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跟傅怀生的计划,用救命之恩骗取谢衡的信任,叫他带人回昌都。
他留在昌都给幽州传递消息,甚至是必要之时……里应外合,大开城门。
郑鱼的野心,从来不止一个幽州。
只是现在在幽州而已。
婵衣见她如此信任傅怀生,向来不会多话的人还是开了口。
“主上如此信傅先生,就不怕他真的反水吗?”
毕竟……傅怀生有个过一次背主的行为。
郑鱼拿过一旁温好的酒喝了一口,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的老父在这边,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郑鱼发现一点,傅怀生这人确实心思多,主意邪,但是个孝顺人儿,有他父亲在手上,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婵衣看着郑鱼,莫名出来一句:“主上跟殿下真像。”
“嗯?怎么说?”
婵衣道:“殿下也是这般,总喜欢做一些冒险的事,用一些旁人不愿意用的人。”
“是吗?”
郑鱼有些来了兴趣,她给人倒了一杯酒,邀她坐下来细说。
婵衣没喝,只是坐下,顺着她的话说道:“主上知晓,我是如何到殿下身边的吗?”
郑鱼不知。
婵衣被沈弘交代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可平时人话不多,没事的时候,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近乎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多跟她言什么,更别说这种涉及个人私隐过去的事。
不过好在婵衣也只是起个话头而已,并未真要她答什么,她又接着道:“十三岁那一年,阿爹将我卖给了一个七十岁的老翁做妾室冲喜,新婚当夜,我用头上那把镂金簪子,刺进了人的脖子,那时我第一次杀人。”
婵衣的视线慢慢迷离,没有聚焦,记忆回到多年以前。
“他的血溅到我的脸上,真难闻,像死老鼠一般的味道,于是我又多补了两刀,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一个劲儿的骂着我毒妇,毒妇,最后骂不出来了,他死了,死得很惨,我拿了那些金银,跑了出来。”
“遇到殿下了?”
“不是。”
婵衣摇头,“碰到坏人了,他们想把我抓过去领赏,于是我骗了他们,在他们沉醉之际,又杀了人。”
郑鱼:“……”
“那时候,你定然很害怕吧?”
“害怕吗?”婵衣道:“我忘了,他们都说我是艳鬼,不会害怕的。”
郑鱼沉默。
世道皆如此,看不到女子的挣扎苦难,多只看到……那些奸邪的人命。
说到兴处,向来不喝酒的人,也浅抿了一口。
她道:“这并不是全没好处,我名声打出去了,官府和那些人家派了好几波人来追杀我,靠着这称号,我进了胭脂楼,你知道胭脂楼吧,是那种专门培养女郎做杀手的地方。”
郑鱼生长在秦县,知道世道困苦不易,但得蒙老爹照顾,相较于其她人,已然算是幸运,她未曾经历这些,也未听过这地方。
“那你们杀的,都是恶人吗?”
婵衣道:“不全然,也有好人的,像殿下,就是个不错的人。”
“????”
婵衣见她吃惊的模样,不禁笑了,“没想到吧,我跟殿下的渊源,是来于我想要他的命。”
确实叫人意外。
“后来呢?”郑鱼问。
“后来啊,我任务失败了。”
“被殿下劝服了?”
婵衣笑了出来,似在嘲弄她的天真,她道:“主上,像我们这种在刀尖上舔生活的人,是很难被一个人三言两语说动的,我们的眼睛里,只有任务!”
郑鱼也觉得自己好笑,想她初被沈弘所救之时,哪怕早前有过几次见面,可仍然对人保持着警惕心,不信任,却想一个被男人伤害过,靠着自己在那困境之下杀出来的少女,相信另一个男人的话。
这个人,甚至才第一次见,她对人毫无交集,也毫无了解。
“那你们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你怎忽然间愿意为他效命了呢?”
婵衣道:“我向楼里立了状,不是他死,便是我死,于是一直追杀他。”
郑鱼:“额……”
“每次都失败了。”
“所以只有你死了?”
婵衣终于给了她肯定答案,“是,所以只有我死了,我自裁谢罪,殿下救了我,说欣赏我的功夫跟毅力,让我跟在他身边做事。”
“你答应了?”
“每月有五十石俸禄,每顿有肉吃,比在楼里待遇还好,为什么不呢?”
说得好有道理!
