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入夜早,吃过晚饭,外面就不剩多少光亮了。家家户户只开个把盏顶灯,一栋房子只有几处是亮的。
孟谨洲回到隔壁,洗漱好坐在床上,睡不着。
他大概明白林钟的处境,不想为难他,却也不想坐以待毙。
林钟何尝不纠结,他睡前点开隐藏相册,翻了几百张。最后锁了屏幕,盯着漆黑的壁纸又发呆到了两点,第二天起床时眼底增了一层厚厚的黑眼圈。他皮肤本就白皙,这道阴影再明显不过。
“昨晚没睡好?”开车去茶山的路上,孟谨洲坐在副驾,盯着林钟的脸问道。
“嗯,”林钟扶着方向盘,随口编了句瞎话,“有蚊子。吵得睡不着。”
孟谨洲没这烦恼,但他也没睡好:“后来打到了吗?”
“嗯,打到了。”林钟不再胡扯这个莫须有的问题。
今天去的茶山远,开车也要三刻钟。自打上次尴尬一回,林钟开车就不听广播了,车里比大山还安静,两人有心想找点话说,一时间竟没有合适的话题。
他们交集的时间不长,但涵盖了每一个重要节点,此刻若是贸然提起三年前,三年间,或是三年后,都不可能轻松。
山路崎岖蜿蜒,林钟顺着标记盘旋而上,路过一个岔口时,想起了之前的一个趣事:“去年我带一位女老板来这考察过,也是走的这条路。”
他刚起了个头,孟谨洲就把头从窗外转回来:“她把这一块儿承包了?”
“没有,合作没成,但过程挺有意思,可以给你讲讲。”
林钟一边打着方向盘避让迎面而来的车辆,一边笑着说:“她那时是碰巧找上我的,秘书有我的朋友圈,在我们家买过几单茶叶送过客户,觉得不错又推荐给了老板。她公司生意做得大,需要送礼的场合也多,就想实地看看茶树,打算跟几个朋友合伙把我这一点生意包圆了,以后专供他们。我当然乐意,立马跟她敲定了见面的时间。”
“结果她放了你鸽子?”孟谨洲饶有兴致地猜。
“没有,她真是个大老板,也真的来了。当时约好了九点在酒店楼下见,开车带她上山。”
孟谨洲挑起半边眉,再一次打断:“就我现在坐的这辆车?”
“不是,特意借了一辆。那时候还没这车。”林钟瞥了他一眼,道,“你别老打断我,故事重点还没到。”
“你说。”
“头一次谈这么大的合作,我挺高兴的,提前半小时就到那等了。结果到了十点也不见人影,我怕她有什么意外,就打了个电话过去。她倒是也起了,就是没选好上山的衣服,正在跟朋友打视频讨论。我想着这也太隆重了,我自己就穿了个T恤而已,跟她说轻便休闲的就行,走山路方便。”
“过十分钟,她穿了一身运动服下来了,结果上车了又返回去,说还是想换一件新中式的,跟自然环境更搭。我总不好说不,就坐在车里等。等了近一个小时,她听朋友的建议挑了件米黄色的旗袍。现在你可以猜了,后面的情节怎么转折?”
“故事是现编的?”
林钟摇摇头:“真人真事。”
孟谨洲便接着猜故事的发展:“山上蚊虫多,黄色又招虫,被咬了一身蚊子包?”
“不是,”林钟笑起来,没想到孟谨洲还惦记着蚊子的事,说:“旗袍没问题,但她配了双高跟鞋,在山上没走几步就说硌脚,要回去换鞋。”
“爬山怎么能穿高跟鞋。”孟谨洲不满道。
“她听说山上风景好,想趁机拍点照片,”林钟给他解释,“但后来实在脚痛得没办法,只好又开回了酒店。等再返回山上,恰好赶上一天最热的时候,太阳就直晃晃地照在头顶——”
林钟故意停顿几秒,留个悬念。
孟谨洲立马反应过来:“怕晒黑,想回去拿防晒帽?”
