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之水澄碧透彻,如绸缎一般绵长柔顺,如浮云昼夜、亘古永恒。
榕微说起陵光神君,原来朱雀穴是子沐与疏影共同为其挖掘构造而成,容他安居其中,免得无家可归。毕竟没有哪座天宫适宜朱雀生存,也不能将其赶下天界,不然以他如今的心智,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端,
至于宁淇与安瑜带头的一众仙侍,早在出尘初登天庭便一直心存不满,昔日南音、岑离和云树不过是给她点教训,让她晓得收敛,不想竟反受其害。借着天帝宣召众位君神,共同审判隐晟灵君的机会,她们才敢堂而皇之地登门,掳走出尘,将她丢进朱雀穴里。
假若东窗事发,她们大可一致对外宣称出尘是自愿与之同游的,只是不慎跌进了朱雀穴,她们有心相救却无计可施。想来元祉仙君即便恼怒,欲为其讨回公道,也没有证据证明此事实为她们蓄意安排。
出尘听到这里禁不住抖了抖,难道仙灵的生命在她们眼中就如此轻贱?哪怕是只小猫小狗,也不该肆意谋害吧?
她感激道,“榕微,还好当日你曾经过如初宫,否则我这条命,只怕要白白葬送在朱雀穴里了。”
榕微却摇了摇头道,“是元祉仙君救了你,即便没有我揭发,仙君也必有法子找到你。”
出尘想起那时命悬一线,她不想就那么死了,可她却毫无自救之力。她心里不断呼唤的名字,的确是子沐,可她不敢想,他真的会来。
榕微两次目睹她有难,虽有心施以援手,却是有心无力,终究能救她的,只有元祉仙君。
大概这便是弱小无能所应承受苦果,哪怕他们只想与世无争地过完一生,却也难保有朝一日不受人迫害。
出尘后怕地闭了闭眼,深深呼吸道,“纵然仙君神通广大,却也不能掌握控制所有的事,若他晚来一刻,只怕我今日便无法立足于此了。”目光真诚地看向他,“所以,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我定铭记于心,终身不忘。若有一日我能帮上你什么忙,我绝不推托,定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她满腔热情地说出这么一席话,榕微默默地听了,却只是浅浅地笑着道,“我倒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日。”
出尘愣了愣,又听他充满向往地道,“我并非不求回报,只是到目前为止,我为你所做之事尚不足道也,或许将来有一天,我能像元祉仙君那样,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那么我便能担得起你这份心意。”
出尘微感困惑地挠了挠头,她总觉得榕微看似平和谦顺,任何事都不往心里去,实际却想得很多,站在格局之外审视所有,世事皆有清醒的认知。
榕微见她蹙起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再垂眸一笑道,“你觉得我城府太深,是吗?”
出尘却摇了摇头道,“不算是,你有你独到的眼光与见解,总不能因为你比我想得更多,看得更远,就将你归于坏的一类。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帮我,仅仅是因为碰巧遇上、出于好心?”
榕微沿着天河边际慢悠悠地走去,出尘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她相信他,但有些问题,她不想逃避。
“或许是因为最初的一点默契。”榕微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开了口,“自我飞升成仙,至今已有千年,我一直只是太上老君座下的一名弟子,从无改变。起初我以为,神仙皆以救济苍生为己任,理应在这无垠时光中修得一颗超然物外之心,那才是正果。”
他转而望向出尘,出尘不经意地回望,却从他向来宁静致远的双眸中看到了一抹深沉的意味。
榕微正色道,“可如今这天界,掺杂了太多私心妄念,越是满口慈悲的神仙,越是假仁假义、刻薄寡恩。他们根本不懂,众生疾苦源于何来,用所谓俗世之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合该自食恶果为由,掩饰他们虚浮狂妄的内心。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倘若断情绝欲,岂非泯灭人性?
可你不同,你初入天宫,对将来的一切满怀憧憬,就像当初的我。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终于不再孤独了。”
出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颤声道,“你觉得我能理解你?”忽而抓住他手臂道,“榕微,你知不知道,你方才所言,乃是入魔之道?”
