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怀表而已,本钱真的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赌上雷伯恩跟威尔德之间被冷沦靳“炸”出来的那一点情分、魔夜和第一氏族的群体性崇拜也压不了二斤秤,雷伯恩有什么理由纡尊降贵跟昔日的“手下囚徒”遭一趟罪?
冷沦靳是一个为了融合血石东奔西走的人,不论是重回血统区还是组建诡谲,从始至终他都动机明确,指向性极强,雷伯恩十分清楚这一点,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势利导,利用冷沦靳的行事思维数次达成自己的目的。排除私人感情,任何一种假象的取信度都不高,挑挑拣拣,唯一装得上秤的只有一个——雷伯恩也默认那张写了情诗的卡片上附着了暗羽之力。
作为两次血祭血淋淋的“负债者”,雷伯恩深知掌控着这股力量的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对冷沦靳意味着什么,换个角度,那张卡片的可操作空间很大,可能是艾萨克或别的什么人刻意“祸水东引”,让雷伯恩背这口锅,但仔细想想,冒险色彩太强烈,可能性不大,冷沦靳更偏向于那是雷伯恩堂而皇之地抛出的一条橄榄枝,无论他最终接收与否都不打紧,毕竟他也图这个,顺水推舟不费力,事与愿违也不可惜,哪怕没有盈余,这笔买卖也稳赚不赔。
穿插着无数阴谋诡计的卡片还夹在冷沦靳的大衣里,书籍、歌谣、话剧院、乃至理发店门堂经常说道的劳拉、杜尔西内娅、贝娅特丽采和其他不知所谓的人名,有些确有其人,有些凭空捏造,这些诗人苦苦吟唱的对象当真是他们现实中的夫人吗?也不见得,她们的名字就像一个个标志,给予了爱慕者臆想的资格,除此之外,或许也就完了。
冷沦靳不禁想,他大衣里的“威廉”会是众多“公主美人”里吉光片羽的一只符号吗?三天前那晚的花瓶、那晚的灯,是雷伯恩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吗?答案如果否定,给雷伯恩投递情话的会是谁?雷伯恩是台下入了迷的观众还是披着服化道的演员?把羊牵走,招来猛兽,他拿什么填补窟窿?
肖故捎回来的血蝙蝠尸体上盘踞着中、高阶血族的力量,出现在拍卖会里的吸血鬼明面上是意识混沌的低阶血族,实则连里德也无法探知它们的气息,半年前的血祭重新上演,新一轮的幕后推手是人是鬼?他跟写卡片的人背后会是同一张脸吗?
还有……那个叫艾萨克的私生子,真的对雷伯恩的猜忌毫不知情?前有兄长半途离席帮他清理黑市的喽啰,后有厄杀组织的糖衣炮弹,即将艾萨克真的不为所动,他的领头上司难道不会心生罅隙?哪怕他真不愿意回第七氏族,又甘心在别处被当成活靶子?借刀杀人也好,一石二鸟也罢,杀人者“行凶”后,如果连作案工具一并解决了,岂不更为美哉?这很符合雷伯恩的“作案风格”。
上位者疑心病不能太重,冷沦靳自认八分,雷伯恩能占十二分,还倒欠他两分。当初他躲在门板后,屏息凝神,还是逃不过这家伙的眼睛。
掌心的怀表熨贴得发热,冷沦靳最近出门总带着它,魔夜的温度一年四季都很低,像打了凝固剂的豆腐块。冷沦靳忽然想起半年前初见雷伯恩那晚,似乎和今晚有着同样的月色。
他第一次见雷伯恩,不是门板后,也不是花盆前,而是深不可测的回廊深处。
铺天盖地的蝙蝠群如山呼海啸,席卷了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城市,让夜晚的它以另一种方式人声鼎沸。
半夜惊醒的人衣衫不整地从家里往外逃,在大街上没命地狂奔,酒吧、公司、营业厅、医院等场所无一幸免,哭闹和尖叫四起,低空飞行的嗜血狂魔俯身向一个,另一只又接着寻找下一个,毛毯和床单像柏油马路上另类而出的虫卵,五颜六色,从窗户、门口一路爬到中央广场上的绿化带和喷泉。
冷沦靳落地的时候不太体面,他从离地三尺的半空摔下来,两只手和脊柱被山一样的力量死死压制,衣服上、脸上全是灰,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狼狈得不行。
城堡大厅里,一位老者正往外走,无意撞见了他们,黑衣人冲他毕恭毕敬地行礼:“古德公爵。”
古德公爵留着一缕又长又白的络腮胡子,保守估计有人类的七、八十岁那么大年纪,额骨比常人高且突起,脸型狭长,显得十分精神矍铄,唯一的不好处是容易把眼角的皱纹撑得更长、更深,笑出来的褶子像被热水浸泡过的锡箔纸,多而密集。
他一说话,因老迈而下垂的咬肌微微鼓动:“这是个人类?”