林钟哈哈一笑:“差不多,山上没遮没挡的,她临时改了主意,不去了。”
林钟缓慢沿着山路绕行,掐着嗓子,模仿了一下女老板的语气:“光老化很吓人的。”
孟谨洲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于是那次合作就不了了之了,因为人家压根儿就没上去,什么也没看着。
不过女老板看林钟这样一趟趟跑得也挺折腾,有些过意不去,走之前买了不少礼盒,也算解了一点燃眉之急。
“我肯定没那么娇气。”孟谨洲骄傲地说。
“你最好是。”林钟撇他一眼。
说话间,种植金骏眉的茶山就近在眼前了。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在云后隐约露出个脑袋。前几天下过几场雨的缘故,局部低洼的地方还是有点潮湿黏腻,走路需要避着点软泥。
孟谨洲经验不足,上山才没几步就踩上了,脚底沾上软泥,甩也甩不掉,好好的皮鞋愣是被裹成了大头鞋,跟宝石围镶似的。
“应该多买双鞋的。”孟谨洲看着滚了一圈泥的皮鞋说,语气不见多少心疼。
林钟走在前头带路,听他这样说,回头看了眼孟谨洲鞋上的泥印。
光凭这皮鞋细致的纹路就知道价值不菲,他痛心几秒,道:“你跟着我,别自己乱踩,中间水坑多,两边会好点。”
孟谨洲便听话地收了步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用稍大一点的脚印覆盖林钟的,走得规规矩矩,每一步都像是在盖章。落脚前还调整角度,盖得整整齐齐。
“这种时候就不要强迫症了,”林钟看他这样有点无奈,顺手拣了根结实光溜的树杈,在地上敲了几下,试了试质量,递给他,“拿着。”
“爬个山而已,用不上拐杖。”孟谨洲有点嫌弃。
“这里不是什么旅游景点,路不平,前面一段儿还没有楼梯。”林钟对这地形很熟,轻巧的样子与他截然相反,“你第一次来,还是保险一点。”
孟谨洲只好伸手接了,但只是把树杈拎在手上,不发挥它的实际用途,弄得林钟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他一眼。
山上的美是野生的。
杂乱无章的树争先恐后地抢占阳光与地盘,野花见缝插针地生长,相互缠绕交错。
台阶时有时无,更多的是被人踩出来的路。
他们顺着一条小径匀速向上,有时能透过树林望见远处的湖泊。
那里本该是波光粼粼的,但它此刻笼罩在云里,含着雾气,显得很轻柔。那汪泉水潺潺地绕着山脚,涓涓流淌。
林钟无意识地回头,对上了看过来的目光。
孟谨洲本就觉得泉水温润的样子像极了某人的眼睛,视线相交时不由得愣了几秒,接着用手中的树杈指了指湖泊附近的一小片植株:“那儿也是茶树?”
“有一些,但不多。那里地势低,两边被山覆盖,多长在阴影里,可能是有鸟衔了种子播撒过去的。”
孟谨洲觉得新奇,慢下步子来欣赏。
山上的生长条件苛刻,植被虽然茂密但却不够整齐,鲜有人工干预的痕迹。茶树东一棵西一棵的不成排,跟天地争养分,厉害的就壮一些,稍微弱点的叶子就瘦小,靠自己的力量野蛮生长。
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在孟谨洲想问还有多久到的时候,林钟停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在高处找了个平地,圈起手指给他介绍:“我们家分的茶山在这一片。”
孟谨洲找不到范围:“分得清哪棵是谁家的吗?”
“这都是钱,”林钟笑笑,“谁能分不清啊。”
孟谨洲也笑,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这里的茶树普遍只到他齐腰的位置,最高也不过等人高,他又往里走了一点,趁林钟没看见,把给他当拐杖用的枝杈扔进了树林里。
好歹也是常年健身的人,他对自己这点平衡能力还是有信心。
此时已经近十点,阳光大好,水汽也蒸发了大半,正是采茶的最佳时间。他们还没走到核心区,就见远处有不少小工在干活。他们一人一顶斗笠,身背一个竹筐,动作利落又干脆。这样机械反复的采摘看得人莫名心静,孟谨洲看了一会儿,问:“那些是你雇的小工吗?”
