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初晴,庭树花间颇具泥土气息,梅自凋零雪亦融,青绿丛中偏又冒出几点鹅黄艳红,看来万物复苏、春回大地,已在眼前了。
出尘扛着个锄头走到泥地里刨了刨土,正思量着种个什么好,子沐忽而在她身后道,“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对着一片荒地发呆?”
“你几时过来的?”出尘打了个激灵,忙忙转身,只见他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像是做了什么得意事,眉眼竟似疏影那般笑盈盈的。
要知道疏影之笑,从来与他人不同,总是混合着一股神秘感、妖娆感、高高在上感。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因为笑脸相迎常常使人感到亲近和气,就像榕微那样;可疏影恰恰相反,出尘往往因他之笑颜而产生不妙的预感,不仅不想靠近,反而想躲得远远的。
当然也有疏影美貌卓绝、超然无双,纵是神女也无可匹敌的缘由在里边。
总之出尘看着依稀带有疏影风姿的子沐,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头晕目眩道,“我这是在开垦荒地,辛勤劳动,只是一时没想好要种些什么罢了。”
子沐上前两步,瞥了眼那块泥地,“依我看,种些果蔬便很好。”
出尘随口道,“比如呢?”
子沐简单举例,“芥菜、胡瓜、薯叶、石榴、桃李都可。”
出尘眸光一亮,“不如种柚子!”
子沐神色却似蒙上了一层灰,连唇边的笑意都敛了回去。
出尘眨了眨眼,“怎么了?柚子酸酸甜甜的,你不爱吃么?”
子沐勉强地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没有,柚子也成,你喜欢的,我都觉得好。”
出尘呆呆道,“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子沐脸色一白,携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可出尘分明在他眼中看出了闪躲,像是有什么事不愿面对。
“子沐,没关系的,你觉得柚子树不好,我们就种别的,桃子李子都种上,你说好不好?”出尘低了低头道,“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么?”
子沐搂住了她,贴在她耳边道,“我只是不想回到从前了,若我曾是个执迷不悟之人,若我连此刻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都不知道,我还值得你爱么?”
出尘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他浑身隐隐颤抖,究竟有什么事让他心结难解,竟至于这般挣扎煎熬。
她为什么一点头绪都没有?她本该很了解他才是,可她脑子里混沌模糊,只有这几日的画面清晰可见,而全无过去的影像。
子沐静默片刻,松开了她,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容,浅淡地笑道,“你在这儿忙着,我先回屋了。”
出尘一把抓住他手臂,“你不陪我一起吗?”
子沐柔情的目光包裹住她,那炽热的光亮仿佛能抵御料峭春寒,让她从此不再畏惧寒霜。
“我在屋子里等你,若是不在书房前院,便是在厨房煮茶烧饭了。”他挣开出尘的手,举步离去。
出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紧,莫名有种好日子就要过到头了的悲怆感。视线慢慢移回前方,不远处的沁林是他们饭后消食的固定地点之一,里边的寒梅已所剩无几,余香淡淡,缥缈入心,只是不知又将会开出什么花来。
出尘重新铺平了土地,犹豫多时终是什么也没种下。
她总觉得,无论种什么,都是白费力气,纵使结出累累硕果,也未必是她想要的。
出尘回到月幽馆中,这样风雅的名字,想必是子沐起的,若是让她定名,大概会叫明月楼、星子阁之类的。
对了,她从前住在什么地方来着?
出尘不觉苦笑,所谓庄周梦蝶,想必她如今,便是那只蝶了。
子沐果然在屋内等她,只是既不在书房、前院,也没去准备热茶饭食。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偏厅门口,刚好能晒到太阳。
出尘笑问,“怎么坐在这儿?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
子沐笑答,“院子里风太大,房间里太阴暗,唯独此处刚好合宜。”
出尘拉着他起身,“别偷懒了,快去做饭,我饿了。”
子沐顺势圈她入怀,一如往常温言款款道,“时辰还早,要不去沁林采些梅花回来,做梅花糕吃。”
出尘枕着他的肩摇了摇头道,“我刚从那边过来,不想去了。”
子沐握紧了她的手,低头凝视她双眸,虽是极温和的口吻,却不容回绝,“左右闲来无事,多走动走动也好。”
或许是下了场雨的缘故,沁林中浓雾弥漫,如霭霭烟波,遮蔽了前路。若非子沐紧紧握着她的手,只怕她早已陷入彷徨,迷失了方向。
“子沐,要不我们回去吧,这么大的雾,也采不了梅花。”出尘难掩慌张道。
子沐不知带她走到了什么地方,竟是停下脚步,面对着她。
近在咫尺,出尘却看不清他的脸,意图用仙术吹散浓雾,却发现自己使不出仙法。
她着急起来,“子沐,我们回去好不好?”
