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这几日卧床休养,意外发觉子沐待她的态度大有转变,从之前的漠不关心到如今的无微不至,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起初她伤痛难忍,睡不安枕,子沐便整夜整夜地陪着她,每当她浑身冒汗地醒过来,都能见到他单手支额倚坐在床边,只那样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她便不那么痛了。
可是子沐极为警觉,只要她醒了,他便会跟着睁眼,颇具温柔地看向她道,“又醒了?怎么还这样不安稳?”
出尘总是委屈兮兮地道,“难受…睡不好。”
子沐总会取来一条手巾,替她拭去额上汗水,又以法力输于冰床,借冰床寒凉入骨的特性,为她降温。
她本不愿喝那么苦得药,左右已醒了,她自行调息慢慢恢复就是,何必苦了舌头。但子沐说那是他亲自熬的药,有益于她的伤势,务必要她一滴不落地全部喝完。
出尘苦着脸抿着唇,动也不动,只眼巴巴地瞅着他。
子沐便一勺一勺地喂至她唇边,语调轻柔地道,“听话,把药喝了。”
出尘闻着味儿胃里已开始翻涌,便壮着胆子摇了摇头。
子沐双手停在半空,沉吟片刻后竟自己先喝了一口,再舀起一勺向她道,“本君已尝过了,你是否应与我同甘共苦?”
出尘怎能抵挡他这般柔情,只得举旗投降,闭眼张口,打着哆嗦咽下那苦涩至极的良药。心中默默地道,连仙君都觉着苦,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苦得药啊?
在那之后,子沐每回喂她喝药都会自己先尝一口,出尘便再未表现得不情不愿,甚而有那么一丢丢得苦在唇舌,甜在心头。
有时她在房间里待得烦了,只需一个望向窗外的眼神,子沐便了悟地扶她起身,牵着她的手去屋外走走。
池中锦鲤依旧悠游自在,湖边白鹭愈发轻慢冷傲;廊下芭蕉枝繁叶茂,殿旁衫木四季常青;木桂浓香远溢,金菊淡泊自甘;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凉亭水榭,云烟缥缈。
出尘曾独自观赏过如初宫中各处美景,每一个角落都让她为之钦羡,可那无数回统统加起来,都比不上与子沐携手同游的一回。
也不知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导致心境变了,还是子沐在侧让她感到妥帖与安心,她从没有过那样满足欢喜的感受。
她竟希望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哪怕她会永远受伤痛折磨,哪怕她再也不能修炼成为真正的神仙。
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那几日,过得很开心,很快乐。
可当疏影告诉她,子沐为了让她伤势复原,付出了那么多心力,还曾那样为她担忧时,她蓦然发觉自己是如何的自私,只顾自己快活舒坦,却从未想过子沐作出如此改变为的是什么。
子沐一心盼望她早日痊愈,她却默默期盼自己永远不要好转。
世上怎会有她这般不知感恩,不懂图报的仙灵呐!
出尘的良心备受谴责,不自觉将蜜饯篮子放于一边,喃喃道,“仙君为何会为了我倾尽心力,费那么多功夫?于他而言,我不过是名仙侍而已啊。”
疏影眸中似闪过一抹犹疑,在一瞬的欲言又止后,坦诚道,“因为他将你受伤之责,归咎于自身。”
出尘讶然道,“伤我的是朱雀,害我的是那一众仙侍,仙君及时救了我不说,还如此悉心照料。仙君予我的恩德,我只怕今生今世无以为报,他却因我之故怪责自己?”
疏影敲着扇子道,“所以此事啊,你得主动同他说道说道,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也不想看他终日不安,夜不能寐吧?”
出尘的小心肝抽了抽,原来仙君这段时日过得如此煎熬,她不仅未能发觉,反而沉浸其中,实在是连仙灵都罔为。
看来她离一名细致出色的仙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子沐再次端着汤药走来时,疏影已然回府,出尘兀自发呆,待他行至床前才反应过来道,“仙君,这药我能不能不喝了?”
子沐坐于床边,见她气色尚佳却面带愁容,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想了想道,“是不是疏影对你说了什么?”
