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行事,从来不比子沐那般雷厉风行,往往秉持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原则,慢条斯理,循序渐进。
便是那时向广寒宫讨说法,要嫦娥仙子交出安瑜,询问出尘所在,他也不急不躁,和煦如暖日春风。
虽说如此作为效率甚低,但很少开罪仙僚,久而久之,他从容大度的名声便在仙魔两界传播开来。
可他与子沐过从甚密满天界无人不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子沐一应行为举止,总能牵连到他身上。譬如子沐惯爱孤身自处,众仙便以为他也偏好独善其身,故而这许多年来,他唯有子沐这么一位挚友,其余交情皆是平常;子沐一向清高冷僻,不好亲近,众仙便也不多往他风神府上走动;还有子沐有时过于失礼,虽非有意却委实有些狂傲,众仙便觉得他常年握一把扇子在手中,实则也是轻狂的一种表现。
对于这些莫须有的说法与观点,疏影即便有心解释,也无从开口,索性默认了,仙途漫漫,称心如意之事寥寥,与其费时费力地辩驳,倒不如莫强求的好。何况世事终有定论,他是怎样一位神仙,相信诸位仙僚来日自会晓得。
不想今时今日,子沐竟把广寒宫中的冰床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如初宫,虽是救治出尘需要,但这也嚣张得太过了。
疏影的心凉了半截,一面为自己日后声名愁苦,一面为自己交友不慎默哀。
随后他厚着脸皮去向嫦娥仙子赔罪,嫦娥仙子字字冷若寒冰,“此事原是小仙不对,疏于管教宫中仙侍,方惹出此等大乱。元祉仙君不过是蛮横无理地抢夺了一张冰床,也算是对本仙小惩大诫了。”
疏影立时打了个寒颤,“仙子说笑了,元祉他礼敬仙子之心毋庸置疑,不过是急于救人,才一时冲动罢了。”
嫦娥仙子冷然道,“元祉仙君不由分说带走我宫中至宝,还险些掀飞偏殿檐顶,上神若在当场亲眼目睹,只怕这礼敬二字,便说不出口了。”
疏影讪讪拱手道,“元祉确是失了分寸,改日他定会亲自登门致歉,现下还请仙子暂勿动怒。”
嫦娥仙子拂袖道,“不必了,待我发落了安瑜,给仙君一个交代,此事便算了结。我广寒宫偏居一隅,与如初、辰宁两宫相隔甚远,日后便不必来往了。”
疏影还待再劝,嫦娥仙子逐客令一下,他便不好多留,只得揖了一礼,叹了一叹,提步离去。
行出宫门,他听见“嘭”的一声,宫门被重重合上了,声响之巨,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想他堂堂风神,以风度翩翩闻名,何曾遭过这等待遇,这都是结交损友之故啊…
疏影无精打采地回到如初宫看望出尘,只见子沐脸色发白、举步轻缓地端来一碗闻之便觉极苦的药,扶起出尘倚靠在他怀中,一勺一勺地喂她服药。
他一路行至秋阁都未察觉九天玄女的行迹,想来是走了,只不过为何离去,他暂且不知。
此刻瞧见子沐与出尘这般亲密之举,他心中便有了答案。任谁亲眼看着这一幕,都会觉得自己格外多余。
子沐眼中唯有出尘,连他都被无视了,遑论是交情浅薄的九天玄女。
出尘仍处在昏迷之中,自是无法服药,可子沐用得着这么抱着她给她喂药么?药液自出尘唇边溢出,滑落其下颌,滴在子沐纤尘不染的衣襟上,子沐却浑不在意,只一勺一勺悉心喂着。疏影看不过眼,便大步上前,斥道,“你这么喂药,岂非徒劳无功?”
子沐充耳不闻,大半碗汤药喂下去,出尘大约只吞下了一小口。
疏影不忍视之,径自踏出房门。这闲庭雅院在出尘的打理下,颇具生活气息。竹架上晒着粽叶,柳条簸箕里盛着荞麦,墙边还堆着三四只筐子,里边装着黄豆、赤豆和粟米。
想来她有心下厨煮饭烧菜,多备些粮食,便不至于一顿饭的功夫,烧毁全部食材。
疏影回忆过往,只觉得出尘是个没有天分却一直默默努力的姑娘。若非子沐私心将她带在身边,她或许还在浮玉山上,过着平淡如水、怡然自得的日子。
孰优孰劣,倒也不是他说了算。
子沐端着药碗走了出来,疏影拦下他道,“你从来不做白费功夫之事,为何而今如此执迷?”
他所言指的,不单单是给出尘喂药这一项。
子沐面无表情道,“她因我而伤,我只想她尽快好转。”
疏影皱了皱眉,困惑地问道,“此事与你有何干系?”
