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吗?”
沈弘未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这么一句。
郑鱼肯定的告诉他:“重要。”
她拔下发间的那只碧玉钗握在手中端详着,说:“以前我不认为有什么重要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该一直沉迷于过去,而且不记得的那些东西,亦未影响我什么,可现在我觉得挺重要的,它不只是对于我一个人……”
郑鱼抬眸望向沈弘,视线相对,沈弘凝神屏息,却未躲一下,这么站在那里,任她盯着。
她透过那琉璃珠一般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影。
“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那些记忆都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包括出现过的人,或许我也会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呢,我想弄清楚,不想这么不明不白,混沌的过日子,接受他人的帮助。”
沈弘道:“孤帮你,并未因为什么过去,只是因着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伙伴,关于此,小鱼儿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你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郑鱼觉得他有时候也挺好玩的,之前她不在意这些过往时,他好像总爱往自己身边凑,装着过来人的模样逗她,似乎想叫她记起来,还告诉她忘记了没关系,以后要记住,现下她真的想去了解那些过去,他反而局促,躲躲藏藏起来。
罢了,不愿说她也不强求,左右有一天,她会自己想起来的。
但不想话落地上,她还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殿下如此信任,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大权在握,也会卸磨杀驴吗?”
“小鱼儿会吗?”沈弘看着她问。
“我不知道。”
或许当下,她该哄哄人,说些好听的,承诺什么永不背弃之类的话,左右这天道是虚妄的,承诺如云烟,风一吹便散,并不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可他的眼神太过真诚,叫她不忍欺骗,明知这话不该说,她还是说出了口。
“或许会的。”
权力是会蒙蔽人的本心。
“如果有需要,我想……大概我会动手,只是现在,我仍然希望,可以没有那一天。”
她不记得过去,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她记得这些时日的种种,哪怕抛开那些记忆不谈,她也不希望,两人走到那一步。
沈弘“嗯”了一声,没再接话,只是喝酒。
郑鱼也跟着喝,两人一时半会儿相顾无言,许久过后,沈弘才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敢保证的,难不成真对她信任至此,亦或是像对待婵衣那般,太过自信自己不会能力越过他去,不会成为他的威胁?
太多疑惑的事了,然而这再谈下去,也找不到答案,两人都默契不再提。
……
腊月十五。
方圆内外入城选刺史府女使的女郎皆已到全,一共一百三十三位,没有再添新名单。
郑鱼安排她们在花樊楼住下,由安娘和府上另一女官嬷嬷负责日常生活,教导规矩礼仪什么的,偶尔也会让红药过去教人识文断字。
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理这事儿。
沈弘看着未必是真心想选一个人留身边伺候,可消息放出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说了解情况过后便叫人走。
她为这事儿愁眉不展,沈弘倒是自在,完全没当回事,带着他的人上山打猎,今儿个打下几只兔子,明日是野猪,山鹿什么的回来加餐,府上一派和谐,人人都夸这彭城王厉害又亲民。
真是气死啦!
人怎么能这样呢!
自己找的事却不负责!
不行,这事是他闹的,他得给她一个解决之法,这样想,一拍桌子起身,向前厅去。
她走出来时,沈弘刚好从外边冬猎回来,手上提着两只兔子,旁边的侍从抓着一只红皮狐狸。
“小鱼儿忙完了?”
他咧着嘴笑得开心,“正好,那就同我们一块处理这野味吧,老在书房闷着也没意思,今天运气不错,猎了只狐狸,到时候孤让安娘好好弄,给你做件裘衣。”
郑鱼:“……”
是我想自己在书房闷着吗?
看他笑开怀的模样,郑鱼心中就没来由一阵火气窜上来,她笑眯眯的走过去,拧他的手,“真是多谢殿下为我着想啊!”
她就捏一小块,人本来力气就不小,这么捏着,可是疼得沈弘皱紧了眉。
旁人瞧不清她的动作,只当两人在亲密攀谈呢,并不觉奇怪,笑呵呵的应着话,将打猎时的凶险绘声绘色的描述来。
“是吗,殿下有心了,这么累,不如先回去歇会儿吧?”
说罢郑鱼接过他手上两只兔子,将它交给一旁的仆役,拽着人离开前厅。
步子很快,不多时身后那闹哄哄的欢笑声就渐渐远,慢慢听不清了。
沈弘任她攥着,进了内院回了屋,四下无人,这才道:“小鱼儿可是好没规矩,你知道就凭方才你的举动,孤可以下令摘了你的脑袋吗?”
