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站在杂草丛生的水沟边,蚊虫飞扬,好几只甚至扑到了脸上,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我为什么来这种鬼地方?
艾萨克拍着他的肩,幸灾乐祸:“怎么,后悔了?”
雷伯恩:“……”
一阵流利的流氓哨从背后响起,紧接着是一记挨打的“哎呦”,两人转过身,亚历山大正抱着头,冲冷沦靳指指点点。
雷伯恩目光轻飘飘掠过一行人,最后落在了尤里身上:“一座小城,也值得诸位精英全员出动?”
亚历山大拿胳膊肘戳了戳莫奈,小声嘴碎:“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冷沦靳才不会为了三瓜俩枣去那苦哈哈的地方,这脸长得带劲儿不带劲儿,保你没见过更……欸欸欸,我错了老大,我不说了还不行嘛。”
冷沦靳削他一眼,说:“我们这些俗人怕死得很,不像七爵,以一敌十,两个人就够了——你那位老情人呢,舍不得把他带上?”
亚历山大在心底腹诽:闷骚的男人。
雷伯恩往前走了两步,远离了臭水沟,十分暖心地说:“这样危险的地方,我怕伤到他,让他留在魔夜了。”
冷沦靳:“你倒是会体贴人。”
雷伯恩:“见笑,我对他们一直很有耐心。”
冷沦靳看向他身后的艾萨克:“包括你旁边这位?”
雷伯恩一勾嘴角:“先生,你确定要在出发前一刻和我讨论这么私密的情感问题吗?提醒一下,安克拉斯离这儿还有一座小山的距离,再不出发,今晚西北风都没人给咱们刮。”
毗邻北部狼人区和蒙城的安克拉斯小镇,美其名曰是个“镇”,实际是个落后偏僻的封闭式小山村,唯一一条通往山上的羊肠小道崎岖难行,交通工具进不来,只能靠脚力,对外来人员来说,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劝退意味,除了寻宝者和热血的冒险家,这里常年无人问津,是个从名义上和本质上都被实打实抛弃的“破落户儿”。
雷伯恩所说的“还有一座小山的距离”不是瞎话,他们从进了山下的树林之后就一直在爬,半天过去,师老兵疲,才绕了半片山,一条小溪从罅隙里流出来,雷伯恩观察了一下,大概才到中游。
亚历山大就着溪水冲了会儿手,忽然捂着鼻子跑回来了。
莫奈忙问:“怎么了?”
亚历山大嘟嘟囔囔地指着林子深处:“里面、里面有股尸臭味儿。”
尤里皱着眉说:“姐姐,我也闻见了。”
十一月份的山上温度更低,森林里一片肃杀,他们循着气味儿来源,拨开草垛子,十来分钟后,在一棵古树边发现了一匹鞍辔俱全、倒地而死的棕马,已经被野狗和乌鸦吃了一半,从马身腐烂程度看至少晾了几个月,那股子恶臭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亚历山大看一眼就犯恶心,跑边儿上吐去了。
艾萨克抱着手臂,好笑地说:“他是吸血鬼吗?怎么吐得跟个孕妇似的。”
冷沦靳看了他一眼,这时,几米开外的肖故忽然把他们叫了过去。
探路时,肖故在枯草地上捡到了一只破烂的手提箱,箱口的拉链开了五分之二,露出来一个饱受雨水和冰霜磋磨的本子角,冷沦靳掰着箱子一角,在尽量保护本子原样的前提下将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笔记本,右上角因为裸露被雨水泡发了,但不难看出本子整体的精美,冷沦靳打开封面,最前面的扉页上写着一首改了好几遍的诗,从为数不多能辨认出来的字上能看出来写的人字迹工整,对这诗十分用心。冷沦靳往后翻了几页,无一例外都遭了雨水的毒手,看不出具体内容。
亚历山大吐完,用树枝拨拉手提箱里剩下的东西,除了两身随身衣物、一支钢笔和几枚生锈的硬币,再也没别的了,他很是乏味地扔了树枝,溜溜达达蹿到冷沦靳背后。
肖故说:“凭这几首不知所谓的诗,什么头绪也没有。”
里德在一旁问:“会是外寄的信函吗?我看手提箱里那支钢笔价格不菲,笔记本的主人说不定是个有身份的人。”
“不像,有身份的人会自己闲得没事干跑到荒郊野岭骑马吗?怕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冷沦靳插话进来,抖了抖笔记本里的草,接着说,“本子中间的部分能看清,有些是散文一类的句子,有些是十四行诗,还有名人名言和那个人自己的胡言乱语,但都是些酸文——代表身份的钢笔可能是偷来的,天天幻想心上人的心思倒不是。”
冷沦靳翻到后面,又看完了好几页,无非是些情诗和腻人的蜜语,右下角的署名虽然不尽相同,可字迹分毫不差,全是出自一人之手,而且都是西式的,有的十几页换一个,有的两三页换一个。
“酸文?”莫奈走过来问:“上面都写了什么?”
