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无雨无晴,也基本无风无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皆是一样的面貌,出尘在前院给海棠浇水时,忽然有点想念浮玉山了。
可是想归想,真要向仙君告假下界一趟,她又踟蹰不前,或许是因近乡情更怯,或许是嫌麻烦,又或许是她只想待在仙君身边。
那天在青翠园中,出尘听得很清楚,子沐情难自抑喊出的那个名字是,玉陌。
传说中舍身成仁的帝姬玉陌?她记得槐树爷爷曾说过,三百年前神魔大战,前任魔君陵拂引魔河之水入昆仑,与弱水之渊交汇,灌于四海。四海皆遭魔障侵染,四海龙族受控,听命于陵拂,成了魔族的帮凶,神魔交战中最大的祸患。
玉陌殿下不忍生灵涂炭,以身化灵,清除四海魔障,还龙族自由。神魔之战得以终止,可以说归大功于玉陌殿下。然此战之后,玉陌殿下便从天地之间消失了,大部分传闻都是说,玉陌殿下不顾生死,已魂飞魄散了。
传闻传得久了便成了事实,如今这天上地下,无人不知玉陌殿下在神魔之战中为拯救苍生而牺牲,无不为其歌功颂德,感念垂泪,以表尊崇。
若非同名,仙君所说的,便是这位已然身故的玉陌殿下了,仙君说他欠了玉陌的,此生都只能欠着了。这倒与传闻相符,若天地间再无玉陌,仙君欠她的自是无从还起。
但出尘觉得,那时子沐满面痛苦之色,除却愧疚,还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情愫在。至于为何对着她喊玉陌,大约是因为神智混乱了,或者一时情迷罢了。
虽说自那日后,子沐变得对她冷淡疏远了许多,可出尘并没有为此心生怨怼。子沐不理会她,她便顾自忙于劳作,务必保证如初宫清洁干净、井然有序。事情做完了便潜心修行,跟随子沐下界一趟,她发觉自己的修为大有增进,竟比躲在古萧里苦修数十年所得的进益还要多上许多。
如今的她竟也能召来一小朵云,腾云驾雾,收放自如。而不像从前,只能御风而行,在低空中慢吞吞地飞。还有变身术,从前她能变幻之物有限,且保持时间不长,如今却能随心而为,毫无破绽。
此外还有不少长进之处,出尘觉得自己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没想到悟性不足、天资愚笨的她,也能有如此进步神速的时候。这都要归功于仙君才是,真正面临生死,才能激发出最大潜能。她明明帮不上什么忙,仙君却时时将她带在身边,且无论如何护她周全。出尘每每念及这些,便觉得自己有幸成为他的仙侍,不晓得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报。
前两日送新采下的银针去风神府上时,疏影问她最近过得可好,出尘坦诚答曰,挺好,并将自己修为大幅度提升之事说与他听。
疏影闻言笑道,“这是好事,也是你追随子沐,初心不改的成果之一。只不过这都是建立于化险为夷之上的,你跟着他,将来还会遭遇不少磨难,未必每一次都如上次那般好运。或许下回受伤的就是你了,你又不比子沐他修为高深,法力高强,有千年仙元护体。若你伤重难愈,就不是几株遇萤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出尘面色不佳道,“上神何故咒我,我若担心那些未卜之事,当初便不会跟随仙君登上天界了。”
疏影凝眸看了她一瞬,随即笑得春风化雨,收拢折扇道,“方才的话我收回,你别放在心上,我绝非有意咒你,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万事小心罢了。”
清风拂过湖面,带着湿意吹乱了出尘的发,出尘的声音在湖边凉亭中随风散去。
她道,“我只愿跟在仙君身侧,不论是福是祸,将来结局如何,一日也好,千年也罢,我此生之命,都交给他了。”
疏影握着扇子起身,石桌上放着他方才所作的画,是一副墨竹图。他临湖望远,忽而高深地道,“原本我以为,命运转折只在一念之间,如今我才晓得,世事皆有轮回,关键在于你能否看破罢了。”
出尘觉得他前言不搭后语,话题转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疏影见她久久不语,便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已是极美的湖光山色却也比不过他衣衫拂动、折扇慢摇的那一抹风情。
“看来我借题发挥,有意跟子沐抢人的行为反而起到了反作用。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你只需记得,若你什么时候觉得如初宫待不下去了,尽管来找我,我这辰宁宫随时迎候。”
