥着用不尽的力量,不由分说又是一掌拍去。
卿世为离夙接下这一掌,厉声道,“够了!”
出尘好似突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控了之后竟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茫然地看着双手,只轻轻一聚,掌心凝聚之力便能凭空烧出一团火来。
她竟然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这还是她么?出尘不断自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卿世见她平静下来,收回护在离夙身前的手,转向离夙道,“你先退下吧,魔君喜怒无常,我在这候着就行了。”
离夙蹙起双眉,“你能应付得了?”
卿世笃定道,“放心,她伤不了我。”
离夙这才听命而去。
隔着一丈远,出尘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瞅准时机便会扑过去咬断猎物的脖子。
卿世全然无惧,竟还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眸光森然,“其实你设想的很对,你已身作傀儡,若还想在魔界求得一线生机,便只能听命于我。”
相比之下,反倒是出尘更像那只猎物,而卿世则是坐等鱼儿上钩的幕后布局者。
出尘狠狠地盯着他道,“若我宁可死也不遂了你的愿呢?”
卿世轻描淡写道,“你这条命早已和元祉连在一起,你若死了,他也休想活。”
出尘欺身向前,“你胡说什么?你若敢信口开河,我便是死也要拉上你一起。”
卿世竟是从容一笑道,“你若不是化解元祉天劫至关重要的一环,你以为你能平安走到今日?”径直坐在她身前,毫不退怯道,“像你这样依附于上古神物的仙灵,一辈子只配待在不具名的仙山上,哪来的资格登临九重天?所谓的天命,也不过是天帝舍轻取重,道貌岸然地大发慈悲罢了!”
出尘听得糊涂,体内神力几乎要沸腾起来,双手抱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卿世当即拽着她来到一片黑暗无光的地方,随手将她丢到了一边。
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出尘感到窒息的同时,又因为其中阴寒而感到无比的畅快。
卿世轻蔑地俯视着她,“清醒些了?”
出尘闷不做声地坐在地上,比起魔宫,她更希望待在这里。
卿世围绕她走了几步,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这里是妖狱,和关押罪妖的牢笼不同。妖狱可是魔君的专属境地,不仅能帮你克制发狂的魔性,还能助你功力大增。”
他蹲下来凑近出尘的脸,含着冰冷的笑意道,“如何?你若喜欢此地,随时都能过来。”
出尘半眯着眼,疲惫地与他相对,“你究竟是谁?你想要得到什么?不要装出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模样,倘若神魔皆由你摆布,你又何必苦心经营,拿我当幌子。”
卿世笑出声来,煞白的面容堆起狰狞的笑颜,犹如地狱孤魂一般,“你倒是变得聪明有趣了一些,不似刚见面时那等蠢钝愚昧了。”
出尘瞪着他,不予回应。
卿世像是忽而想起一事,携着笑意道,“据说大战之前,元祉特地带你去了一趟清梦仙岛。我倒是十分好奇在那缈虚幻境里,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如等价交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便也回答你。”
出尘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你问那么多做甚?”
卿世笑着起身退后,“我本以为他会把你丢在缈虚幻境里,独自一人出来,没想到他连最后这点时间都不舍得浪费。”摇了摇头道,“亦或许是他也失算了,他其实根本就保不住你。”
出尘闭了闭眼,“我听不明白的话,就不必说了。”
卿世低笑道,“我收回方才说你变得聪明了些之语,看来你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临走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听闻缈虚幻境能实现一切不可能的愿望,若能沉眠于美梦当中,何必还要出来。”
出尘原不想理会他,只是那段真切的过往浮现于脑海中让她不由得心中一恸。
“到底是场幻梦罢了,”她睁眼看了卿世一眼,“不论梦境多美,都不是真的。”
卿世回眸一望,“起码你能和他一起做梦,只要他是真的,掺了假的又有什么要紧。”
出尘思量起他这话暗含的意思,好一会儿才醒悟道,“难道我和仙君在缈虚幻境里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卿世已然跳出妖狱,独留出尘在内冥思苦想。
这怎么可能?
仙君明明说过,那不过是场梦,一应情景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她根本不曾拥有过。难道在那幻境里,仙君也失了神智,误把她当作了心上人?
如此,仙君不愿承认也是情有可原。
出尘大汗淋漓,俯身苦笑,汗水洒落下来,远观便像是落了泪。若非身体里澎湃不止的力量时刻折磨着她,她又怎能相信一夜之间,她竟成了魔君。
与此同时,暮合殿外。
离夙负手望着赤金笼里关着的独角兽,向一旁的手下道,“这是阡颜敬献给我的?”
手下垂首恭敬道,“是,且是阡茴公主亲自送来的。”
离夙嗤笑一声,转眼正好瞧见面色不愉的卿世缓步过来,便迎了上去,“怎么,在魔君那儿受了气?”
卿世横了一眼赤金笼,笼子里的独角兽如芒在背,嘶吼一声,惹得他更是不悦,便将食指与中指并拢斜劈一记。那独角兽本就有伤在身,哪里承受得住这雷霆一击,当下便如丢出去的沙包撞向栏杆,悲惨地嗷呜一声,再重重地跌在底座上。
离夙笑得几乎捧腹,“这可是阡茴那丫头亲自送与本座的,你下手也忒狠了,好歹留点情面不是。”
卿世漠然道,“她送什么,你便收什么,岂不是太不讲究了。”稍稍前倾凑近她耳畔,“你就不怕这独角兽在夜深人静时狂性大发,闯出囚笼一口吞了你?”
离夙勾起妖媚的红唇,下颌微收,眼珠却向上抬着,“那她未免也太天真了,倘若区区一头独角兽便能要了我的命,我这魔尊还有什么当头。”
卿世直起身子,眼里尽是轻蔑之意,“我没空参与你和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偏了偏头道,“不过你最好活着,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离夙向那紫金笼走近两步,毫无怜悯之意地俯视着其中艰难喘息的独角兽,似笑非笑道,“死便死了,还用得着收尸么?”
卿世不语,决然而去。
离夙一时恍惚,敛容遥望天边,向来无所忌惮的暮尊,竟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