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临时起意的茶旅收获不小,不少人向林钟买了茶礼回去送人,有些是跟风盲买,有些是被好山好水好心情所感染,不买不快。
林钟统一打包成快递,在快递站填了大半小时的单子才把货都发走。
“这次试水的效果还不错,大家都玩得很尽兴。你说是不是可以经常办这种活动,也是一项额外收入。”林钟坐在屋前的小板凳给孟谨洲打电话。
微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倒影像灵动的银鱼在地面上游来游去。
“先准备比赛吧,”孟谨洲一边给韩兴拿来的文件签字,一边分心回道,“茶旅的事情回来再慢慢讨论。”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林钟很快就捕捉到了,孟谨洲似乎对此不太高兴。
他想了想刚才的话,忽然明白孟谨洲在意的点是什么。
林钟心下一动,声音也染上一层温柔:“茶旅的事之后可以交给林瑞负责,他跟着我忙了一礼拜,流程也都熟悉了。我就专心待在上海。”
孟谨洲笔尖停顿,眼里骤然亮了一瞬,轻轻道:“好。”
比赛前一周,各参赛单位前往报名地点,将茶样统一上交至仓库。
林钟上车前,李女士还是有点不放心,对着主驾的窗口再三确认:“真不用我们一起去啊?”
“来回两个小时,你们就别跟着折腾了,我快去快回。”
李女士不担心别的,只是今天郑向东肯定也会来,两家不可避免地要打照面,怕林钟受委屈,人多还能撑腰:“那你自己当心,遇到什么奇怪的人都别搭理,别跟人起冲突。”
“放心吧。”林钟给她一颗定心丸,打消最后一丝顾虑,“今天几百个人在场,郑向东再无理,也会有所收敛。况且孟谨洲也在呢。”
郑向东嚣张跋扈,打压起人来也不过就那么几样招式,背地里搞小动作,抖搂点不为人知的私事。有些生活在阴沟里的人就只擅长阴暗做派,明着来不见得占上风,无非挖苦几句,林钟都领教得差不多了。
“也别让小洲难做人。”李女士说。
“好,我这就出发了。”林钟回了句,在家门口掉了个头,加重脚下油门,往比赛场地赶。
还是报名时的那家酒店,大楼后方有一大片空地,平时会承接一些户外的生日宴或婚宴,偶尔也用于商务活动。
林钟把茶叶交给工作人员,亲眼看着他们将其严格密封,统一装进大型铝罐,然后被打上自家的标签。
“在表格上签字确认就可以了。”工作人员说。
办完赛前手续,还有一场宣讲会。借着上交茶叶的机会,主办方把大家聚在一起,再强调一次比赛细则。
大家依次按照椅子背后的名字入座,郑向东身份地位高,毫无疑问被安排在第一排,林钟的位置靠后,两人没有如预料那般碰上面。
为了配合正式场合,林钟少见地穿了衬衫,那件印有M字母的早被他压进了箱底,换了另一件白色的。
落座后他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挺括的布料熨帖地盖住锁骨,整个看上去比衣服还要白净,干净得很有味道。
他环视一圈,没看到孟谨洲。
几分钟后,主持人上台,代表主办方发言,林钟敛了目光,仔细听讲。
“各位下午好,感谢大家的配合,参赛样品已全部入库。距比赛还有整整一周,在此期间,我们将代为保管,指派专人看守,全程控温控湿,以保证公平。大赛的规则想必各位都了解了,我就简短地重申一下。”
主持人顶着烈日,有条不紊道:“这次的赛制是以金骏眉、肉桂、水仙、大红袍,为四个打分板块,进行综合评比。需要着重强调的是,由于大红袍除去原料加工外额外多一项拼配的技术考验,于是占总分数的28%,其余占比均等分。”
这样的打分规则不常见,算是比较标新立异的算法。
而在常规的乌龙茶比赛中掺杂一项突兀的金骏眉,更是前所未有。
林钟想起自己天真又带有期待的一问,孟谨洲回答说“因为个人喜好”。当时不敢细想,现在却有些动容。
等回过神来,主持人已经开始老生常谈的发言:“比赛的初衷是依照专业评审团的盲评分数挑出值得长期合作的六边形企业……”
这番话在场各位都在报名时听过,林钟也不例外。他低下头来,用胳膊挡着阳光,给孟谨洲发消息,想问他是不是不来了。
字才打了一半,清冽的柏木香气就从左侧围拢了过来。孟谨洲身着一身轻质的羊毛西装,坐在了旁边的空位上。
这段时间只隔着屏幕见过,还是真人更养眼几分。林钟不由地愣了愣神,下意识把信息发了出去。
“宣讲会也开小差?”孟谨洲一边解扣子敞开外套,一边揶揄林钟。
林钟亮了亮手机屏幕,不过光线刺眼,大约是看不清,解释道:“只是想问问你在哪。”
“上午的会开久了,就来晚了。”孟谨洲说。
他说是全程参与,其实不来都行,早点晚点都对环节没有影响。
“他们应该专门给你留了位子,我这旁边有人的。”林钟指指椅子背后的名牌道。
“我跟他换了。” 孟谨洲反手将椅背上的纸撕了下来,不甚在意道,“怎么样?一切顺利吗?”
