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良药苦口,越苦越见效。可出尘一碗接一碗的苦药喝下去,除了胃里苦得发酸之外,并无多余感受。
疏影递给她一篮子蜜饯,里边偏酸些的、偏甜些的、偏软些的、偏硬些的、偏圆些的、偏扁些的,林林总总数下来,竟有十余种不同的蜜饯。
出尘卧床休养的这段时日里,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便是捧着竹篮啃蜜果了,这天界的果子尤为特别,酸甜之中还带有几分清凉,似冰镇过得一般,吃到肚子里,清甜凉意仿佛渗进四肢百骸,使人倍觉舒爽。
出尘觉得这蜜饯可比那苦药强多了,不仅美味可口,还能减轻伤痛。一篮子一篮子吃下去,法力都增强不少。
疏影见她一脸满足,欣悦地时而耸肩,时而抬头,嘴巴一刻不停,吃完一颗又一颗,不觉好笑道,“从前不知你如此爱吃蜜饯果品,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出尘含混道,“其实我之前没这么贪嘴的,只是每天喝那么多那么苦得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疏影晃晃扇子道,“你都已经醒了,慢慢调养即可,那些汤药可喝可不喝,你若不愿,不喝就是了。”
出尘咽下口中残果道,“可是仙君他一定要我喝,我不敢不喝。”
“哦?”疏影别有深意地笑道,“子沐让你喝那么多药做什么,你又为何非要听他的话?只管告诉他,那药你不想喝了,也用不着喝了,也免得他日日费那般功夫。”
“咳咳…”出尘一个不小心将未咀嚼完全的蜜饯吞了下去,噎着了,“咳咳…”
疏影忙倒来一杯温开水,出尘接过一口气灌了下去,顺道将那哽在喉咙之物带入腹中,这才不咳了。
她道,“仙君也是为了我好,他既觉着我还得喝药,又肯为我费那功夫,我又怎能拒绝他一番好意…”
不知怎的,这话她说得有点儿心虚…可她说得是实话啊,要她跟仙君说疏影建议之言,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连想想都觉得不能。
疏影却不依不饶道,“你又怎知他不是看你每日老老实实地喝药,认为你还想喝那药,才不忍跟你说,其实你如今已无需喝药了。”
出尘呆了呆,“仙君他…应不是这样想的吧…”
不忍跟她说?这怎么可能,仙君行事从不拖泥带水,怎会在这样的小事上有那些个计较?
疏影笑叹一声,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们啊,是当局者迷,太为对方着想,便跟丢了魂似的方寸大乱,全然不似本性。”
出尘不知不觉中放下了竹篮,只一瞬不瞬地看着疏影道,“风神尊上,何以如此言说?”
疏影眉眼微弯,眸子里却蕴藏着怅惘,一把玉骨扇时而搭在手中,时而展开扇扇,绣着祥瑞云纹的衣袖不安分地飘来荡去,就像摇晃的秋千。
他回忆着半月前的情形道,“那时你受了极重的内伤,浑身皮肤也都被灼伤,子沐亲自找来太上老君为你诊治,又从广寒宫搬来一张冰床让你睡在那上面,以解火毒。起初你一直昏迷不醒,不论他传给你多少法力,你仍是不见起色。我在一旁劝他别急,你慢慢会好的,多睡几日罢了,总会醒的。可他…他在你醒不过来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魔怔了似的费尽周折,不得片刻安分,只为你尽快醒转。”
其实个中还有些事,疏影略去不提,也是不想出尘反为子沐担忧。
彼时子沐不顾得罪九天玄女,以威势压迫她以神术召回宁淇,又以雷霆手段迫使宁淇说出把出尘掳去了何处。得知出尘被丢进了朱雀穴后,子沐更是怒不可遏,离开九天宫的每一踏步都震得宫墙坍塌、殿檐粉碎。
他这般作为,惹得玄女极为不快,但因错在她宫中之仙侍,她不好明面上讨说法,便亲往如初宫候着,至少要亲眼看看那名为出尘的仙侍,是个什么来头,竟让元祉在意至此。
当子沐抱着出尘回到如初宫,一心只想为她疗伤,根本无暇理会玄女。子沐赶着去了趟兜率宫,请来了太上老君。说是请,可玄女看得真真的,那老君分明是被架过来的。
后来她听说,子沐赶到兜率宫中时,老君正向诸位弟子教授新近所悟之炼丹心法,才讲了个开头,子沐便闯进了阁中塾堂,道,“小神有事相求,有劳老君随我走一趟。”