子沐只应了一个字,“好。”
出尘心如擂鼓,直觉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不愿面对的方向的发展。
子沐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像是隔着白纱款款深情道,“出尘,这里的时光是恒久不变的,若能永远待在这里,我们就不用囿于天命了。”
那该有多好。
出尘顿时头疼得厉害,呻吟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子沐的轮廓随之变得分明,可那冷淡的神色,疏远的目光,悄然松开的手,都让出尘错觉那不是他。
子沐最后一次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向她道,“雾散了。”
原来这一切果真是梦,子沐说他掉入了云魄设下的陷阱里,连累她也一同困在缈虚幻境之中。
出尘只问他,幻境里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
他道,“不是。”
所以月幽馆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子虚乌有,她不过是陷入幻境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
可她与仙君曾那般亲密…
是了,若是真实存在的仙君,怎可能那般温柔相待,与她夜夜同榻而眠。而她又怎会那样罔顾身份,恃宠而骄,还以仙君名讳相称。
这些根本都是不可能之事,她怎么还会觉得梦中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如今清醒过来,关于幻境中事,她简直羞于启齿。好在子沐也没有多问,整日关在屋里打坐调息,像是把她当作了可有可无之人。
云魄为何要设下这一陷阱?出尘不得而知,但她记得仙君是为了玉陌帝姬才跑到清梦仙岛上的。所谓关心则乱,仙君如此毫无察觉地陷入缈虚幻境里,到底是因为太在乎。
难道破解幻境费了他太多法力,以至于他不得不日夜闭关,连和她说句话的空当都没有?
出尘心里难受得紧,头疼成了她惯有的老毛病,隔三差五就要发作一回。尤其是深夜里,她觉得自己像是得了怪病,竟因头疼而折腾得大汗淋漓,直至天明才有所缓和。
可这往念峰上只有她和仙君两个,仙君不理会她,她便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这头疼病也只好忍着,或许是曾困在缈虚幻境里产生的后遗症,日子长了便会好的。
出尘重新拿起尘封神剑,日复一日地勤加修炼,不是为了增进修为,而是为了自我宣泄。
她不明白仙君对她的态度为何一而再地改变,她甚至觉得仙君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再次赶她走,或是让她自请离山的时机。
出尘想过放弃的,若这往念峰若能带给她的只剩痛苦,她又何必强留?
就在她不得解脱之时,魔君云魄挥兵直下,一举闯入了轩辕谷,试图以毕生练就的魔功破除谷底封印。据白鹤传来的消息说,那封印已有动摇,彻底破解恐怕就在这两三日了。
子沐听闻此事,立刻动身前往轩辕谷,出尘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跟着他一起去了。
刑则和刑一早已率领天兵赶到轩辕谷外与魔军对峙,可短时间内要想攻破轩辕谷,委实不大可能。
云魄立身于山巅之上,满眼狂热地俯瞰谷底,成败在此一举,他可谓是把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
子沐携出尘骑鹤而来,落在与云魄对立的山头上。他本不愿带上出尘,奈何出尘坚持,他便想,或许死在她面前,她就能彻底死心了。
他这条命,本就非死不可,只因她而拖延至今。他知道这么做,对她而言有多残忍,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抱着虚无缥缈的念想苟活一世,倒不如认清现实,重头来过。
情意是会变的,就像他不再深爱玉陌,假以时日,出尘也能真正地放下他。
毕竟像他这样自私自利之人,没什么可留恋的。曾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时光,他这一生,也已不算白活。
云魄遥遥地向他招呼道,“元祉,你可真是条甩不脱的癞皮狗,怎么我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子沐冷静自持地回应道,“你若妄想得到魔神之力,岂非夜郎自大,愚不可及?”
云魄怒哼一声,一掌劈去,对面的山头便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