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子沐醒了。
疏影扶他坐起,微微笑道,“可算醒了,昏睡了近半月,现下感觉如何?”
子沐巡视房间,眼见只有他一个,眸光暗了暗,虚弱无力地道,“我已无大碍,虽然没什么胃口,但,”神情极为认真,仿佛在说一桩十分重要之事,“我饿了。”
疏影笑了一声,“感觉得到饿是好事,说明你已大好了。”低低又笑了笑,不怀好意道,“要不我让出尘煮一碗清粥来。”
子沐脸色白了一白,“还是算了,”沉吟片刻后,状若无意地道,“出尘怎么不在?”
疏影装模作样道,“我可守了你好些日子,你不先问我声好,反倒关心起总不在你身边候着的出尘来,是何道理?你良心上过得去么?”
子沐垂眸,面上挂着几分失望,加之唇无血色、眸无光彩,看起来竟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疏影为这一错觉冷不丁打了个激灵,暗暗警戒自己他可是子沐,天上地下清冷之最的元祉仙君。咳嗽两声,镇定道,“你既醒了,我便不在你府上待了,辰宁宫里诸事堆积,我早该回去着手处置。”
子沐抬眸看他,“慢走不送。”
果然还是老样子…
疏影从容起身,“哦对了,前些日子趁你睡着,我与出尘去了趟生洲,那儿气候宜人,滋养万物,是个适合久居静养之地。只不过听老君说起一味唤曰遇萤的灵药,出尘便不遗余力地为你寻了来,过程虽算不上波折,可她…”原本玩笑的口吻转为感叹怜惜,“她费了不少功夫,一双手肿得像两只寿包,不眠不休竟也不觉得累。”
话到此处,他才发觉自己多言了,遂告辞别过,大步流星地走了。
子沐回味着他的话,下床穿衣洗漱,浑身舒爽了些,腹中却更饿了。只是卧伤半月,他筋骨未开,血脉也不甚畅通,实在没有余力下厨。
过不多久,夕盈携一食盒而来,其内装有好些粥品素食,无一不是清淡温补之物。夕盈将白果山药粥、草菇鲟鱼汤、莲子百合羹、蒸南瓜、炒豆芽等一一取出,向修竹道,“禀仙君,这些是风神尊上嘱咐奴尽快带来的。”
子沐眼风扫过桌上吃食,淡定道,“有劳,代我谢过风神。”
夕盈含蓄一笑,“风神尊上说了,仙君与他多年的交情,不必言及谢字。”
子沐似有所感,“劳你回禀风神,只说本君很是满意便罢。”
夕盈应了一声正要退下,转身却对上轻衣简装而来的出尘,假笑着点了点头,步履变得细碎而沉重。出尘的声音由近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才放开步子,匆匆赶回辰宁宫。
“仙君,你几时醒的,伤处还疼不疼?”出尘惊喜地问,“风神今早托我送一箩筐经书去老君府上,我出了趟门回来,便到这个时辰了。”
子沐对于她的老实交代还算满意,便坐于桌前拉开旁侧的椅子,“坐吧,想来你也饿了,一起吃点东西。”
出尘依言而行,坐在他左手边,“这些都是夕盈送来的?”
“夕盈?”子沐好似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原来疏影派来的那名仙侍名叫夕盈。疏影府上仙侍不少,他从没怎么注意过,夕盈也好,晨初也罢,左不过是辰宁宫的人,与他无甚干系。
“应该说是疏影着人送来的。”
出尘“哦”了一声,感激道,“风神尊上有心了。”
子沐心道,的确有心。随即开动筷子,饱食一餐。
饭后他想在府中各处走走,便让出尘随行,慢悠悠经过假山清渠,穿越百花长草,来到青翠园中。
节节而生的绿竹笔直坚韧,从不曲折攀附,凡间的文人墨客皆爱以竹誉人,赞颂其高风亮节的品德。子沐虽也喜爱绿竹秀逸清高的姿态,但那并非他独爱竹林的真正原因。
事实是他唯有在这竹林绿海之中,才能卸下所有假面,或喜或悲,或忧或思,或恼或恨,皆不遮掩,原形毕露。
出尘感觉得到子沐在走进竹林之后,情绪一点一点变得不同。可她不明就里,也不敢出言问询。
“时间过得可真慢呐,我苦捱了这么久,才不过捱了三百年。”子沐驻足于园林深处,摩挲着一枝秀竹慨然而叹,“出尘,你有没有亏欠过谁?”