“殿下花钱,带我离开胭脂楼那日,所有人都在说,他在自寻死路,我是个艳鬼,杀人不过头点地的,将我放在身边,早晚有一日,会要了他的性命,殿下当时也是像你方才那么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真如此,那是他命数该绝。”
郑鱼抿了一口酒,道:“殿下有本事也有魄力。”
婵衣也喝了一口,难得展开笑颜,说:“是,其实后来我问过殿下,他难道真的不怕我动手杀了他吗,你猜他怎么说?”
“嗯?”
郑鱼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好奇,“怎么说,相信你吗?”
婵衣否定她的答案,说:“他说我打不过他,之前打不过,以后也打不过,他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郑鱼:“……”
“殿下武艺很好啊。”
婵衣:“殿下聪慧,礼乐射艺都是佼佼者,不过武艺差些,听说是之前出了什么事,过后才请了大师傅教,勤学苦练的。”
“哦?”
“婵衣姐姐知道具体吗?”
“这个,我觉得主上自己去问殿下更好。”
嗯。
这说来算私隐,确实不方便透露,婵衣没说,她也没再追问,难得人这么自在不绷着,愿意坐下来聊聊,郑鱼又跟她谈了好些有的没的,直到入夜……才散去。
……
两天后,确定谢衡等人已然离开幽州,郑鱼叫人马全部撤了回来,幽州城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郑鱼二次来到大牢。
蔡郜正坐在墙角,用地上的草干做笔,不知在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哼声道:“要杀我就动手吧,不用这么假惺惺的。”
“我要杀使君,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这样的事情,做了对我毫无成就感,我杀你做什么?”
“何况……”
郑鱼坐下来,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知你们蔡家人都不怕死,杀了一个不怕死的人,太无趣了。”
“你!”
“怎么,使君不继续写了吗?”
这种自认名士的人,不怕死,但怕羞辱,污了自己的气节。
郑鱼的话,叫他有些绷不住,终于是不能再保持平和淡定了。
“那你想怎么样?”蔡郜问。
他问得直接,郑鱼也不同他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我要你的忠心,要你为我做事。”
“不可能!”
要他为一女郎,还是一害死他父亲的女人做事,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蔡郜想都没有想就拒绝!
“你可以拒绝,我有的是耐心,陪你慢慢耗。”
郑鱼放下手中的碗,下令让他走出大牢,赐居西三道巷尽头。
“不要以为做这些,我就会感激你!”
“我没想过你的感激。”
郑鱼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幽州城的百姓而已,谢衡已然离开幽州,你回不去了,你带来的那些人,也皆归顺留下,你要在这里活着,总该了解这里的东西。”
她并不指望他朝夕就改,对她好言相向为自己办事,所以也无太多与他想说的话,交代完便离开。
……
时下又一年冬。
落雪纷纷,染白天地。
望着这院子里的一片青白色,郑鱼忽感慨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瞬之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一年之前的她,还在含章院里……
“想什么?”沈弘带着一坛酒走到她身边问。
“想时间。”
郑鱼不避讳的谈起在含章院的那些过往,“那时候,身边除了一个老嬷嬷,什么都没有,她如同一个哑巴一般,除了会让你吃药还是吃药,可那些汤水灌进去,都好像进了个无底洞,没有看到好转,反而身体越发的虚了……那会儿,做梦也不敢想还会走出那座王城,会再回到这里,会有今日。”
“那小鱼儿后悔过吗?”
沈弘问:“后悔当初嫁进谢家,后悔当日留在王城?”
郑鱼闻言不由笑了,“不后悔。”
她坚定的说:“后悔无用,过往是我的经历,是它们一点点成就今日的我。”
沈弘也跟着笑了,道:“是,小鱼儿总是这般乐观,从不会为往事磋磨,浪费光阴。”
“我怎么听着……这话里有话啊?”
郑鱼凑近,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眼睛看,问:“殿下与我……是否曾经认识?”
过去她以为沈弘知晓她的一切,是出于他彭城王府出色的密探,后同她种种关心,虚情或是假意,皆出于另有目的,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是很愿意去听红药谈及乱葬岗的事。
逃避可耻但有用。
然而今日知晓……
若非旧相识,有什么过往,她是很难想象,在这世道,还能有一个人,可甘愿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去的。
她想知道,她忘记忽略的过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