出尘呆了呆,良久才反应过来,满是感动地道,“多谢尊上抬爱。”
粉色的海棠花团团簇簇,清新淡雅,犹如芳龄少女娇俏的面庞。有些过去之事,只有在偶然想起时才能体会出其中深意。
出尘总觉得,疏影待她格外得好。辰宁宫里仙侍仙童众多,却没见他对哪个尤为上心,怎么就偏偏待她不同。那些让人感动的话,为她打算的心思,留有退路的用意,仿佛都不是她应得的。
她何德何能,值得堂堂风神如此重视优待。
出尘不愿深想,顺其自然就好,何必想那么多。她一向没什么主见,也不怎么聪明,自知猜不透个中缘由,索性在鼓里蒙着,不去深究。
忽有仙使叩门,送来一张拜贴,出尘接过,呈给子沐。子沐读过拜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回绝龙女殿下,本君有要事在身,不便接待。
描金的帖子落回她手里,出尘翻开一看,原来是西海龙公主过些日子要来天界赴命,王母娘娘有意派她下凡救世,免去西方诸国洪河泛滥之灾。但她此番前往凡间,不得以龙女之身,而要入轮回生为凡人女子,教化俗世导人向善,过程中会有不少波折与磨难,唯有坚守善念,才可得善果而归天庭。
帖中直言王母娘娘如此受命,是为她化解天劫。她此去凶险未知,归期未定,只愿在临行前与仙君见上一面,为仙君献上一舞,聊表心意,以解相思之苦,使她能安心上路。
言辞之恳切,令人动容。
出尘合上拜帖时,子沐早已离开,大约不是在星亭抚琴,便是在珑苑午睡。哪有什么要事在身,分明是推脱之词。
他竟连回绝的理由都这般敷衍,真是可怜了龙公主一片痴心。
但出尘似乎记得,天宫秘闻里说西海龙公主早已对外宣称,与仙君互不打扰了的。怎么如今又送来拜帖,如此情真意切地剖白心意?奈何仙君发话回绝,出尘只能照办。所谓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龙公主若能趁早死心,或许也是一桩好事。
出尘作为旁观者,不知怎的就入了戏,仿佛痴心错付的是她一般。乃至于夜阑风静时,她仍郁郁在怀,不觉困意。
出尘心想,索性今晚不眠,熬到天明罢了。但长夜寂寂,总要寻些乐子打发时辰。于是她从阁楼里淘出一架古琴,颠颠抱至前院,放之于矮桌上,盘腿坐下,深呼吸一口气,想象着子沐抚琴时沉醉其中的模样,拨动琴弦。
好似不大悦耳…没关系,再接再厉!
似乎有点儿律感了,有进步,坚持下去!
怎么又有些古怪,这声音竟听着耳熟,哦对了,像浮玉山上她最讨厌的老鸹的聒噪声!
出尘打了个冷颤,停手睁眼,白衣衣摆遮挡视线,她抬头讪讪一笑,“仙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子沐神情莫测,凛然开口,“原是睡了,却又醒了。”
出尘心虚道,“不会是…被我吵醒的吧…”
子沐默然不语。
出尘起身施礼,“夜半搅扰仙君歇息,是我的不是,请仙君责罚。”
子沐漠然看她,“你为何深夜不眠,在此扰人清净?”
出尘尴尬道,“我…我睡不着,我不是有意闹腾的,我只是无意中发现此琴品质极佳,若搁置生灰,岂不可惜…故而…取出一试。”
子沐瞥了眼古琴,虽为好琴,但不稀奇,他早已忘了它的存在。
“你不识琴艺,此琴为你所用,也不过是暴殄天物。”
出尘难堪地低下头,子沐不欲多言,转身便走,却听她慌张地道,“仙君能否教我?”
子沐停住脚步,出尘好似鼓足了勇气,重复道,“仙君能否教我音律与琴艺?”
子沐古井般的双眸无波无澜,低沉的声音在这静谧夜空中显得尤为沉定安稳,“你为何要学?”
出尘坦然回应道,“心有此念罢了。”
琴棋书画,从未有人教过她,她也从来不想学。过去她一心只在修炼一途,如今却是不同,她渐渐着眼于生活,想要每天都开开心心地过。
或许她私心还想着,某日她习得一二,能将所学,弹给他听。
翌日清晨。
“小仙鹤,有劳你跑一趟了。”
出尘摸摸仙鹤的脑袋,把回绝西海龙公主的帖子系在它颈上。
仙鹤却别开脑袋,似有不悦之色。
出尘以为它不愿孤孤单单地长途奔波,便左右物色,“要不我另找一只仙鹤,与你作伴。”
其实这仙鹤年岁比她还长,然而她却唤它小仙鹤。仙鹤对此十分不满,便不喜出尘抚摸。出尘误以为它耐不住长途寂寞,等同于质疑它完成任命的能力,它心中的不满则更甚。
若连送张帖子都要有同伴随行,它还有何颜面立身于如初宫中,仙君座下。此女子,忒瞧不起鹤也!
仙鹤直起脖子,俯视于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扇翅飞去。
出尘没听出哼声,更无从知晓它一系列心理活动,兀自朝它挥手。
“慢飞啊,小仙鹤,一路小心!”
仙鹤扑闪扑闪翅膀,加速飞行,如疾风一般眨眼间消失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