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灵识那日起,出尘算算自己已来到这世上三百一十九年零六个月了,然而可追忆的,前三百年寥寥无几,仅这半年却数之不尽。
就连无意中回想起来的片段,当时未能捕捉到的细节,如今都历历在目。她就像一个局外人,旁观着自己与修竹的过去。其实很多事情早有端倪,子沐深藏于心的感情,在每一次抚琴之时,都尽情宣泄了出来。
只是她听不懂。
她那时只觉得琴音悦耳,动人心弦,原以为那丝丝缕缕的情意是有感而发,却不想是子沐在惦念心上人。
玉陌帝姬,真有那么好么?
天宫中有那么多女神仙仰慕仙君,皆是可望不可即,而玉陌帝姬若有意,轻而易举便能得到。
可她另有所爱,终是辜负了仙君之情。
出尘转了个身,提起被褥蒙住脑袋,那些事情再与她无关了,她不该再去深想。既已回了浮玉山,即使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必要苦苦纠缠下去。
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她会好好过日子,终有一日,她会真正放下。
休整数日,出尘总算精神了些,除了没什么兴致故地重游,以及仍是吃不下饭外,她已和原先的生活状态差不离了。终日沉心修炼,研习术法。只是她从前惯爱的静修,现今却让她无法承受。一旦闭上眼,跟随仙君以来的种种便如走马灯一般浮现,若能似云烟散去,倒也一了百了。奈何她心中纠葛,竟连忘都舍不得。
若有一事记不全了,有哪句话像是仙君说过的,又好像没说过,她便烦躁不安,非要琢磨清楚不可。
与其如此反复无常,让自己难受,不如把心思都放在修仙之路上。今时今日的她虽远非当初可比,但若与妖魔鬼怪对抗,还是悬得很。
也不知要修炼到何时,她能真正独当一面。
不知不觉,思绪又飞远。
“君上小心,我来保护你!”
出尘执剑而立,英姿焕发地挡在羸弱的子沐面前,“君上退后些,勿被波及。”
子沐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住她前臂,“出尘,此妖凶恶,切莫掉以轻心。”
出尘反握住他手腕,“君上放心,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定将其拿下。”
子沐面色中俱是不安,内伤翻涌,禁不住呛咳一声,口角溢出一抹血痕,神情恍惚,几欲昏倒。
出尘心头火起,强忍怒意扶着他去到安全地带,而后腾空直上,只一剑便斩下了那蛇妖的头颅。
蛇妖厉声嘶鸣,断头处血涌如柱,残躯重坠入地,砸出一个深坑,在其中绝望地挣扎。
出尘面色冰冷,见之毫不动容,如同一名冷血杀手,一剑封喉。而后收剑回身,落在子沐跟前,托着他肩臂离开这血气弥漫的纷乱之地。
斜风吹乱了她额前鬓发,微微遮挡了视线。
出尘神色狠绝,衣裙底摆沾染了蛇妖之血,令她目露嫌恶之意。而子沐因力竭与她紧密张贴,像是挂在她身上的一只小奶豹。
这是什么美好画卷啊,凡间的戏班子若能编排出这样一出戏,必然火爆全城,赚得盆满钵满。
出尘无比失落地起身,做梦罢了,周遭灰蒙蒙的,天还未亮,略有些凉。
还真是梦里什么都有啊…
出尘和衣出门,沿着一条小路上到山顶,在一块岩石旁坐下,静候日出。有时梦境比现实更愉快,让人不愿意醒来。可在梦里时,她便已然明白,那只是一场梦。
但回想起来还是忍俊不禁,也亏她有这运气,能梦见这么一出为她量身订造的戏码,现实里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能在梦里一偿所愿也是好的。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墨蓝渐渐渲染开,变成青灰色,再到浅蓝。霞光慢慢升起,伴随着朝阳毕现而向外扩散,如万丈锦缎般斑斓壮阔。一圈一圈的光层中,浮云流动,时卷时舒,好似全然不觉其上光彩,只亘久不变地飘近飘远。
此刻得见之云,已非昨日,纵然云海永恒,云朵却时时变幻,无有相同。正如世间万物,新旧交替地依存,生命短暂易逝,却又因繁衍而生生不息。
这世上少她一只仙灵也没什么,其实她早就想过自己是多余的,无种族无至亲,无根源无归属,她的存在从来就没什么价值。过去她不知自己缘何而来,如今晓得了,却又不知自己所为何来。既非延续香火,又没有传承谁人意志,就像是被女娲娘娘遗弃的小人,原该回炉重造才是,却不慎掉下了凡间。
像她这样机缘巧合下诞生的仙灵,如若天资聪颖,骨骼惊奇,修得一身玄奥术法,倒也能造福苍生,庇佑凡尘。可她偏偏生得迟钝呆笨,在仙君亲自指导下,却连御剑之术都掌握不好。
出尘叹了口气,起身临风而立。
“出尘!”