榕微定定无言地望着她,出尘在他复杂难明的目光中找到了答案。
出尘松开了他的手道,“是了,以你的智慧,想必早有觉悟了。”
榕微倒退一步,离天河只有一尺之远,雾白水幕成了他孑然一身的背景图,出尘怕他不慎落河,忙伸手去扶。
榕微却张开双臂,不与她碰触,“出尘,你不必理解我,我只是不想对你隐瞒,才告诉你这些。你若因此而厌弃我,大可自行离去,与我从此陌路,我绝无二话。或许我也在利用你,参与到你的人生中,让我这无趣的生命也变得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出尘汗颜道,“我是仙界最不起眼的仙灵,若非仙君恩允,我连登上天界的资格都没有。仙灵的一生从来是平平无奇、默默无闻的,你这样说,实在是高看我了。”
榕微略显张狂地笑道,“出尘,你怎的还不明白,从你决定跟随元祉仙君,做他唯一的仙侍开始,你的一生便全然不同了。你已不再是从前普通而又渺小的仙灵,你往后的人生也不可能无波无澜、无纷无扰。”
出尘不想听他说这些,只抬高右手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能不能先过来?”
榕微终究不曾牵住她的手,今次一别,他甚至愿为永别。
有些日子没打理过园景庭院了,出尘来到柚子树下,只见青黄滚圆的柚子挂满枝头,颇为惊喜道,“竟这么快就结果了。”
“出尘。”
子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出尘立刻转身,笑道,“仙君。”
子沐走近几步,打量她气色状态都还不错,心情也挺愉悦,便暗暗放下心来,问道,“你去哪儿了?”
身子才刚恢复便出外乱跑,真是只不让人省心的仙灵。
出尘老实答道,“我给风神送去了一筐杏果,以答谢他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而后去了兜率宫找榕微,闲聊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子沐低沉地“嗯”了一声,其实他知晓出尘去过疏影府上,因为在她走后,他便到了。
疏影还笑问他俩为何没一块来,可是闹矛盾了?
子沐那时回应道,“她与我非为一事而来,是否同行于你并无影响。”
疏影诸事安排妥当,正要出门,便道,“我知你是来送行的,晨时她那么早过来,我还当是你不来了。然而她只字未提及你,我便晓得,她来找我之前未曾同你交代。行了,不说这些,你来得正好,送我一程吧。”
子沐神态如常地点点头,明知他有心要说的话都已说了,却是懒得分辩,照例为他送行至南天门。
只是送走疏影回到宫中,出尘却仍未归来,他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回来了。
出尘的视线移向一只青色尽乎褪去,似已熟透了的柚子,咽下口水道,“仙君你看,那柚子是不是能摘下来食用了?”
子沐忽而头也不回地一挥手,满树柚果竟纷纷落下,咕咚咕咚滚了一地。
哗然一场柚子雨后,出尘呆了几呆,心道得亏她没站在树下,不然被柚子一砸,保不准她这脑袋又要晕上一晕,往后便更不灵光了。待缓过神来,她先抬眸看了眼一果不剩、满目青绿的柚子树,再低头看着满地大小相近的圆柚。
子沐丢下一句话迤然离去,“有些没熟的,与熟了的放一块过个几日便也熟了。”
出尘张了张口,无话可说,只得搜罗来几个大篮筐,不分熟与不熟,一股脑装入其中。
昨夜她才刚收了一筐杏果,今晨起了个大早,眼下又足足装满了三大筐柚子,出尘累得满头大汗,在疏影宫里享用的点心早已消化完毕,以至于此时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早知道之后端上来的点心她就带走一些了,现下饿了刚好垫垫肚子,出尘后悔不迭。将三大筐柚子搬至偏殿后,匆匆洗了个手便选了一只掂起来颇有分量的柚子,剥开一尝。
唔…酸甜可口,风味甚佳。
三下五除二吃完整只柚子肉,顺手又剥开一只。
唔…依然果香四溢,肉质饱满。
很快又是一只,出尘接连吃了四只硕大圆润的柚子,肚子倒是不饿了,然而胃里开始翻腾,酸水上涌,直入咽喉。
这时,子沐踏入殿内,只见她捂腹发抽,另一手往桌案上一推,满桌柚子皮一齐砸在地上,渗出一片果液。
“你这是吃了多少柚子?”
出尘几乎要疼得在地上打滚,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