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珲是只颇具耐心的白孔雀,她若有所求,便是苦等千年也绝不放弃。凡尘中称之为执着,对某人某物有执念,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心。
按理说,仙者是不该有凡俗之心的,可她生来便是仙族公主,是广袤瀛洲上,最洁白无瑕、堪比夜月的一只孔雀。
在宠爱呵护中长大,眼中所见全是欣羡目光、慈爱笑颜;耳边听闻尽皆赞颂之词、维护之语。她从没想过出了瀛洲,她的美貌也会黯然失色。
是疏影先开的口,“冒昧问一句,仙子可曾见过我的一位朋友,他与仙子一般,穿着一身白衣。”
清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如细雨落湖,接连不断地漾出一圈一圈涟漪。疏影也爱如雪一般的纯白之色,但他不像子沐那样,长年累月地一身白,一丝旁色也不沾染。疏影更喜欢白衣为底,以浅金、水蓝、青灰等素雅色系搭衬,领口、衣袖、衣摆等处通常绣有云纹、花草、湖光山色等图案。
那时,疏影便是身着藕荷色外褂,纯白里衣,手执一柄竹骨折扇,眉眼极具亲和力地露出一点笑意。
疏影见她一副似有心事,神情呆滞的模样,也不好多问,便拱手作别,“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了。”
清珲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在他擦身而过时拽住了他的衣袖,柔滑细腻的料子,摸起来很舒适。
疏影还以为她知道子沐的去向,便就停步转身,哪知这一停一转,竟惹来了千年痴恋。
清风徐缓,青草摇曳。疏影想起那段久远之前的往事不胜唏嘘,对于身边迟迟不肯离去的清珲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出尘在田野间摸索了三天三夜,却只得了一小瓶灵液。好在这生洲地无寒暑,四季如春,这几日的天气都甚好,甚适合劳作。
疏影原想与她同甘共苦,但清珲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他难免分心,自从前天夜里滑落了一滴灵液,未及时收入瓶中而浪费了之后,出尘便不许他再下地了。
早知会遇上清珲,他就该换张容貌再过来的。明知此地与瀛洲相邻,他怎么就掉以轻心了呢?疏影默默反省自己的不是,只盼望出尘能尽快寻得足够多的灵液,他也好早日脱离苦海。
清珲自是不知疏影心中如何想,她只觉得疏影的确十分在意那个唤作出尘的女子,视线总是粘在她身上一般,她去哪儿,他的目光便跟到哪儿。
虽说出尘法力低微,身份卑下,样貌也不如何出众,但经过她这几日的细心观察发现,出尘吃苦耐劳,且毫无怨言;尽忠职守,未有一丝懈怠;专心致志,不受外界影响。另还有不嫌脏乱、无私奉献等光辉品质。
她两手布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细痕,都是被草刺划的,左手还有烫伤,右手另有印痕。总之这几日磨下来,她的一双手已没了原样,变得伤痕累累、红肿不堪。
而对于清珲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必须保证光洁如白玉,细腻如凝脂。记得小时候修习术法,她一个不稳从树上栽了下去,虽然哥哥稳稳地接住了她,她的手背却被树枝刮出一道口子。
小清珲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哥哥以为她哪里伤着了忙去请了姐姐来为她详细探查,姐姐探了半日什么毛病也没查出来,便又去请了长姐来,然而长姐也找不到缘由,大家便商量着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娘亲。
小清珲哭得累了才抽泣着道,“我的手,手破皮了…”
疏影、清珲各怀心事地站在一株榕树下,彼此都没什么话好说。
如此又过了七日,出尘统共寻得四小瓶灵液,疏影心疼地向她道,“足够了。”
出尘扯了扯嘴角,还没勾出一抹笑便晕了过去。疏影将她拦腰抱起,回头同清珲告别,“子沐还在天宫里躺着,我这便带她回去了。”
若非下界仙族无故不得上达天界,清珲必定跟着他们一起走。
“但愿仙君早日痊愈,来日上神若得空,烦请给我递个信儿,好让我放心。”
疏影点点头道,“好,那便告辞了。”
清珲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以及他怀中累晕了的出尘,眼眸含泪,无语凝噎。
这些日子里,一直是摇光与疏影派来的一名仙侍夕盈守在子沐身边。
匆匆赶回如初宫的疏影先将出尘抱至秋阁卧房,再奔向兜率宫,将那四小瓶灵液交给太上老君。
老君一一掀盖嗅之,欣悦道,“不错,正是遇萤所化,难得的是不含杂质,极为纯正。”
疏影面带不满地道,“老君当年一失足,可知造成了多大麻烦。”
老君把灵液交还给他,高深莫测地道,“所谓因者得生,果者所生;因以得知,得者成就,果者从因有,事成名因果。世间之事,前因亦是后果,上神又怎能断言,老夫当年失足是因还是果。”
疏影脸色发黑,眸光不善道,“小神改日再来与老君探讨佛理,现下还请老君告知这灵液该如何用之为好。”
与老君周旋半日,总算得以脱身的疏影再转回如初宫时,出尘已醒了,正在子沐房中靠边的位置站着,见他过来忙迎上前。
“上神,那灵液给老君查探过了吗,能不能用?”