当是时,有不少仙神齐聚兜率宫,为的是向老君求情,不日后隐晟灵君受刑,望他能下手轻些。只因老君有事在身,他们不好打扰,便留在前殿耐心等候。
谁知子沐后来居上,问明老君何在,便擅闯内阁,请老君与他同去。老君自是不肯,捻着胡须还未说出一个“不”字,子沐便一把抓住他那只捻须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赶往如初宫。他力能扛鼎,法术高深莫测,老君竟一时挣不得脱。
只因子沐行动太快,众仙反应不及,兜率宫诸位弟子与诸位神仙们便眼睁睁看着他把太上老君拖走了。
诚然他并无不轨之心,单纯是请老君过去救人而已。众仙皆以为老君会不甘颜面受损,必不相帮,或者秋后算账。然而老君以德报怨,不仅赠以灵丹妙药,还绝口不提他无礼冲撞一事,实出众仙所料。
这其中的道理,只有疏影知晓。以太上老君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派,怎可能海纳百川,轻易饶过子沐。无非是子沐提起三十余年前,王母娘娘生辰那日,不知哪位仙僚饮醉了酒,竟发起酒疯撞坏了瑶池东南面那株王母娘娘亲手栽种,不出百年便要长成的灵葵树。
太上老君登时打了个哆嗦,干笑着道,“那等许久以前之事,元祉仙君何必再提,呵…呵呵…还望仙君早日忘怀…呵呵…”
而过后,疏影又把老君拉到廊下一角,悄咪咪地道,“老君可还记得小仙这里有一支孔雀翎?”
老君那日受了点惊吓,心绪仍起伏不定,也猜不着他有何意图,只觉得能与元祉这等脾性古怪之人往来交好多年者,必不是什么好苗子,便冷着脸道,“记得又如何?你那孔雀翎出自于瀛洲白孔雀之身,乃是世间至为珍奇稀罕的一支。既已为你所得,好好收着便是,无故提之作甚?”
疏影摊了摊手道,“老君曲解我一番心意了不是,您今日帮了元祉,还不计较他行径冒失之过,他虽未明示,但其实心里对老君很是感激。我作为他的挚交好友,自当代他献上一份谢礼。那孔雀翎稍后便由小神亲自送往兜率宫中,老君您看如何?”
太上老君神色微变,犹豫片刻后摆摆手道,“免了,你这心意老夫心领了,只是孔雀翎非寻常宝物,不可随意转赠,那白孔雀与你前缘未了,若你一心只想了结,便不可再亏欠于她。”
趁疏影愣住了的当口,太上老君忙忙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待疏影回过神来,脑海中产生的首要疑问是,他与清珲之纠葛,老君怎会晓得?
疏影回辰宁宫翻了翻私藏,大多是些诗意风雅之物,单论折扇,便有数十把,包括竹骨、玉骨、象牙骨等,有的以美人作面,有的以金银镶边,有的以环珮为坠,有的以薄纱掩字画,别有一番朦胧美感。如此等等,各有不同。
此外便是些画卷、琴谱、棋谱、墨宝等九重天上唯有他乐于收藏之物。最为与众不同的是一把厚重的匕首,据说是神农氏用来防身顺带割草的;另有一瓶琼浆玉露,是他当年斩魔立功,王母娘娘特别赏赐的;还有一本上古神话传说,他读之深觉有趣,便一直留着了。
太上老君前些日子才造出一双短刀,想来是看不上他那生了锈的匕首的,而那本传说故事,也不是什么孤本,不大拿得出手。思来想去,唯有那瓶琼浆玉露适合赠予老君,只是可惜了,他一直舍不得喝,如今却要作为赠礼献与他人,实在是可惜。
想当初他统共只有六瓶,曾取出四瓶与子沐对饮,独自空庭对月时又饮一瓶,后仅剩这一瓶,他便一直存着,而今却不得不转手相赠。
罢了,为了子沐,舍了便舍了,不然日后再有求于老君,哪还有颜面向他开口。
于是疏影将那独一份的琼浆玉露揣进袖中,不情不愿地走了遭兜率宫,躲过众仙,偷摸赠之与老君。
老君很是受用,此事便算翻篇。
然而疏影才转去如初宫,便瞧见子沐掌托冰床,行至秋阁,置之于空着的卧间,再转向出尘房中,动作极为轻柔地抱起出尘,沉稳地走往彼端空房,最后缓缓将她放到冰床上。
疏影僵硬地走到他身旁,木着脸问道,“这冰床是打哪儿来的?”
通体如白玉,触之生温,却未融化,寒气隐隐外泄,只稍离得近些,便有一股凉意侵袭而来。
据他所知,满天界只有嫦娥仙子那儿有这么一张万年不化的冰床。
果然,子沐只注视着出尘,看也不看他,淡然道,“从广寒宫中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