当然有,出尘想说她亏欠了槐树爷爷与大熊,因为她一直没时间回浮玉山去看望过他们;也想说亏欠了风神与仙君,因为风神对她照顾有加,仙君更是为护她不惜身受重伤,而她无以为报,只能欠着;还有其他曾关心过她、善待过她的人,她都心存亏欠。
出尘从不觉得自己对别人的好,算什么好,却把别人对她的好,视为毕生难报一二的好。
可她并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因为她觉得子沐这么问,并非是想听她的故事,而是想倾诉自己的曾经。
“有,我亏欠了很多,只怕穷极一生也还不完了。”
“一生…”子沐凝望着她,“你可知仙者的一生,是漫长无涯的,若用一生还报,岂非要千年万年活在亏欠里。”
出尘坦然与他相对,“欠了总是要还的,不论此生能否还完,欠了就是欠了,该还还是得还。”
子沐忽而笑了,笑得张扬而肆意,深如幽潭般的双眸仿佛暗藏万千星河,一如星沉潭底,绕是深邃难明,也藏不住璀璨星光。
出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心中疑虑颇深,满腹欲吐之言都在听到他接下来的话时化作虚无。
“玉陌,我欠了你的,我这一生,就只能欠着了。”
东面空地里的柚种竟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长成了柚子树,看样子结出果实也用不了多久了。
出尘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自上回子沐在竹林里失控已过月余。而这一个多月里,子沐不是打坐静休就是自娱自乐,其中包括自弈、抚琴与钻研佛理。
与她之间的交谈则一日少过一日,有时远远望见,竟也当没看见一般,径直走了。
出尘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并没有说错什么话,也没将那日之事告诉过旁人,包括疏影。可子沐就是对她愈发冷漠,仿佛隔着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始终与她保持距离。
近日子沐尤爱抚琴,也不知是从哪副箱柜里摸出了一把七弦瑶琴,每每无限怜爱地抚摸之,注视之,再弹奏之。
出尘总是躲在角落里,与他隔着稍远的距离,站在那隐形的警戒线外偷听,不在他眼皮底下待。
琴音绕梁,不绝如缕,只是曲调多悲,听得她心里漏风似的凉。余音尤在耳边,出尘怅然抬眸,蓦地对上子沐波澜不兴的眼,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定住身形后恭恭敬敬道,“仙君。”
“你怎么在这?”子沐的声音里带有一丝不稳。
“回禀仙君,我…我打扫完庭院在这儿小憩。”出尘垂首盯着白衣一角,略慌张道。
穿堂风呼呼地吹,院子里的落叶堆了满地,随风翩跹发出唰唰的声音,好似是在宣判她说谎。
然此地虽位处风口,左右连把椅子都没有,但她一向不拘小节,席地而坐也无不可;方才她进门前踩着落叶发出响动,心有不悦便随手一挥,将落叶挥至一旁,那也算是打扫了。
所以,她也不算说谎。
子沐静默片刻,沉声道,“若是累了,便回屋歇着。”
言下之意是别在此处偷听?出尘咳了一声,应了声“是”。
子沐未再多说什么,举步走远。
出尘在他背影不见之后,才敢幽幽叹息。仙君之心不可揣测,能安然留在如初宫里已是万幸。
疏影这些日子也来得少,府上虽无什么要紧事,但他好像故意躲着子沐似的,宁可去听太上老君讲课,也不愿到这如初宫来碰灰。
有一次他还叮嘱了出尘几句,说得拐弯抹角、含糊不清,大意是子沐最近不好惹,老毛病了,每年入秋皆是如此,让她不要见怪,凡事保住自己为上,能避则避,忍过这段时日就好了。
出尘挠头,“仙君重伤初愈,精神不济也是常事,话说得少些也符合他往日里便寡言少语的性子,有什么可见怪的?”
疏影讶然,“就这些?再没别的异样了?没有笑得像个二傻子似的问你心中有无亏欠?”
出尘顿了一顿,摊手,“没…没有啊。”
疏影了然一笑,“原是我多虑了,你便与他好好相处吧,过了这阵子敏感时期我再多来走动。”
出尘干笑道,“上神英明睿智,小仙绝无异议。”
往来兜率宫取药还药时,她遇见过榕微几回。头几次她心系子沐,没能多作停留,与榕微只是打了个照面,说不上话。后来仙君无需再借助药物,能自行疗伤修复了,出尘把剩余几味药材还回去,替老君收下的,正好便是榕微。
榕微收好药材,相送她至门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布塞青瓷瓶,递给她道,“这是玉凝露,我闲时自己调配的,用处比不上紫金炉里炼出来的仙丹,但寻常伤口触之即合,且有消肿止痛之效,你拿去将就着用。”
无功不受禄,出尘怎好意思伸手去接,只推拒道,“不用了,我没怎么受伤,用不上的。”
榕微盯着她的手道,“起码涂在手上会舒服些,你若不收,便是与我见外了。”
其实出尘手上的伤都已消退了,除了较深的几条细痕,旁处都已恢复如初。没想到榕微如此细心,出尘盛情难却,只好收下那玉凝露。
榕微满意道,“府中还有事,我便送你到这里。”
出尘忙道,“我自己回去就好,多谢你。”
榕微笑而不语,原路返回。
出尘握着瓷瓶,手里凉凉的,心里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