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钟问的时机也是巧,红色都褪下去一大半了,估计再晚半分钟就没了。
孟谨洲坦然地伸直手臂,与他卖惨:“是啊,用劲那一下我都蒙了。还以为把你的摇钱树怎么了。”
林钟没防备,对上那眼神时,呼吸一顿。
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孟谨洲对此无知无觉,还在大大方方地展示手上的红痕。
“真不好意思,我去给你拿个篓子…”话说得完全没底气。
等林钟拿来竹篓,孟谨洲已经无师自通地采了很多。
这片水仙的树龄较高,个头也大,枝条密集地缠绕在一起,比孟谨洲还要高上许多。
他穿着林钟几十块买来的休闲装,精干的气质却一点也挡不住。挺拔的背脊被西下的余晖覆上一层浮光,怀里揽着采好的一捧茶叶,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孟谨洲听见身后传来树叶沙沙的声响,手指一折,又摘下一个开面,转身统统扔进林钟怀里的篓子,只留了一根捏在手里,问:“中开面,这回摘对了吗?”
林钟正要开口念他,闻言愣了愣,脑子里回想一番,自己好像没提过这个词。
孟谨洲等的就是这反应,立马掏出手机给他看:“现学的,你刚刚去拿篓子的时候我查了一下。”
态度端正的像等老师表扬的中学生。
林钟朝他扬了扬脑袋,以资鼓励,然后还是不放心地逐个拿出来检查一番。
他把没问题的放回去,再拿剩下的挨个给孟谨洲纠错:“这个梗掐得太长了。”
“这个梗又掐的太短。”
“这片叶子为什么缺了一半?”
孟谨洲点点头,老老实实挨训。他本以为表现得超乎预料,谁知道三分之一都能被挑出毛病来。
败家爷们儿!林钟面上耐心,忍不住在心里骂他。
他又示意孟谨洲靠近,亲手摘下一个标准范例。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处悄无声息地蔓延,他整个人被裹在一圈毛茸茸的橙色光晕里,细长的手指掐着那小小一株,肌肤几近透明,能清晰地看到血管脉络,轻轻一转,苍翠的叶片就到了手心里。
孟谨洲忽然想到中午在山脚下看见的猫咪,通体雪白,乌黑圆亮的眼睛像含着山里的水汽,光洁的脸绒毛分明,俊俏可爱,与眼前的人似乎无甚分别。
林钟掐住了茶叶梗,用爪子挠他的心尖儿。
让人很想……孟谨洲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一跳。
林钟仿佛感应到什么,侧过头问,“学会了吗?”
“啊?”孟谨洲发誓他真的有用心学,可林钟近在咫尺,一再让他分心,“会了……”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贴到了一起,衣袖摩擦,鼻尖隔不到五厘米,再近一点就要碰上。
他的目光似被染上太阳的热意,热切得吓人。
“会了就好。”林钟脸颊发烫,耳根最甚,心跳鼓动得强烈。他压着身子往后躲了躲,可身后是高大的树木,只退了一小步便再没有空间。
夕阳西沉,落到他们头顶只剩一点温和的光,可孟谨洲却觉得口干舌燥,每个细胞都叫嚣着缺水。
喉结上下滚动,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他就这样看着林钟,从细长的指尖描摹到粉嫩的耳尖。冷静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把念头付诸于行动。
林钟被他盯地心怦怦直跳,不敢与他对视,偏开眼,拿篓子挡在身前。
孟谨洲似是对他的举动不满,上前一步,握住了篓子的边缘。
他没有用很大力气,但篓子被箍得极稳。
林钟躲避的姿势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孟谨洲突然就被过去的情绪淹没了。那些念头明明都被压制得好好的,却忽而失控,如潮水般排山倒海地涌向他。
这几天林钟是怎么想的,把他当成什么人?工作伙伴还是普通朋友还是前男友?难道只有他自己不甘心吗?
