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 第10章 星子路

出尘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日毫无睡意，疏影的话回旋在耳边，令她无法释怀。她没有想到子沐会如此甘愿冒险、不计后果。疏影让她好好休息，她便休息了半日，此时去探望仙君也不算违背疏影的叮嘱吧。

出尘掀开云被，一骨碌下了床，理了理衣裳顺了顺发丝，走到门外正好拦下端着托盘的青清。托盘上搁着一只白瓷碗和一个倒扣在白布上的汤勺，碗中盛着黑黢黢、热腾腾的药汤。

出尘立刻道：“这是要给仙君送去的药？”

青清点头称是，出尘便随她一道前往子沐所在的房间。

原来是同一个院落最靠北的房间，而出尘的房间却在最南，靠近山体的一侧，同时也最偏远、最安静。

房中只有摇光星君独自守候仍未苏醒的子沐，摇光星君端坐于案前，一身灰黑色衣袍再加上神情肃穆的一张脸，让出尘心里生出些不好的感觉。

青清左右看了看才大着胆子坐到子沐床边，正准备扶他起身喂他服药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呼：“等等！”

勺子“吧嗒”一声跌在碗里，青清忙站了起来，向外挪了几步。

出尘看向闯进屋内的华裳女子，以及她身后站成一排的婢女。婢女们各个端着一只长约两尺宽一尺的黑漆木盒，盒中似乎是一些药材，不尽相同地散发着药香。粗略看去有几株色泽均匀、形似贝壳的灵芝，几颗奇形怪状、通体晶莹的果实，几粒已然炼好、大小不一的药丸，以及一些出尘未曾见过的鳞片状物什。

原来妖族公主云萝得知子沐受伤昏迷后，便特意赶来亲自服侍，然而守了两日子沐的伤势却不见好转。云萝寻找原因，目光落在了子沐所用药物上。

必然是用药不对，才起不到效果，云萝认定这一原因便立刻派人回魔界将她宫中最好的药材全部带来。这两日云萝几乎片刻不曾离开子沐，青清送来的汤药皆是由她喂子沐服下，方才不在是因为送来药材的婢女们到了，她心里着急怕她们磨蹭便赶到殿外去催。

摇光漠然地看了眼那些药材，垂眸不欲理会。对于云萝亲自照顾子沐一事，他是持反对态度的，奈何云萝听不进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铁了心要待在子沐身边，旁的女子一律不许接近。

摇光无法，只得容她如此。毕竟她贵为妖族公主，不必听他的话，再者她确然一心为子沐好，日夜盼望他尽快醒转，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由她照顾子沐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点儿闹…

原本疏影也常在子沐房中守着，但云萝要么碎碎念，要么踱来踱去，要么问他子沐几时能醒，除开伏在案上小憩的时间，她可说是一刻也静不下来。

云萝为自己辩解道，“仙君迟迟不醒，我心甚忧，甚焦灼，甚不安，故有打扰了两位君神之处，还望见谅。”

疏影对此不好再说什么，只避而远之罢了。摇光虽也不堪其扰，但把天界仙君完全交由妖族公主照顾，实在不像样子，所以不论如何烦扰，他都固守房中。

好在摇光不如疏影那般和颜悦色，云萝不大敢再三询问他子沐？还要昏迷多久，到底何时能醒。摇光也就免去许多搅扰，何况于嘈杂中静心，亦是一种修行。

出尘瞧着那些药材满脸写着茫然与困惑，显然是不识好物；青清两手捧着药碗瑟缩在角落里，一心只愿他们当她不存在；云萝满腔热情得不到回应，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恰在此时，疏影携着一缕清风走了进来。屋内几位神色各异，聚得倒是挺齐。

云萝赶忙迎了上去：“风神，你来看看我命随侍从魔界带来的珍稀药材，哪些用得上的尽管用，只要有益于仙君，我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闻言，摇光眸光一闪，出尘微微一怔，疏影从容一笑，青清仍缩在角落里，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她这样的小人物在场，若非她胆小不敢出声，她一定早就借口退出去了。

只怪自己不够机灵，云萝公主不在，她把汤药放在桌上自行离去不就好了，怎会想到亲手喂仙君服药的呢？落得如斯境地，纯属脑子进水！

疏影目光自十余种药材上扫过，叹道，“倒都是无价之宝，但无一样可用。”

云萝瞪圆了眼道，“为何不可用？”

疏影移步至子沐近前，“只因仙君他…”

云萝与出尘齐问，“仙君他怎么了？”

疏影浅笑：“仙君他就快醒了，已无需服药。”

出尘松了口气，云萝亦放下心来，向那成排婢女挥了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又不甘心地追问疏影，“真就没有一样用得上的吗？”

疏影眉头微挑，“公主或有需要，不妨留给自己用。”

云萝不知是没听出他话语里的嘲讽之意，还是不与他计较，只大大咧咧道，“我好端端的吃药做什么，上神能否给我说个准数，仙君他到底还要过多久能醒？”