出尘连脸都没顾得上洗,衣服也破损了好几处,整个人像从泥巴地里滚过一遭,形容酷似凡间的叫花子。
疏影叹息一声,“灵液可用,等会儿我亲自给子沐上药,他的伤势很快就会复原,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出尘松了口气,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言毕回了秋阁去。
待她走远,再谴回了夕盈,疏影便和摇光一道,解开子沐上衣,敷以灵液。冰凉绿滴侵体,皮下紫淤很快散去,连带着子沐的面色都好看不少。
摇光本非心细多事之人,眼看子沐已无大碍,估摸着过不多久便会醒,便告知了疏影一声,自行回明灼宫去了。
疏影知他心性便由着他去,独自守在子沐房中。
那厢出尘因太过疲倦,胡乱洗了个澡,洗完正要入睡时,却听得叩门声响,只好又起身开门。
来者是夕盈,按照疏影吩咐本该回辰宁宫去的夕盈却绕道来了秋阁,也不知所为何事。
出尘担忧地道,“夕盈,是风神让你来找我的吗?是不是仙君他出了什么事?”
夕盈凝眸看她,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面上却只是浅笑,“你多虑了,仙君无事,我来是想关照你的情形。”
出尘愣了愣,“我很好啊,就是太困了。”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夕盈仍是笑着,“那你便好生歇息吧,我也该走了。”
出尘没有多想,“嗯”了声便倒回床上呼呼大睡了。
夕盈作势走了几步,听见房门关上的声响后却停步转身,在前院里踱行许久,纤纤玉手摸过秋千架、紫罗藤、长木椅等,临了还摘下一朵木槿花,置于鼻尖细嗅。待到时辰不早,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出尘对于这些全然不觉,睡得昏昏沉沉,整整一天一夜后才醒来。原以为累得狠了便没有力气做梦,可她偏偏做了许多梦,梦里有她不曾见过的人,不曾到过的地方,不曾听过的声音,还有子沐。
可惜醒了之后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唯有一点能够肯定,她梦见了子沐。想来是太过忧心才会梦到的吧,出尘这么想着,手忙脚乱地穿上新衣,草草梳了个妆便急着赶去见他。
然而子沐还未醒,疏影也在一旁软榻上打盹儿。出尘悄悄靠近,瞧见子沐气色好转许多,也算稍感安心了。
疏影不动声色地睁开眼,注视她许久她竟浑然不觉,站在床边犹如一块望夫石。看来等她转身是等不到了,索性扯了她出去。
出尘心下一惊险些高声呼救,眼见是疏影才呼出口气道,“上神这是做什么?”
疏影气恼道,“你瞧瞧你自个儿,从头到脚可有一处像样?”
出尘后知后觉地摸摸额发,低头看看衣裳,是有些乱糟糟的,但也不至于不像样吧。
疏影举起扇子往她脑门上一敲,“你醒了就没照照镜子?可知你这脸色青乌交加,比之病入膏肓之人还难看。子沐若此时醒来见你这样,只怕又要吓晕过去。”
出尘先是“嗷”地一叫,后是“哧”地一笑,“仙君才不会如此。”
疏影笑得无奈,“让你好好休息,你跟谁学得不听话了。子沐这边有我照看,难道你还不能放心?”
出尘以手背揉了揉脸,嘟囔道,“不是不放心,只是我…”
她心里惦记着仙君,哪有多余的心思打理自己…
疏影悠悠道,“不管你心中如何想,现下也得听我的,”扇子上下一指,“养足精神、穿戴整齐再过来,否则你来一回,我赶一回。”
出尘欲待抗议,双唇却被扇子一抵,又听疏影不容置疑道,“你若不信,尽可试试。”
出尘张了张口,无话可说,只好灰头土脸地回秋阁去。没走多远回身张望,眼中满是恳求之意。然而疏影无动于衷,漠然与之相对。
出尘拿他没辄,咬唇往子沐卧房处看了一眼,这才收回目光,落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