相爱过的两个人,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说话,林钟就跟着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孟谨洲狠狠心,话问出口就不打算含糊:“当年为什么一走了之?你骗我出去买宵夜,回来的时候行李都带走了。就那么不敢当面和我说分手?我爸说我不会体面,我看你才是真的心狠。”
语出惊人,林钟猛地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他,抱着篓子的手不禁紧了紧。
孟谨洲有些懊恼,这太沉不住气,太不像他会做的事了,但他的确抱着一丝侥幸,想听林钟亲口说那是被逼无奈之下的选择:“茶厂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他手上松了劲,但眼神始终盯着林钟不让他逃离分毫。林钟越是避开目光,孟谨洲越是觉得自己猜对了。
心跳咚咚地在打鼓,林钟不想撒谎,一句话组织半天语言都说不出口。
他想起提分手那天孟谨洲强硬的拒绝,箍住他肩膀时用的力气比今天还大得多,捏得他手疼心更疼。明知孟谨洲不会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同意分开,他还是支开孟谨洲,自己走了。
四月的伦敦,居然冷得跟冬天一样彻骨。
那天阴雨绵绵,天空灰暗的像是随时要压下来。他拖着沉沉的步子在路上走,充沛的水汽在衣领里到处钻,不留情面地扫荡过每一寸肌肤,让他浑身发冷。
有水滴落在行李箱,落在手背,落在脸上。
无休无止,像是雨水。
后来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雨天,云低得快要落下来,潮湿又阴冷。南城是个多雨的城市,可也没有一场雨像那样让人觉得冷。
头顶悬着的剑终于落了下来。
孟谨洲终于还是问了。
天上的云、远处的山仿佛在向他迫近,林钟被逼得无法几乎呼吸,沉甸甸的水汽有如千斤重,禁锢得他浑身发紧。
“我……”林钟开口,“我也很难过。”
他有一瞬间想坦白,想说先离开的人并不比被抛弃的人好过多少。之后脆弱的三年,日子过得很难,只有想到他的时候才觉得有一点甜。
但他的确也没有后悔,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让孟谨洲置身事外。
“回答我的问题,林钟,” 孟谨洲没有退让,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分手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林钟耳边轰鸣一片,孟谨洲很少这样认真地叫他的全名,这让他更慌了神。
“对不起。”林钟没有直接回答,低下头说了这么一句,有水汽在眸中闪动。
孟谨洲步步紧逼,抛弃了衣冠楚楚的形象,眼神强硬,尽头却是藏不住的难过:“你就只会这一句吗?这话当年说过了,我想听点别的。”
林钟顿了顿,把那水汽洇回去,说:“过去的事就不要纠结了吧。”
“你现在比我强多了。” 林钟偏开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一枚茶叶在手心里都快被林钟掐碎了,汁液染在指甲上,渗进指甲里,他面上却装得平静。
“我这样的条件才没什么竞争力。没房没车还欠债,谁也不可能看上我,何况家里人也不知道我这个情况。哦对,你原本是有相亲对象的,差点就谈上了,只是被我搅黄了。其实也不能算是我搅黄的吧,是你自己不要,让我背个锅。”
他一下子说了好多,要不是孟谨洲打断他,感觉还能继续:“犯不着这样说。这样贬低自己,是怕我觉得你还惦记我吗?”
孟谨洲在赌。
果然,话一出口,林钟觉得心跳都停了。
叶片在手里都快榨成浆,碾碎了,揉开了,绿色沿着脉络嵌进指纹里,染了色。
“那你这么问,是因为对我还有想法吗?”林钟说。
孟谨洲猛地抬起头,可不等他开口,林钟又反悔了:“开玩笑的,你就当没听到吧。”
“嗯,没当真,都是临时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孟谨洲说。
他能感觉到孟谨洲在试探,摸索他的态度。可他还是没法坦荡地摒弃所有顾虑去面对。
南城人观念传统,普遍结婚早,二十岁就有开始做媒娶亲的。林钟念硕士躲过一劫,那时林瑞已经大三,认识了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女孩子。他们是知己知彼的同学,女孩子欣赏林瑞活泼积极的生活态度,林瑞喜欢她的恬静温柔。
林钟从林瑞嘴里听了她无数好话,眼见他们稳定地度过了热恋期和磨合期,规划幻想了未来,却卡在了最后一环。
茶厂被抵押出去的后一天,消息就传开了。都说坏事能传千里,那女孩子也不例外。
也不知好事者添油加醋地转述到什么份上,待林家的丧事办完,她受了别人的鼓动,旁敲侧击地问了林瑞:“我们明年就毕业了,你家是怎么打算的呀?要不先选个订婚戒指?”
林钟始终记得林瑞当时苦笑着向他求证,说:“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怕我拖累她吗?”