“顺利啊,交完茶样心也定了。反正答案不能再修改,就等老师批分了。”
“不用紧张,一场比赛而已。有我在,天塌不下来的。”
周围有人猜出孟谨洲的身份,好奇地探头张望,交头接耳几句,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半小时后众人离场,前排的郑向东撑着膝盖起身,回头看见孟谨洲与林钟坐在一起,顿时有些失了面子的恼怒。路过后排椅子时,刻意停下脚步,冲着林钟轻蔑地哼了一声。
“哎郑总过来了,快走快走,别被卷进去……”有人低头小声提醒身边的人。
“走快一点,别回头看了。”在场的一半人都知道郑家和林家不对付,全都避之不及,怕被当成助纣为虐的炮灰,自觉散开往回走。
不出半分钟,周边便一片寂静,只剩匆匆的脚步声和台上收话筒的噪声。
林钟没把这种无聊的戏码放在眼里,淡淡地直视回去,没躲避也没出声,转身想往另一边走,不打算与郑向东一般见识。
郑向东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非要上赶着挑衅。脚一伸,直接拦了林钟的去路。粗斜的眉峰扭成蚯蚓样,对林钟冷言冷语道:“别挣扎了,没戏。”
林钟心里简直发笑,好想问问郑向东哪来的底气,但他还是没说话。
这种情境下,眼神压迫远比嗓门更具威慑。你越不在意,对手越拿你没办法。
不过孟谨洲没忍,蹙起眉,冷冷地回敬一句:“别劳神了,没你的事。”
他胳膊肘挎着件浅灰色的西装外套,银色暗纹在日头下浮动如湖面,看着风度翩翩如沐春风一人,出口却毫不留情。
郑向东没讨着口头上的便宜,剜了孟谨洲一眼,放狠话般冲林钟点了点头,冷笑一声,走了。
林钟毫不在意,慢悠悠地越过几把椅子,从另一方向朝出口走,还有心思开玩笑:“他刚刚的眼神是不是在说‘你给我等着’。”
“林老板真是成熟了,他都这样说,你也不反击?”孟谨洲说。
“哪样说?说我没戏?他说了也不算啊。”林钟半点没被郑向东影响心情,甚至因为孟谨洲替他反击而窃喜,嘴上没遮没拦:“不过他竟然也没给你留面子,好歹你们之前……”
孟谨洲及时打住:“不准翻旧账。”
“不翻,我就是想说,”林钟得了便宜还卖乖,佯装责怪地看孟谨洲,“你刚刚那样挑衅不好吧?”
后者扬了扬眉,不咸不淡地接话:“那我把他喊回来重说?”
林钟说不过,没好气地拍他一肘,鸡蛋里挑骨头:“下次记得对仗,你还比他多说了两个字。”
“看来你是真没往心里去,还有功夫数字数。”
“成长了,稳重了。”林钟自夸。
“意思是我冲动?”
“算见义勇为吧,”眼看停车场到了,林钟问:“有人来接你吗,还是搭我的车?”
“酒店和车票都没定,你要把我送去哪?” 孟谨洲自来熟地拉开副驾车门,眸中浮着笑意。
这话的意思是?
