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人默默注视着这边,闲庭信步地混入了人群。
“艾萨克。”
出洗手间后,有人忽然叫住了他。
被叫的人懒洋洋地,没有回头的意思:“嗯,怎么了?”
“回来吧,在黑市追杀你的小族我已经全部处置了,你回埃德蒙斯的事族内不会再有异议。回来吧。”
从内衬爬出来的绿鬣蜥跳到了主人肩胛骨上,亮出了锋利的爪子,下巴的垂肉像青蛙的腮帮一样,慢慢鼓起来,震出明显的呼气声。
艾萨克让它一条腿搭在了食指,说:“这只长大后的‘素食主义革命家’很久没亮过爪子了,你猜它上一次全副武装是什么时候?”
弗莱明眼神一沉。
艾萨克散漫地说:“不巧,就是上次你们家族围堵我的时候。”他戳了戳蜥蜴的鳞片,轻声说,“小七,他不是坏人,放轻松。”
绿鬣蜥摇头晃脑地甩了甩尾巴,身体依然绷紧,侧面看过去体型格外大,这是它预备进攻的姿态。听到艾萨克的话,终于,它张开嘴,吐出分叉的舌头,四肢向后伸直,安逸得像是假死过去一样。
无论看多少遍,艾萨克都会被美男蜥凹造型的肢体语言逗笑,他咳了两下,说:“好了,你暂时解除危险了,小七不喜欢生人,我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弗莱明望着他的背影:“父亲当年聚铁铸错,对你有所亏欠,无可厚非,埃德蒙斯内部多年来习是而非,颠倒黑白,是我没能及时压制,我代第七氏族和埃隆·埃德蒙斯对你说一声‘抱歉’。阿西莫夫,你是第七氏族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魔夜、待在第一氏族,如果鲜血和以牙还牙能让你痛快,我绝不反对。”说到最后,他话里沉着哀叹,“我在第七氏族为你留了位置,回来吧……弟弟。”
霎那间,沉默的主动方轮换了火炬,由身后传递到了身前。
这一回,艾萨克没有嬉皮笑脸,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你替他跟我道歉?你凭什么替他道歉?”
你哪来的资格替他道歉?
他眼前似乎起了一片雾,好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高大的男人把还没及膝的孩子打翻在地,满脸厌恶地教会了他血和恨。
“自己爬起来,爬不起来就冻死在这儿。”
艾萨克捂着脸,低低笑了出来,笑声起先很低,后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阴沉,连带着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事实上,弗莱明见过艾萨克的次数并不多,往往以杀戮开场,以不欢而散收尾,偶尔心平气和地交流,也是逢场作戏。他待人心慵意懒,吊儿郎当的作风让人总觉得这是个无所用心的花花公子,没法触及内里,留意才会发觉,他听人讲话时目光是放空的,纨绔的脸上满是泡开的冷漠和麻木,根深蒂固。
等他笑够了,弗莱明从他的牙缝里听出了一个字,滚。
跌跌撞撞的人从电梯间拥着出来,像团毛线球乱糟糟地缠在一起。
“三楼都不愿意走?”威廉取笑他。
冷沦靳把人抵在窗边,掰正他的脸,想摘掉那只面具,被制止后,叼住他脖子上的肉,含混道:“想赖账?”
“赖账不是我的风格,”威廉仰头受着他,在他将阵地慢慢转移时,挡住了他的嘴唇,狡猾地说,“只是陪聊费结清,再往下就过界了。”
“你跟你的小情人们也这么划清界限?”
“也不,长得顺眼的就亲了,总要及时行……”
可惜“乐”字没弹出来,冷沦靳就咬上了他的嘴唇,“这两天没跟人上/床?”
“什么话,天天有。”
冷沦靳蹭乱了他的衣服,一语双关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情人给你送花送东西?”
威廉也不知是装的还是没听出来,顾左右而言他:“要见血了,你混不混蛋,嘶……”
冷沦靳盯着他锁骨上干干净净的一片,在上面留了个巨大的草莓,说:“是啊,我就是个混蛋。”
再次推开312时,冷沦靳感觉到了不对劲。
随手一搁的拍品图册被倚在茶水机边的橙毛翻得哗哗作响:“哟,还知道回来?”