林瑞当然不会。
他只是没想到感情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和时甜蜜完满,感觉能披荆斩棘,共破万难。分时薄情狠绝,各自保全。
林瑞连一句重话也没说,尊重了女孩子的选择:“你确实值得比我更好的。”
与其让这段感情难堪地收尾,不如主动分开,保留一点体面。
气氛陷入冷场,目光交错,这次谁也没有逃。眨眼的频率不自觉放慢,他们都在彼此眼中找答案,生怕错过什么。
可一个没底气追问,一个索性不开口。
良久,孟谨洲终于放过他,头也不回地拿上篓子向前走去。
手掌上印出了竹篓的花纹,清晰的血色织成了蜿蜒深刻的一张网。
林钟顺应着松开了手,任由他将竹篓拿走,跟在后面,没有再开口。
指甲尖被染得翠绿,他把残余的叶片丢进林子深处,用另一只手胡乱抹了抹,使得另一只手指也蹭得碧绿。
两人心事重重,采茶成了唯一的宣泄口。孟谨洲不用技巧,只用蛮劲,拽枝条的时候专挑韧劲十足的地方,整个手掌心都被勒得通红。
他们像是约好了,各管各的。林钟专心采左边的,孟谨洲采右边的。扔到同一个篓子里时,即便手碰在一起,也不说话。
孟谨洲偶尔采坏几个,林钟就当没看见。
等装满半筐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林钟把那一点茶叶送回工厂,跟师傅打了招呼。
师傅将半框茶叶单独倒进一个金属槽,孟谨洲没话找话:“茶叶要多久能做好?”
“晚上通宵做。”师傅说。
孟谨洲转头看林钟,下午的局面是他造成的,即便心里憋着不痛快,也得由他自己解。他摸不透林钟与他的界限在哪,只能慢慢试探:“做完就能喝了吗?”
不料林钟说:“走的时候留个地址,等过几个月退了火,我寄给你。”
他真的够无情,特意说“走”,知道孟谨洲待不久。
“好。”孟谨洲气得不想再说,负气走进另一个隔间。
今天话说到这份上,只要林钟敢问下去他就敢答,可林钟最后一刻还是退缩了。他都不如鸵鸟磊落,只大着胆子往前进一步,就又把脑袋埋进沙堆里,恨不得退十步。
孟谨洲努力跟家人搞好关系,衣服买了几套,好话说了一堆,一幅长期借住的架势林钟统统视而不见,偏偏还要伤口上撒把盐,说“走”。
他打心眼里觉得不该,不想孟谨洲陪他耗着,就算以项目考察的名义待在这也该有个期限。
隔间内几台椭圆形的机器发出平稳的轰鸣声,茶叶随着机器的匀速旋转上下翻滚,抛起又落下,反复循环。
孟谨洲在那机器前站了很久,看得眼都花了。
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缓过劲来。大家都看出孟谨洲兴致不高,林瑞挑了几次话头都没什么效果。孟谨洲始终淡淡的,礼貌地一问一答,夹离他最近的菜吃。
直到李女士问到采茶,孟谨洲提了一句:“一开始我不太会,净采芽头了,林钟还说我来着。”
李女士当即“哎唷”一声,恨不得踹上林钟一脚,替他害臊:“这一点浪费什么啦,别理他,大惊小怪的,有时候小气得我们都受不了。”
林钟脸红,适时地将盛满红烧肉的盘子换到孟谨洲面前,算作赔礼道歉,孟谨洲才给了个好脸色。
饭后,众人起身,林钟在桌底下找到孟谨洲的鞋,用鞋尖轻轻撞了撞,想留人说几句话。
孟谨洲不理睬,收了自己的空碗就要往水池去,林钟只得侧过半个身子,挡住林瑞打量的视线,低眉道:“我有话跟你说。”
他知道孟谨洲生气。
畏缩又怯懦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可现在的情形跟当年有什么两样呢,非要比的话,是更糟了。
以往吵架从不隔夜,总是孟谨洲来哄着他,这次林钟也学着依葫芦画瓢,今日气今日毕。
他能在这待多久呢,就让让他吧。
“下午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林钟半推半拽地带人走到客厅,靠到一堵墙边。
从这个角度厨房里的人看不到他们。
孟谨洲不情愿地与他面对面站着,隔开一段距离,油盐不进:“没放心上,你叫我当没听到,这会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但你还在生气。”林钟说。
“没有。”
李女士他们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孟谨洲不得不压着嗓子,冷酷道:“那我想问的你敢答吗?要瞻前顾后到什么时候?”
面对强硬的语气,林钟有点没办法,哄人技巧生疏又生硬:“晚饭吃饱了吗?我看你没怎么吃,要不要再蒸个花卷?”
“花卷?”孟谨洲看他半晌,大约是没想到林钟酝酿半天,出口这么一句,气极了反倒想笑。
“刀切也有。”林钟说。
他们的对话像极了对牛弹琴,但还一来一回问答得很顺畅。孟谨洲知道林钟在装傻,对过去绝口不提,只想单纯的道歉。
他硬气了片刻又心软起来,手掌抵住林钟身后的墙面,轻声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