林钟琢磨一秒,猛然反应过来,撇头看他:“你今天不走?”
“昨晚临时决定的,林老板还有档期吗?” 孟谨洲好整以暇地问道。
林钟嘴硬,实则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扬起:“下回提前一周申请。”
孟谨洲这回不请自来,忙坏了李女士。她没有提前收到风声去买菜,等林钟一通电话打来,才匆忙骑车去菜场,紧赶慢赶地捞到最后一条7两重的鲈鱼,紧接着风风火火地一路烧进厨房里,把林瑞喊进来一起帮忙。
“哎哟,这鱼实在是太小了。”她一面刮鱼鳞一面絮絮叨叨地对林瑞抱怨:“帮我算算,有几个菜了?”
“六个菜了,三荤三素。”林瑞觉得她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看着手上逐渐消瘦的茭白,脑子都没转一下。
“哪有三个荤?”李女士手里停顿了下,自己在脑中过了一遍菜单,回头问林瑞,“你不会把芹菜炒肉丝也算进去了吧?那顶多是个半荤。”
林瑞专心给茭白减重,安抚道:“肯定够吃的,您别操心了,红烧鱼我保证一口也不碰。”
“没不让你动筷,”李女士麻利地处理完手里的鱼,转身又去翻柜子,“我再看看添个什么,泡点木耳,炒个鸡蛋?”
就这样火急火燎的一通忙活,总算赶在林钟他们到家之前整出了姹紫嫣红的一桌。李女士一边盛饭,一边念叨林钟:“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呀,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孟谨洲帮着摆碗筷,笑着把话接过去:“阿姨,我都来这么多回了,不用把我当客人。”
“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直说。”老林在一旁接茬,毫不避讳地提起话头,“都是一家人嘛。”
他口没遮拦,还没板上钉钉的事就放到台面上来说,李女士赶紧用口型制止。
老林给自己斟了杯酒,茅台的杯子小小一只,捏在手里晶莹剔透的。他非但不收敛,语气反而更自豪了:“都传开了,有什么不能提的。小洲你放心啊,我是很支持你们的。”
说完还嫌不够,抿一口后,又眉飞色舞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全家都很欢迎你!”
“谢谢叔叔。”孟谨洲坦然一笑,搞得林钟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他。
林瑞一言不发,嘴角咧得比谁都贼。
吃过晚饭,林瑞破天荒地在李女士没有三请四邀的情况下主动刷起了锅,用力过猛,洗洁精的泡沫飞溅了一水池壁。
老林收拾了剩菜盘子,殷切地把人赶出去散步:“吃好饭不要窝在家里,你带小洲出去走走。晚上温度刚好,不冷不热的,吹吹风去。”
林钟有心想搭把手都不让。
明知大家都是想给他们自由的空间,可这刻意的作态反而让林钟不安,他把餐桌上的抹布拎回厨房,交给李女士,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李女士有了两个得力帮手,自己都找不着活儿干,冲角落里一指:“散步的时候把这包垃圾带出去吧。”
林钟只好拎着垃圾袋出门了。
南城入了夜就回归了寂静的本色,周遭除了零星的几声鸟叫什么都没有,连辆卡车都见不着。林钟扔了垃圾就带着孟谨洲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也不知道去哪好,小路四通八达的,大多延伸往邻居的家门口,不好叨扰。
“其实这边很少有人出来散步,晚上太黑,坐在家门口也能乘凉。”林钟边走边说。
孟谨洲笑笑:“所以我们是被赶出来的。”
林钟超前踢了枚小石子:“感觉他们有点用力过猛了,我都好尴尬。”
“现在我们往哪走?”孟谨洲问。
“带你随便逛逛吧,晚上的南城还挺不一样的。虽然没什么人气儿,但很安静。” 林钟指给他看尽头点着灯的三层楼房,“这条路走到底是李相南家,之前那辆车就是他家给的。他们家人很好,做的茶也不错。”
“哦,那辆二级残废的车。”孟谨洲淡淡道。
“别这么说,人家是好心,”林钟瞪他一眼,“他们家这些年帮了我们不少。”
“我知道,就偷偷吐槽一句,”孟谨洲耸耸肩,话音未落,李相南家门口就出现了个人,大约也是出来倒垃圾的,“还真是背地里不能说人家坏话,这就出来个人。那是谁?李相南的妈妈吗?”