他一口一句没规矩,要摘脑袋,可面上却是带着笑的,郑鱼也清楚,他并未真的生气,因而胆子也大不少,不等他开口让自己坐,人先大刺啦的坐了下来,摆烂的说:“殿下既是想要我的脑袋,那就拿去好了,总比没日没夜在这儿熬着,为你那点事着急上火强。”
沈弘解了身上的毛氅挂到置衣架上,在他对面坐下,无所谓道:“孤还以为是什么呢,就这么个事儿,也值得小鱼儿着急上火?”
他说得轻松!
“殿下不着急,那殿下倒是说说,该如何是好?”
沈弘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道:“将她们全部打发出去不就完了,左右又不是没给钱。”
“这怎可以,那岂不是欺骗,何况……”
她真正的犹豫,是这些女郎家里条件都不怎好,要是回去,又不知要吃多少苦。
以前她想借着这事了解幽州最底层人的生活状况,也想帮一下她们挨过这个冬天,但是现在……
她忽然想要更多了,然而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给她们给更多。
“小鱼儿犹豫,无非是心疼她们日子过得困顿艰难罢。”
沈弘点破她。
郑鱼没反驳。
沈弘道:“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帮助所有人的,所以有时候该舍弃的,就要学会舍弃。”
他当初,也只是想让她借此探幽州的底而已,并没有想做什么,亦未考虑这些人的将来。
“她们不是货物,用不着舍弃这个词!”
郑鱼不喜欢他这样去形容一个人,尤其是本就没有太多选择权的女子。
“好,不是货物。”
沈弘不与她辩,问:“那小鱼儿可有什么想法?”
人低头,郑鱼也没不依不饶,接过他的话道:“有倒是有,只是可能需要殿下这边的一点帮助……”
“说来听听?”
郑鱼道:“我想成立女营。”
“嗯?”
沈弘疑惑的看向她,一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神情,郑鱼忽略,很是认真的与人解释:“我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如何安置她们,或可像殿下说的,已经了解过情况,打发人离开便好,左右都有一百钱,这些贫家女自不敢有什么异议,可是那一百钱,能用一时,可这一世,又当如何?我观察过,这些女郎虽然年幼且干瘦,但是力气并不小……”
这是因南北地方各种差异不同导致的,北面的女郎,自小出生就好似比南面的女郎大些,那体格子,就是吃得少,穿不好,也不过是外显于面上,气色不太好罢,并不会太过娇小去,又常年在家干活,力量并不比男子弱。
“她们有力气,而且极其聪明,许多东西,一点就通,若是成立女营,可让她们将自己的本事发挥其用,亦可教她们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世道生存……”
“这女营业并非全然是守卫疆土,冲锋陷阵的,便像红药婵衣她们那般,划分细致些,通文书点墨的,可做个主薄文官,分管账目;对医术有兴趣者,可跟着做一个女医……那些漂亮却无甚多力量的,或也可发挥她们的作用,做个美人密探……”
沈弘撑着下巴不语。
“怎么了,你是觉得不可行吗?”
沈弘道:“是有点麻烦。”
他说:“你想过没有,这些女郎都是有自己家人的,她们有父母兄弟,有些或许还有相好的郎君,你一句话说选女使,最后却叫她们入了军营,自古女子入营者,不是作为贱籍仆役,就是女妓……让她们家中亲人作何想,又叫她们日后如何回去面对亲人,还有,要再有人暗中借题发挥,故意生事,闹起来,那又当如何?”
自己身边的人,多是孤儿或者已经被父母厌弃,无牵无挂,如同她手上剩下的百来死士一般,但这些女郎不一样,她们是实实在在好人家的姑娘,是良家子……
郑鱼骂了一句:“便是这些臭规矩,才叫我们女子一直被压一头呢,怎么不见说男子入营是如何,分明是偏见!”
沈弘道:“饶是偏见,那也是切实存在的问题。”
他看向郑鱼,目光深切的告诉她:“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千百年来的制度,是很艰难的。”
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将她扶上这个位置,过程面对的种种困难压力,岂止是表面所看到的这般轻易呢。
郑鱼并不认可他的话,道:“如果仅仅只是因为难而不去做,那么这个制度将一直是这样子,不可能得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