抓来冷沦靳的黑衣人简单提了两句他的生平,古德公爵用手杖戳戳地板,若有所思地看着冷沦靳:“听起来没什么大背景,虽然是个年轻人,但是……眼神挺狠。”
冷沦靳盯着他,古德公爵又笑了,还要说什么,深处回廊里的人打断了他。
“行了老头儿,扰人清梦天打雷劈,你走不走?”
冷沦靳一抬眼,十几米远的回廊里有道模糊的影子,不说“人影”,是因为那属实不太像人。
打眼看去,那影子又高又瘦,质感极佳的面料挂在身上,没肉似地从大约是肩膀的部位平铺下来,连外面照进来的月光也避开了,“黑色素”过多,廊道里又没点灯,胸部以上的位置极其吓人地被“砍刀”剐没了,活像衣裳架子成了精,瘆人地出现在活人看得见的地方。
冷沦靳看不清他的脸,而成精的“衣裳架子”也没有往前来的想法,腰那片儿的料子抖了抖,说:“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打算跟我共度良宵?”
古德公爵听了也不恼,反而笑骂:“你小子成天没大没小,我可是你爷爷辈的长辈!”
“goat先生,山羊爷爷,白胡子老鬼……”
“你……我真管不了你小子。”古德公爵又摆手又摇头,嘀咕了几句,离开前意有所指地看了冷沦靳一眼,“你弄来的这批人得处理干净,别走漏了风声,给自己惹麻烦。”
那“衣裳架子”不耐烦地应付了两句,把老头子打发走了,理也没理冷沦靳,空出来的一截儿衣摆晃啊晃,兜着没头的骨头就要走。
冷沦靳喊住他:“等等!”
“衣裳架子”摆出了自己的架子,没理他。
冷沦靳喝道:“你他妈先给我解开!”
才吼出来,束缚着冷沦靳的力瞬间撤去,冷沦靳快速甩了甩手,锤了锤跪得酸麻的大腿,长时间血液不通让他感到大腿皮下一阵接一阵地刺痛。
那家伙十分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临走时前十分贴心地给了冷沦靳一个忠告:“小心一点,别瞎走动,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可能会……咔!”
冷沦靳眯着眼,看他袖子的部位荡了荡,似乎是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懂了吗,初来乍到的先生?”
2月27号,这是冷沦靳来到血统区的第一天,他被“安排”进了五楼,打那以后,一直到3月5号那天下午,再没见过一个活物。
雷伯恩:“所以那天,你把我当成了孤魂野鬼?”
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混着深色的液体还有陶瓷杯和酒杯的碎片,白猫从门缝溜进来,在舔地上的咖啡液。
雷伯恩看了眼猫,弯腰把它抱了起来,他是真脆成了衣架子,冷沦靳碰他的时候没动真格,他却好像伤筋动骨,脸色白了不少,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冷沦靳在他开口前摆出事实:“我现在吃你的喝你的,一分钱没有,你要碰瓷儿换个人。”
雷伯恩一愣,估计是头一次见识到这种脑回路,扑哧一声笑了,边撸猫边说:“嗯,被你看穿了,别担心,我医药费不贵,真不讹……”
“真是好会哄人的舌头。”冷沦靳冷淡地打断他,“雷伯恩,你刚刚要是动手,我现在就是漂在那滩酒上的一撮灰,我掐你,你不还手,我要是要你命呢?你在给我把你弄死的机会?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还是说,你和你的老相好在一起亏空了底子,硬不起来,很希望玩点特殊情趣激发一下你的潜能?又或者,烟和酒也满足不了你,找几个人来寻点乐子?”
冷沦靳右侧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小方柜,上面有个烟灰缸,八成新,里面没有新的烟蒂,但缸底还有一层烟灰。
“啊,你确定我们要在这样的场合下讨论这么敏感的话题?”雷伯恩好整以暇地摊了摊手,“你这么说,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装’了——我是真的柔弱不能自理,成天要死要活,你让让我还不行?”
冷沦靳有些不耐烦了:“你他妈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被你弄来,一没理由,二没自由,三没安全保障,四不知道你们的目的,你是觉得我能陪你玩儿到天荒地老?”