出尘手按冰床道,“其实这冰床我也用不上了,不如还去广寒宫吧。”
子沐了然道,“不必了,这是嫦娥管教不善的赔罪之物,无需归还。”
出尘低下头道,“那么还请仙君搬去主殿,或者…我来搬过去。”
子沐将药碗放置于桌案上,一改连日来的柔和温存,冷冰冰道,“看来你已大好,既无需服药,亦不必睡卧于冰床之上,那本君也不勉强,你预备如何便如何。”言毕大步流星而去。
出尘自行下床,捧起案上药碗注视良久,而后趁着稍许余温一饮而尽。从舌头到喉咙,皆是满满的苦涩,连带着心里的滋味,也很不好受。
看来她的好日子,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病猫扮得久了,竟连自己也迷糊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弱柳扶风、缠绵病榻的女子。
出尘吭哧吭哧地将病床运至主殿偏房,再回秋阁整理好之前的卧房床铺,舒展着筋骨迈出房门,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沐浴月光。
就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貌吧,她畅快地呼吸着,努力排解心头的苦闷,打算明日一早去辰宁宫向疏影道声谢,再去兜率宫感谢一下榕微。疏影都对她说了,此番子沐能提前得知她被困在朱雀穴,绝大部分是榕微通风报信的功劳。
计划周全后,出尘起身回房,临入屋前环视左右,怎么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翌日清晨,出尘提着一筐杏果来到了风神府上,一名容颜清秀的仙侍安排她在前厅等候,说是风神尊上还在梳洗,让她稍等片刻。
手边有特地为她端来的一壶云雾白茶和三碟点心,分别是紫芋卷,红枣糕和咸水角。
出尘本不觉得饿,但那点心瞧着十分精致,虽非名贵食材,却格外勾人食欲,便各都尝了尝。
唔…这几碟点心不仅品相上佳,口感细腻,甜咸适中,还另有一种清香,像是…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竹叶的味道!
出尘一时贪嘴,竟吃光了点心,还想问殿外那名仙侍能不能再给她来点儿。碍于开口,便倒了杯茶慢饮,不成想这茶也醇厚芬芳,沁人心脾。
出尘连饮了三四杯,那白陶茶壶都快见底了之时,疏影总算迈着清风过来了。
轻衫银靴,腰环锦带,墨发散垂于身后,眉眼间暗含一种惺忪的迷离美感。原来风神尊上没睡醒的样子这般仪态万千,令人不可直视。
出尘努力克制住心头漪念,饮尽杯中茶站起身道,“上神,我是来送谢礼的。”
疏影懒懒地坐在她身旁座位上,瞥了眼空碟,打了个呵欠道,“送谢礼何必来得这么早。”随意着人再送几碟点心来。
辰宁宫中的仙侍办事极有效率,空了的碟子茶具不一会儿便被收去换上了新的,出尘忙道不用可疏影只当没听见。
出尘将一箩筐杏果往前推了推,里边每颗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圆润饱满,光泽均匀。
“上神要不要现尝一枚,试试合不合口感。”
疏影摆摆手道,“不了,我今日有要务在身,一会儿便下界去了,大约过个十数日才会回来。”
出尘惊讶之余又有几分不舍,“既是如此,我便不多留了,还望上神一路保重,万事顺利,早日归来。”
疏影一笑,如满枝梨花初绽,一夜之间冬去春来。
“你这话也太客套了,不过我确有要事,不便留你,你若不急着走,就先将这几碟点心吃了。杏果我会好生收着,顺道带几个下界落定了再尝尝看。你若还有旁的事,便先回吧。”
疏影这般尊重体贴,叫出尘十分感动。但她还是没有多留,说了几句告别之语便离开了。
总觉得留下只会耽误疏影,倒不如直接走了免得坏事。
出尘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兜率宫,她并非不想带谢礼,但榕微毕竟不是一宫主位,她若携礼而来,只怕反生麻烦。
仙童好心帮忙通传,榕微很快从宫中出来,一见是她,轻快地笑道,“我猜来者是你,不想真的是你。”
出尘回以一笑,“你此时有空否?不如去天河边走走?”
榕微笑道,“你特来相邀,我自然有空。”
兜率宫离天河不算太远,出尘与榕微才从近况聊到上回搭救之事,迢迢天河便近在眼前了。
榕微将前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末了无奈道,“待我赶到朱雀穴时,元祉仙君早已将你救走,风神正指挥着数十天兵修补洞穴。”
出尘疑惑道,“那朱雀穴到底是什么地方?宁淇和安瑜为何要害我?”
榕微远望天河彼端,因望不见尽头而生出一种怅惘之感。
“你大概也知晓,朱雀乃是上古神鸟,存活至今已有数万载,每褪羽一回视为一次重生,到了陵光神君这一代,神力已远不如远古时期。就像如今的四海龙王与远古青龙,也不能同日而语了。陵光神君曾于数千年前遭遇天劫,虽侥幸剩得一口气在,人身却被打散,只能以原身留存于世,且丧失了神识记忆,变得与初生时无异。”
天劫?出尘记得,她不只一次地听说过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