“我受苦受难,也无法到达彼岸;
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
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亚历山大听得乐呵,怂恿道:“还有呢还有呢?后面怎么写了那么多,是诗还是散文?”
“我观望,思索,燃烧,哭泣,
毁了我的人经常在我面前,给我甜蜜的伤悲;
战斗是我的本分,我又愤怒,又心碎,
只有想到他,心里才获得少许慰藉。”
念完,冷沦靳顿了顿,留意到了最后一句把“女她”变“男他”的小细节。
亚历山大想起了手提箱里的男士衣物,兴奋地说:“再多念点儿,我对谈情说爱的事儿可感兴趣,写这诗的可是男人啊,我天,真劲爆……”
冷沦靳冷着脸把本子扔他怀里:“自己看,我念不了这么肉麻的东西。”
亚历山大津津有味地翻遍整个本子,他现在特别想知道本子的主人是谁,有的部分着实看不清,就靠自己臆想。从这些诗和句子、细麻布衬衣还有那支钢笔看,亚历山大推断此人一定是个情场失意的商人或高级官员,起码也是个有文采的体面人,因为口味独特,受到外界冷遇或贵公子的抛弃而心情沉闷,想出趟远门散心,结果出了意外,命丧郊野。
亚历山大心里的绝美爱情故事从山这头编到了山那头,一边想着一边大声说了出来,可是,在这个渺无人烟、险象环生的地方,没人能证实这一点。
冷沦靳抬头看向一直置身事外的人,从捡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一棵树边,没有靠近,也没有作声。
日光正往上走,雷伯恩躲开,含笑对冷沦靳作了四个字的口型:“没意义的。”
冷沦靳瞬间懂了,他是在说,笔记本里的内容是没有意义的。
尤里好奇地翻开笔记本某一页,前方的莫奈传来呼唤声:“尤里,干什么呢,走了!”
小姑娘反应过来,快速应下,丢开本子追了上去。
一阵冷风吹过,刮开了笔记本,正好停在尤里刚刚看过去的那一页,上面用极其热烈的文字写着一大串告白的话。
“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但实际比文字还要强烈得多……我几乎无法想象,没有你,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哪怕近在眼前,也是咫尺天涯,我的千万种思念一齐涌向你,我永远的心上人,这种思绪有时欢快,有时哀怨,叩问幸运之神,能否成全我们?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能生存,否则就难以活下去……除了你,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占有我的心……永远不能,永远不能!你知道吗,你的爱情让我成了最幸福和最痛苦的人……这样一封没有标明日期的、无厘头的示爱信——对你、对我、对我们都矢志不渝的人。”
他们沿溪水往上走,绕了一圈才到小镇入口,才下午四点钟,天突然阴沉下来,太阳早早埋起了头,打算对接下来的时间不闻不问。
“这个地方在血谱上有过记载,传言说,几个世纪以前被二次放逐的美第奇家族离开西部生境,逃亡三年,其中有一支分支来到了这里,以家族名义建立起了一座小镇,最初命名为‘美第奇’,后来由于不适应东部气候加上种种天灾**,美第奇绝嗣300年,从一脉单传到了断子绝孙,荒芜了半个多世纪,因为无人管辖,很多经历了饥荒、战乱、水灾、地旱的种族陆陆续续搬过来避难,血脉相融,杂交、混交,谁是谁的旁支、谁跟谁有亲缘也乱了套,后继者们觉得原来的名字犯忌讳,弄得人都死绝了,改成了现在的‘安克拉斯’,在这儿繁衍了好几代人,当地居民安稳下来,也算正经过起了日子——尽管过得像半开化的中古人。”
雷伯恩望着不远处已经看得见形状的路标,那里蹲了一个小孩,短头发,深衣服,背对着他们面朝沙地,不知道在挖还是在埋些什么。
冷沦靳眯了眯眼,说:“他在埋猫。”
亚历山大震惊地“啊”了一声,被莫奈拖了回去,让他别多嘴。
——而当他们遇见那个孩子的时候,确实如冷沦靳所说,他正在埋一只缢死的猫。
听到身后有人来,那少年不跑也不吭声,继续用铲子挖着周围的土,猫的身体已经埋了进去,只剩一个瞪大了眼睛的头注视着天空,嘴半张着,死前还保持着咬人的姿势。
亚历山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肖故想上去看看,雷伯恩侧对着那少年,伸手拦了一下:“别过去,那猫是他自己杀的。”
“你说什么?”