冷沦靳:“我又没把自己卖了。”
亚历山大撅嘴:“快了,就差给人数钱了。”
一只茶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亚历山大惊魂未定地躲过,茶杯砸在软皮沙发上,软绵绵掉了下去。
“我靠,谋杀啊!我在组织里有五险一金没?快点儿给我报一个……”
肖故说:“你身上怎么有这么浓的香水味,你见到雷伯恩了?”
一轮玫瑰持香很久,能留在衣服一整天不散,冷沦靳刚和人“胡来”过,简直是行走的人性熏香,浓得要腌入味儿了,估计得一整晚这么睡。
冷沦靳扯松领口,坐下说:“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我今晚一共见了‘他’三次,出示证件的时候一次,宾馆走廊上一次,刚刚在楼下又一次。很明显,出示证件和楼下那次都是他,身高、发型、体型、眼睛的颜色,包括他的一些说话习惯,但第二次不是……那个人跟他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外表和瞳色也模仿得十足,但不是。”
“你连他说话的小习惯都摸清了?还说没奸……唔唔唔唔!”
里德用一条毛巾把亚历山大的嘴围起来,打了个死结,让他哪凉快哪呆着去了。
虽然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且爱莫能助,肖故还是投了个同情的目光给他,转头看向冷沦靳。
两次血祭期间,冷沦靳是为数不多的、跟那位神出鬼没的七爵有过几次交锋的人,肖故纵然也算“交锋”的一员,可前前后后只见过本尊两次,而且他发现,冷沦靳观察事务、分析局势的能力在一众“祭品”中十分突出,对每个细枝末节的把控都细致入微。
肖故眼神变了变。
何况他对雷伯恩的关注度超乎想象……
里德问:“他在伪装?为了混淆我们的视听?”
“不确定在混淆谁,不过不排除这个可能。”冷沦靳摸出那张写着情话的卡片,平放在桌面上让他们来看。
肖故收起种种思绪,上前两步,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是首情诗?”
他又把卡片给了里德和亚历山大,冷沦靳这时问:“你也觉得是情诗?”
肖故听出了不寻常:“安克拉斯……你的意思是,这首诗在引我们去那个北部小镇?就是这次核心拍品原产地之一的那个地方?”
里德摩挲着纸面,皱了皱眉:“首领,这上面……”
亚历山大呜呜了半天,终于用指缝扒松了毛巾,露出一张嘴来,边吸气儿边说:“老大,雷伯恩跟你情投意合,还送你情诗呢?你们俩是不是在下面互通心……唔唔……窝要告你萌……谋……撒唔……”
里德又把毛巾塞回去:“告吧,血统区没有王法。”
肖故:“……”
好自为之吧兄弟。
冷沦靳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不仅是因为某个弱智,还因为如影随形的香味像一只施了咒的魔爪,不依不饶地挑拨着他的神经。这感觉很陌生,没头没尾,冷沦靳兀自心烦意乱,隔壁有人走动,“哐”地一道关门声,从破了个大洞的墙面震过来。
冷沦靳抬起头,面无表情:“谁把卧室墙打通了?”
做贼心虚的人挪着两只脚要跑,被里德一把捞到冷沦靳跟前:“他。”
肖故掩着脸,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忍直视:“我上来的时候,主卧已经被砸烂了,浴室和卫生间的门掉了,里面的墙体也被冲击**及,削没了三分之二。”
等于说,宾馆走廊跟312隔音最薄弱的地方只隔了一层货真价实的墙皮。
冷沦靳:“你有什么想法吗?”
亚历山大腿根猛地抖了抖,里德已经把不让他说话的毛巾扔远了,他蚊子似地哼哼了半天才说出句人话:“那个……冷沦,我觉得……这天,还挺热……给你好心散散热……欸欸欸,啊!啊啊啊啊啊啊——别丢!我知道错了!”
冷沦靳拽着他命运的后衣领,拉开落地窗,把他扔了下去。
“你们没有通行证?肖故为什么能上来?”