“装什么,”雷伯恩活学活用,看着他要笑不笑,“你不是见过我锁在六楼的‘小宠物’,也见到肖故了?”
冷沦靳的表情像是一张人皮楔在了脸上,纹丝不动。
肖故。
雷伯恩“安排”在四楼的、行将在下一个满月夜被血族推出去当牺牲品之一的人类,冷沦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打过两次照面的“天涯沦落人”之一。
“暗羽之力?”
肖故一点头:“我查了很多书,确定是这个名字。十三氏族跟大其他家族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月圆之夜以人血为祭可得暗羽之力’的传言,从东部生境抓走了很多青壮年,魔夜——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古堡,第一氏族凯邦迪克家族大部力量的聚居地——也混水摸鱼,几天前抓了不少人。被抓的人虽然是些没法跟吸血鬼硬碰硬的人类,但事先都经过严密筛选,一部分人在混乱里逃了出去,加上这种传闻本身捕风捉影的可能性很大,第一次献祭就此失败了——”
冷沦靳脚步不停,险险避开巡逻的血仆,肖故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第一次血祭失败,有些人仗着关押他们的家族比较松懈逃出去了,像他们这种还跟锒铛入狱的囚犯一样脱不了身,等待丧心病狂的下一次血祭。
如此另类承认他体能优越、精力旺盛的方式冷沦靳接受不太了。
冷沦靳回头看了眼肖故:“之前我一直在二到六楼间打转,没见过一个活影儿,连根耗子毛都没见过,你在四楼,我为什么没有听到你发出过动静?还有,六楼有个用链子关起来的不人不鬼的东西,你见过没有?”
一个血仆好像留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朝绿萝的位置走来,肖故扒紧冷沦靳后衣领,把他拽进了斜后方的拐角,冷沦靳说的真耗子没瞅着,他俩反倒像两只特大号的假耗子东窜西躲,最后进了一间常年没人料理的老房间。
精明的猎手在豢养玩物时,如果它们足够讨喜且听话,可以宽宏大量地放给它们很多的吃食,让这些动物温饱不愁的同时,不自觉弱化自身的犬牙,又因为威胁性不大,偶尔释放的尖牙也能看作小打小闹,不需要单独看顾,可如果某天,执于股掌中的东西出现了失控甚至反伤主人的现象,皮鞭就会成为枕戈以待的好帮手,必要时还可以加派专门的看守,以防不测。
冷沦靳不愉快地想:这是把我们当狼犬了。
那血仆没追上来,肖故松了口气,这才有机会说:“你问的六楼那东西我也不清楚,我只在门框边上听过一次它的叫声,像人又不像人,可能真是对雷伯恩死心塌地的鬣狗。至于你说的从没见过我和其他人,我只能回答你一半——你也看出这个老房间旧得不成样了,这是我第三天出来后,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个‘临时避难所’,雷伯恩放出血仆盯梢,我连续观察了几天,发现这里没有任何吸血鬼会上来,是个能暂时避身的地方,很多时候我找往外走的出路累得不行,都会来这里。”
肖故拉上了门闩,又说:“你白天才出门,我跟你时间段正好错开,这样一来你发现我的概率又在原来的水平线上低了好几倍不止,如果不是那天为了躲避血仆暴露了行踪撞上了你,我也以为这满古堡里只有我一个活人。你问的其他人我不太清楚,可能被雷伯恩‘封口’了,也可能跟我一样在想方设法地消弭自己的存在感,准备逃出去。”
冷沦靳视线越过肖故,落在他手肘盖住了一半的门闩上,金黄的保护漆稀稀疏疏地脱落下去,已经有了点“稍觉年旧”的韵味。
说起来,这个房间的五脏六腑并不算破败,墙皮虽然过了时,但没有剥落和修补的迹象,生活起居方面该有的东西一件不落,很多甚至是十几岁的孩子才用得上的,它像一本尘封着似水年华的古书,太长时间没人翻阅,晾久了,罩了层保护膜一样的灰尘,内容没有缺损,只要有心再擦拭一遍,依然光洁如新。
冷沦靳不知被什么吸引住了,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黯然失色的窗子。
这里的门窗居然都没有上锁。
天光乍泄,料峭的春风吹进来,肖故走到冷沦靳身边:“看什么呢?”
冷沦靳俯视着那一片还没到花期的枝茎,回答道:“桔梗花。”
“桔梗花?现在是三月,你怎么认出来的?”
回忆穿墙而过,冷沦靳沉默了片刻,说:“被抓来前,我在东部生境生活过的地方,有这么一片桔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