子沐凝眸看着他,“我未能保护好她。”
疏影许久未见过他这般自责动情的模样,心中不免犹疑,可有些事,他不愿直言,只希望子沐能自己想清楚。
子沐往药房走去,疏影立于阶下遥望青翠竹林,其实他从未忘记,出尘并非第一个住进秋阁的女子。
尽管玉陌属意他处,到底还是在秋阁里小住过几日的。
疏影入夜未归,子沐依旧是端着空碗出来,脚步一转转至他跟前,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躺在藤椅上休憩的疏影微微笑道,“原来你还看得到我,我还以为你眼中再无旁人了。”
子沐不咸不淡道,“你久留于此,不会就是为了看我几时能注意到你吧?”
疏影直起身子否认道,“当然不是,我哪有那么无聊。”
子沐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疏影脸上一热,干脆站起身来,以免落于下风,“我今日为你奔波数回,你未有半句感谢之词不说,还冷眼相待,怎的让我在这儿多休息会儿都不可以?”
子沐分外不解道,“你为何要为我奔波?我不记得有拜托过你何事,还有我几时对你冷眼相待了?这藤椅并无半分特别之处,你若喜欢,我大可以送你,只是它怎比得上高床软枕、锦被绸褥,你不回宫歇息,何以要在这藤椅上睡?”
疏影支吾道,“我同你一样,心系出尘不行么?”
子沐眉眼中满是疑虑,不过也未再追问,只道,“那便随你。”
他还得去药房捣鼓药草,无暇与他消磨。
疏影对着他背影道,“一会儿我便回宫,这藤椅你方才说要送我,可不能反悔,过会儿我亲自带走。”
子沐向身后摆了个“你随意”的手势,疏影这才罢休,转身仔细看了眼藤椅,倒真是张普普通通的椅子,和房中冰床比无可比。
疏影悄然叹了口气,有总比没有好。
接连几日,疏影几乎都赖在如初宫里,只晚上回去睡个好觉。子沐并不管他,反倒说若他嫌来回折腾,夜里宿在如初宫也无不可。
疏影只道,“不了,我不嫌折腾。”毕竟没有哪里舒服得过自家寝宫。
直到七日过后,出尘的脸色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好转,呼吸也不那么起伏不定。
疏影望着子沐日渐消瘦甚至显得有些憔悴的脸庞,心中颇为不快。
“她这伤并未伤及根本,你何必为煎药耗损修为。”
原来每一碗汤药之中都存有他百年修为,可出尘只能喝进去一小部分,其余的就那么白白浪费了,他竟不觉可惜,还日日坚持如此,难怪他损耗越来越大,连千年冰封住的脸色都变了。
子沐却端详着出尘道,“只要她能早日苏醒,我耗损这点修为不算什么。”
疏影惨然道,“我真不明白,你如今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子沐平静道,“我只想她能尽快好转。”
又过了七日,出尘隐隐有要醒来的迹象,疏影趁子沐不在时,常常苦口婆心地对她说,“出尘啊,你快醒醒吧,你若还想见子沐一面,就快醒醒,否则你即便是醒了,只怕也见不到他了。”
就在他这么危言耸听地规引之下,出尘总算在三日后的傍晚醒了。
子沐眸中的亮光一闪而过,微勾唇角道,“出尘,你醒了。”
出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嘴里胃里都满溢着极苦的滋味,脑袋还是昏昏的。她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子沐,不禁虚弱地笑道,“仙君。”
疏影作为一大功臣,对此情形表示不满道,“出尘,你可知你睡了多久,可知我有多担心,可知我为你俩操碎了心。”
出尘疑惑道,“我…俩?”看向子沐挣扎着起身,“仙君你又受伤了?我这便去生洲寻觅遇萤。”
子沐忙扶着她道,“你别急,我没事,陵光伤不到我的。你才刚醒,情绪不宜过激,先躺好,等会儿把药喝了,我再扶你去院中走走。”
疏影何曾见过他如此温存的模样,心下更是不满,便恨声道,“那你还等什么,出尘都已醒了,你还不快去煎药。”
子沐顿了顿道,“我去去就来,”转头向疏影道,“莫要胡言乱语。”
疏影嗓子里哼哼两声,以示明白,他自有分寸。
出尘不舍地看着子沐远去,默默地闭了闭眼,体内伤势仅余几分,其实比起喝药,她更想子沐多在她身边陪陪她。
疏影看出她那点小心思,幽幽叹道,“亏我还提前准备了各种蜜饯,看来你并不想尝尝。”
出尘听闻“蜜饯”二字登时起了兴致,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道,“上神一贯最是体贴入微,不知是何蜜饯,放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