里德叹气:“本来是有的,那家伙半路想起来落在诡谲了,拿了我的,在拍卖行外面蹲人的时候,东西又掉进了死水潭,黑灯瞎火可能沉下去了,前台不放我们进来,所以他强行破窗而入了。”
肖故:“……”
冷沦靳:“……”
当初为什么要让一个废物进来?
里德终于也生出了点儿“这叫什么事儿”的无可奈何,兴许还有点儿丢脸,脸颊微微一红,他清了清嗓子,手里捏着情诗卡片,缓了两分钟才正色下来:“首领,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上面的力量?”
冷沦靳拿出这样东西就是这个意思,他揉了揉额角,企图把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旖旎揉散:“我知道,是类似暗羽之力的力量。”
所谓暗羽之力,是半年前冷沦靳、肖故等一系列被抓去充当血祭“祭品”时了解到的一个词,冷沦靳在被“囚禁”的那段日子翻过不少血族藏书,本本对暗羽之力的叙述讳莫如深,好像它是一个隐藏在旧时代的巨大祸患,可冷沦靳依然在对这种力量寥寥无几的描述里管中窥豹地勾勒出了一个真相——暗羽之力是初代吸血鬼集团形成时,由当年十三家族首任掌权人共同凝结而成的一股神秘力量,是历代吸血鬼争先恐后渴求的永生之力,启用的方法在血族500年左右的二次混战中失传,二十五年前这种古老的力量在黑市附近重新问世,曾引得众家族竞相追逐。
肖故问:“冷沦,这张卡片是他亲手给你的吗?”
冷沦靳:“并不,是我在卧室一只花瓶上看见的。”
“拍卖会上鱼龙混杂,会不会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想故意利用诡谲和魔夜之间的关系挑起事端?凯邦迪克第四代掌权人当年为了这种力量走火入魔,身首异处,这在血统区可是闹大了的,会不会……”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肖故,其间伴随着亚历山大的鬼哭狼嚎。
肖故开门后,亚历山大动若脱兔,“噌”地一下钻进了房里。
冷沦靳望向来人,冷笑道:“什么风把纪伦家族的人吹来了?”
李斯汀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要想得到诡谲首领的房间号,岂不是易如反掌?我来给你们送人,靳先生难不成要轰人?”
“有失远迎,”冷沦靳示意肖故放他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哪敢。”
随后几个晚上,冷沦靳、肖故、里德三人喜提“侧卧三日游”,亚历山大哀哀进门后,被迫在家徒四壁的主卧打地铺,还被辅以“三日维修”的重任。
事后,他十分有气节地指着冷沦靳,表示再也不会打地铺,要干也得搭帐篷,哪有风餐露宿还压迫人搞坐班制的?他妈的好歹轮个休啊!
竞标前一天,拍卖行的气氛已经铺垫得相当火热,拍品全部就位,安放在展览中心,供各地潜在买家查看品评。
肖故在一件粉彩镂空的转心瓶前驻足,不由得说:“人真是欲壑难填的动物,费城10月初刚过去的秋季大拍已经诞生了小十件久违的天价古董,这些混圈儿的大佬居然对更远、更古的玩意儿念念不忘,‘钱’这种东西在他们嘴里什么都不是。”
“对买家来说,只要突破了原来的价位,新价最后停在哪个阿拉伯数字上一概不重要。”冷沦靳交了保证金,领了竞拍号牌回来,“‘盛世出天价’,费城的喂不饱,上赶着来AW,一路货色。”
肖故跟在冷沦靳身后,避开摩肩接踵的人群,来到一处稍僻静的角落,沉声说:“里德传消息来了。”
冷沦靳摆出一副欣赏拍品的姿态,不动声色观察的同时快速说:“简单说。”
肖故概括道:“两天前,拜得维托派出‘杀命’参与竞标,到达宾馆后,除了两次必要商谈,他一直待在房里没有外出,对外自称病疾未愈,不便见人,非常可疑。”
厄杀,血族两大旁支中的另一支“庞戈”所组建的精尖杀手组织,成员极擅长伪装,以前三杀“杀命”、“渡鸦”、“亡灵”最为出色,可惜第三杀“亡灵”于七年前因故而亡,三杀仅余两人。
冷沦靳揪住了一个词,玩味道:“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