“好像是,”眼见朝他们的方向过来了,林钟赶紧拉着孟谨洲往反方向走,用做贼似的语气低声道:“快快快,快走。”
“怎么了?你刚刚不还说他们家人很好吗。”孟谨洲不明所以,脚上动作却一步不落。
林钟打着噤声的手势,猫着腰小跑上另一条道才停下来。
他气都没喘匀,拍着胸口:“谁让你说人家坏话。”
孟谨洲瞪眼:“我说的那么小声,她不可能听见。”
林钟笑得特别没心没肺:“逗你的,不是因为这个。你以后有机会见过他妈妈就知道了,特别热情一人,要是刚刚被她发现,非得拉你进屋吃一盘水果,不吃完还不准走。
这样说好像还不够,林钟转了转眼珠,打比方道:“怎么跟你形容呢,大概就是路过一只狗,都要给它倒杯水的程度。”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头顶路灯洒下的光晕都汇聚到眼底,一闪一闪地跳动。
黑色的背景全都变得柔软起来,孟谨洲一瞬不动地看着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抚平林钟额前因跑动而散乱的发丝。
林钟乖巧地没躲,感觉指尖每划过一处都留下一串细细密密的痒。
接下来一个吻彻底让他噤了声。
孟谨洲的唇瓣只是轻轻在脸边带过,林钟的呼吸就乱了。他背过身,平静了下不受控的心跳,挠了挠脸,道:“换个方向走吧。”
这个点没有睡觉的人家还很多,林钟不敢乱走了。他沿着半明不暗的路灯往工厂拐,没多久就到了门口。
工厂正门前一左一右两盏灯年久失修,颇有点风烛残年的韵味,时不时闪烁几下,在林钟最喜欢的大石头上投下一片昏黄的暗影。
这块大石头不知什么来历,风吹雨打这么多年一直岿然不动,还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越发光滑了。林钟午休时就喜欢在上头坐着,看这体积,两人挤一挤也容得下。
孟谨洲坐上去之前在宝贝石头的表面摸了摸,大约是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缘故,触手带温,平滑无比。
“它都被你坐平了。”孟谨洲调侃道。
林钟刚坐上来,对于有限的空间还不太适应,闻言板着脸用脚尖踢他的小腿:“你下去。”
林钟是真生气还是耍赖,孟谨洲一眼就能分辨得出,于是对他的命令无动于衷。
不仅如此,没过几秒,他便得寸进尺地挪近几寸,整个胳膊都贴上了林钟的,目光狡黠,语气却轻快又无辜:“我靠你近一点,不然就要被你挤掉下去了。”
身体的热度一丝不落地传来,呼吸交错间,林钟心道这石头还是小了点。
夜风习习,将白日的闷热尽数吹散。他们并排坐在石头上,头顶星星明灭不断,猜明日还是个好天气。
远处传来的声音,不知来自是青蛙还是秋蝉,兹啦兹啦的,朦朦胧胧,听不太真切。几处隐约可见的灯火也开始逐个熄灭。
周遭又暗几分后,林钟说:“我今早接了个电话,王叔打来的。”
“王叔是谁?”
“以前合作方的小领导,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他每年都带人来这收茶。不过后来我们合同作废了,他就变成了催债的那个。”说起往事,林钟语气淡淡,“他人不坏,也是没办法。今天大概是听说比赛快开始了,打电话来问我准备的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以往林钟不会说这样的话,成败都拿得起放得下,可事关茶厂,事关家族声誉,临近比赛开场,还是不免生出了胆怯。
他在家人面前表现得不折不挠,自信不疑,实则也有些忐忑。
“有信心吗?”孟谨洲鼓励地捏了捏他的手,被风吹得有点凉。
“原本信心挺足的,今天一看台下那阵仗,又有点没底气了。那么多参赛者,选出几家优秀的不难。”林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可我只要最好的。”孟谨洲看他,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不管是茶,还是人。”孟谨洲收拢了手指,一词一顿地重复,“我都只要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