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出尘将欲转身,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踉跄。
“大熊,你干什么?”
大熊牢牢抓住她的手道,“就算天上那什么仙君不要你了,你也用不着轻生吧?”
出尘脸色发□□,“谁跟你说我要寻死了?我是来看日出的,不是来跳崖的。”
大熊迟疑道,“日出?”遥望天际,果见红日当头,云霞绚烂异常,光芒照耀四方。转而望向出尘,“你怎么还会有心情来这儿观赏日出?”
出尘颇为无语,“心情不好便不能来了吗?”
大熊松开她手,警惕地关注她动向,似是不信她的话,“那你为何要站在悬崖边上?”
出尘不耐道,“难道我还怕掉下去不成?”
她好歹是只修炼了三百年的仙灵,又不是寻常凡人,入门级的御风之术还是能把握的。
大熊挠挠头,“不管怎么样,刚刚你站着的位置,就是很危险。”
出尘,“……”
被大熊这么一捣乱,她什么心情也没了,索性去后山练功。大熊起先说他要回山洞去,便不与她一起了。然而出尘没走几步,又发现他鬼鬼祟祟地跟着。
说来确实奇怪,自她回来,大熊便没能好好同她说上一会儿的话,更不用说像以前那样找她出去玩了。出尘原以为他有了新的玩伴,可问过二熊,二熊却说他这几个月来再没出过远门,和谁都不来往,也没玩过什么,尤其是风筝,连碰也不肯碰。
而在出尘如常起居饮食时,又总能发现大熊躲在暗处的身影,唤他过来,他不仅不肯现身,还扭头就跑。偶尔有机会当面问他,他又装作懵懂不知,死也不肯承认。
出尘对此判断为大熊得了怪病,此种怪病能使人心智失常,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且一转身便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然而她同槐树爷爷说起此事,槐树爷爷却完全不在意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外界的一切影响都是次要的。”
出尘还是不明白,大熊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眨眼之间,人不见了。
大熊从一根粗壮的树干背后跳出来,东张西望地发懵道,“人呢?”
出尘一拍他肩膀,“这儿呢。”
大熊受惊地跳了个转身,“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出尘黑脸道,“从你折返回来尾随于我之时,我就察觉到了。难不成这几日你东躲西藏地避开我却又在暗中观察我,都当我蒙在鼓里?”
大熊鼓着腮帮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出尘叹息一声,“可怜你还年轻,就得了此种怪病。而我又医术不精,见识尚浅,实是不知你得的是什么病,也不知该如何为你治疗。”望向他的目光中堆满同情,“怎么说你也有七百年的修行了,想来这病也不是什么绝症,慢慢就会好的。”
大熊怒目圆睁,“你为什么非要说我有病?”
出尘愣了愣,随即宽慰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学会坦然接受,放宽心,病才会好。”
大熊怒道,“我看有病的人是你!”吼完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出尘黯然转身,很是失意的样子。
曾经最好的朋友,变得不似从前,不仅同她生分了,还古里古怪,让人摸不清头脑。她能不忧郁烦恼吗?连带着修炼时也略有分心,险些岔了气,栽个大跟头。
“大哥?大哥大哥!”
二熊连呼带喘地窜到大熊跟前,“出尘她…不好了!”
大熊本一脸阴沉地对着山石闷坐,听闻“出尘”二字便变了颜色,满面忧色地向二熊道,“出尘她怎么了?”
二熊拍着胸脯顺气,“山上树灵告诉我,出尘修炼时心不在焉,可能是走火入魔了!”
“什么?”大熊一跃而起,拔腿往后山赶。
小树灵从阴影中幻出真身,拉了拉二熊衣袖,伸出一只手掌,“你答应我的,报信一次,五个苹果。”
二熊大大咧咧地走向一旁,从一只大麻袋里掏了五个苹果出来,揣在怀里拿给她道,“喏,给你,我二熊说话算话,几时哄过你。”
小树灵欢天喜地地变出一个布袋子,把苹果装了进去,正要离去之时,忍不住问道,“我只说出尘修炼时分了心,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你为何对大熊说她是走火入魔?”
二熊咯咯笑道,“我这是为了他俩好。”
小树灵看着他那口洁白的牙,心里有点儿发怵,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走为妙。于是一股风似的遁了。
二熊犹在自以为聪明地傻笑,期待着喊出尘大嫂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