莫奈一方面惊异于那么小的孩子会亲手杀死小动物,一方面又疑惑他怎么会一眼判断出来这种事。
雷伯恩没回答,等杀猫少年处理完死猫,一个人走过去,蹲下问:“小弟弟,我们想在小镇上歇个脚,但是不认识路,正好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能不能请你带我们走一段?我们可以保护你,也可以给钱。”
杀猫少年一直低着头,声音很沉:“有路标。”
“上面全是意大利语,我们都不认识。”
少年没有帮忙的意思:“你们迷路了关我什么事?”
雷伯恩故意说:“看你有爱心,这么小的孩子还会养猫,猫死了也会好好善待……”
“你很烦。”杀猫少年忽然摔了铲子,抬起头来,黑黝黝的脸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盛着过剩的怒火,“快冬天了,你们上这儿来干什么?”
雷伯恩好似没被他冒犯到,还是微笑着,冷沦靳盯着那少年的眼睛,开口说:“找宝石。”
杀猫少年哼出一声冷笑,对这回答见怪不怪,雷伯恩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在昏沉的郊外语气竟显得温柔:“把我们当作巡逻的人就行,不会耽误你太久。”
杀猫少年犹疑了一瞬,拽过帕子擦着手上的土,从被身体挡住的地方提起一盏煤油灯,点上后阴森森地看了雷伯恩一眼,意味不明地说:“这个镇上夜里可没有巡逻的人。”
雷伯恩:“那正好,省了保释费。”
杀猫少年神色变得古怪,不再理他,朝往走了。
“要走就快点儿跟上!”
雷伯恩跟了上去,冷沦靳回头扫了其余人一眼,示意跟着那孩子走。
“你们这儿居民很少吗?”路上,雷伯恩状似无意地问,“镇上有管事的人和清洁工吗?这条路好像很久没人打扫了。”
从小镇入口的路标正直往前,是一条由碎石和燧石铺成的土路,没有缓冲坡,径直通向远处的几所窝棚,在碎石铺得稀少的地方,多是被压实了的泥土,才下过暴雨,水洼里还有几道手推车轮子轧出来的车辙,走两步裤腿就会沾上泥点子。
那少年头也不回地说:“清洁工不常来,全是土路,扫了也没用。”
“道路品质这么差,外面的人怎么进镇?”
杀猫少年脚步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瞅着雷伯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雷伯恩不紧不慢地说:“藏宝的地方。”
“见鬼,你怎么像个营养不良的傻子。”少年恶声恶气地说。
冷沦靳一眼瞟过去,看得那少年不大自在,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又朝前走开,冷言冷语道:“这里的传说你们没听过吗?”
里德问他:“什么传说?”
少年像黑猫一样跃过脚下冲刷形成的水沟,神秘地起了个头:“比如,老教会边的墓地里埋着一个冤死的牧师,他的坟包下面有张金摇篮,因为不能安息,亡灵常常游荡在镇子里……”
雷伯恩提起了嘴角,兴致盎然地问:“还有呢?”
“再比如,你们脚底下,可能有个被五马分尸的牧羊人,他家里藏着大量的金银珠宝,被人发现后淹死在了水潭里,切了块,你们脚下的路就是他的尸体……”
正文两段诗歌出自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彼特拉克,告白信出自贝多芬写给爱人的信QVQ
《b小调第二叙事曲》——暗流涌动的表象,撕裂后的平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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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b小调第二叙事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