“对,再远点儿就是别家的了。”
人工成本确实不低,孟谨洲站在两排茶树的间隙里,心里替林钟计算着收益比。他想再问一问包装成本和定价,转头瞥到不远处有个大叔在刷手机。
看了几分钟之后,他确认,这位大叔是在上班摸鱼。
他走到林钟旁边,用手肘碰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往那看:“员工偷懒了,林老板。”
林钟被他喊得面上一臊,循着目光看过去。
那大叔也不是一直不干活,他手上动作没停,但速度比旁人慢许多,隔段时间就停下来刷短视频,碰上好笑的还会调大声音,细听就会发现快节奏的神曲偶尔还能漏几个音传到他们这边。
林钟管理不当,忽然有种被教导主任抓到自己班里的学生上课开小差的感觉,抬脚就要往那去:“我过去看看。”
“等等,”孟谨洲伸手拦住他:“他认识你吧?”
“当然啊,我不是老板吗。”林钟皱了皱眉。
“那你别露脸,我去问。”孟谨洲指指后面的一棵大树,示意林钟躲一躲。
等林钟藏好了,他才走上前搭讪:“叔,你们是在采茶吗?”
“是嘞。这个季节嘛,就是我们这边采茶的时候。” 大叔顺口搭话,下意识挡了一下手机,抬头见是生人,又拿了出来。
“您现在有没有空,教教我,我想采几个玩儿。”孟谨洲笑着说。
大叔大概也是个看脸的,上下扫了一眼,对孟谨洲的颜值挺满意,还真示范给他看:“就像这样掐芽头,你看我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采下来拍两张照就行了,拍完了就放我篓子里,这一点点你带回去也没用。”
“你是从哪里过来旅游的?找到这不容易啊。今年几岁了?做什么工作?”
大叔查户口一样问了好几个问题,孟谨洲一一答了,为避免彻底跑偏,他及时终止话题:“叔,我有对象。”
顺便探头看了眼竹篓,茶叶连一层薄薄的底都没铺满。
大叔惋惜道:“哦,对象没一起来玩啊。我本来还想呢,你这年纪倒是跟我孙女差不多,等我工作结束,你要是有空就介绍你们认识。不过也是嘛,像你这样的,没对象才不正常。”
说完这句,大叔明显就没了继续对话的兴致,又打开了手机。
孟谨洲有模有样地采了几个丢进篓里,继续套近乎:“叔,这芽头这么小,一天能采满一筐吗?”
“能啊,你是新手采得慢,我们一天好几筐都有。”大叔给视频点了个赞,糊弄道。
“能给我看看吗,我难得来一趟,想拍张照,给我对象也见识见识。”孟谨洲笑着问。
大叔顿时有些不高兴:“不行。”
“随便一筐都行,麻袋装的也行。”孟谨洲心里有数,面上依旧笑嘻嘻的。
“都没有。”大叔重新打量他一眼,不太耐烦了,但看在脸的面子上,还是回答着他的问题。
孟谨洲也不追着要,依旧采着茶,采好的都丢进篓子里,假装担忧道:“难道今天只采了这么些?会不会来不及完成任务啊。”
他采得比大叔还努力,手上控制着力道,想着林钟教的方法,举一反三,生怕采坏了又惹林钟心疼。
“有什么来不来得及的,”大叔奇怪地看他一眼,努努嘴指向其他人,“他们不也在采吗,都是一起的。他们多采点,我也能交差。”
“老板发现了怎么办?” 孟谨洲假装探头打量四周,小声问道。
“管那么多干什么,”大叔不吃这套,刷完两个视频才感觉有点不对劲,立马拉下了脸,“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我真是来玩儿的,您忙。”孟谨洲摆了个笑脸,采了一小把,摊在手心装模作样拍了张照片。
山里景色好,随便一张就很出片。
做戏做全套,他又磨蹭了会儿,问大叔哪张拍得好。
大叔警惕地没再理他,孟谨洲趁机走开,回头就告诉了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