疏影笑道，“若公主能让他清静清静，想必仙君不日便会醒了。”

云萝瞪着他道，“本公主何时让仙君不清静了？”

疏影笑而不语，一股风似的窜出了房门。出尘暂时还不想走，青清谨慎地左右看看，手心里都是汗，药也快凉了。

云萝像才注意到她似的，对她道，“把药给我，这儿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青清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将药碗交到她手上，道了声“婢女告退”便溜了出去。

出尘站在床尾默默凝视着子沐平和苍白的脸，他唇上紫色已尽褪，面色也恢复不少，看来的确无碍了。

云萝施法将碗里的药热了热，略显惊讶地看向出尘：“你怎么还在这儿？”

出尘喃喃道，“我…想留下来帮忙。”

云萝一挥手：“不必了，风神不是说要让仙君清静？这儿有我就够了，你也退下。”

出尘不敢多言，目光在子沐身上留连片刻，不舍地移开，而后慢吞吞地走了。

仿佛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摇光毫不在意地闭眼端坐，吐息纳气。

月夜微寒，零星几粒星子散发着微弱的光，犹如山野中的萤火。凉风拂过枝头，满地树影摇晃，一如出尘此刻难以安定的心。

那时受困于轩辕谷中，从未经历过危难的出尘第一次感到无可奈何的绝望。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仙君无声无息地躺在她怀里，她第一次和仙君如此亲密，却是在黑暗无光的轩辕谷里。

在古萧里默默修炼的那三百年，出尘对时间的感知并不强烈，日出日落、季节更替，她都不在意，也没有期待着幻化出人形的那一天，能过上自由快活的日子。

她一直是一只甘于平淡的仙灵，没有拯救苍生的宏愿，也没想过以身殉道、杀身成仁。她唯一的心愿就只是飞升成仙，名字载入仙册，不再做一只漂泊不定、孤孤单单的仙灵。

还能去天界看看那位清冷绝世的仙君。

如今，她的心愿已达成一半，能日日跟在仙君身后，有一处可归之地，已是莫大的福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身陷险境，让她经受无望的痛苦。

她那时真的很怕，很怕仙君在她怀中逝去，她到此时都不敢想，失去仙君会是什么感觉。

“在想什么？”疏影用扇子轻拍她肩膀。

出尘回过神来，垂下眼帘道，“没，没什么…”

疏影坐在她身旁的石椅上，温声道，“不是说很想看望子沐么？怎么不在他身边守着，一个人待在这儿？”

出尘心情低落道，“上神明知摇光星君和云萝公主都在仙君房中，我过去只会碍事，平白添乱罢了。”

“诶，”疏影摇着扇子道，“你此言差矣，我的确知道摇光和云萝公主都在那儿，但我并不觉得你过去是添乱碍事。”

出尘怅然一笑，岔开话题道，“没想到云萝公主对仙君那般上心，竟为了他不顾身份来到仙界境内。”

初见时那一笑，显然不是对着她的，云萝从一开始就是为子沐而来。

疏影坦然道，“此事我原也不知，虽说近几百年来仙魔两界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只是勉强维持睦邻，或有仙神与妖魔交友，但相恋结亲之事，并未有过。”

凭空幻出一只茶壶，两只茶杯，斟了两杯茶，其中一杯递与出尘。

出尘忙道不敢劳烦上神斟茶，疏影笑了笑道，“往后只你我两个时，你便当我是朋友，无需毕恭毕敬，直呼我名讳也可以。”

出尘再道不敢。

疏影也不强求，饮了口茶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譬如此次狼妖族侵犯赤水，魔界其他妖族坐视不理，也无需给仙界一个交代。云萝公主站在仙界这边，大约是出于对子沐的一片爱慕之心，赤水鹰族友好地接待了她，应是不想再多一个敌人。只不过…”

再饮了杯茶道，“云萝公主的这片真心，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出尘讶然：“此时就作定论，未免言之尚早吧。”

疏影故作高深地一笑，不欲为此事争辩。出尘总觉得他还知道很多事，只是不方便告诉自己。

疏影拍了拍她脑袋，“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不懂，以后你会明白的。”

出尘，“……”

那晚出尘和疏影聊了很久，出尘不知不觉中对他说了很多自己待在古萧里默默修炼时的幻想，说了她登上天庭后快乐而又不安的心情，说了她害怕救不了仙君时心底无法言喻的悲伤。

她曾幻想海鸟和鱼一起飞；住在极北和极南的两个人每天微笑着向对方打招呼；天上的星星汇聚在一起，铺成一条星子路，横亘于天地之间…

大部分故事的细节她已记不清了，但她还记得疏影笑话她傻，记得她不知怎么的心里委屈起来，还忍不住地哭了。

记得疏影安慰她道，“力所能及就好，何必执着。”

记得清茶似酒，愈饮愈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