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那,往事历历在目,雷伯恩的躯体和面容由大变小,几乎跟11年前的自己重合,下颌变钝、变窄,幻化成了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半身好像还凝固着血腥气。
“那小杂种,不死也留给我折磨,谁让你血族十三杀不亲自动手,自以为是地让他跑到我面前叫嚣,活该吗不是?”
“他当场死了,没有一个人怀念他,真可怜……”
那一年,雷伯恩14岁,言行举止已有成年后的影子。
阿尔文血红的瞳孔仿佛只存在了刹那,他用掌根揉了揉山根,睁开时眼睛又成了淡金色,淬着不易察觉的阴毒。
雷伯恩不止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生错了人,从面相学上看,宁缺毋滥的温情和烈火般的赤胆忠心见了阿尔文都选择了徒步三匝、绕敌而行。
阿尔文哂笑:“雷伯恩,我不是来跟你置气的,这么久不见,我是打算送你一个礼物的。”
雷伯恩却说:“如果你真有什么能给我的,就是立马滚蛋。”
“是吗?可是这个礼物你一定会满意……这么美丽的指骨,只有你才配得上。”阿尔文拿出一个小礼盒,“我把你的杀父仇人推给你任杀任剐,还切下了普林的一根小拇指,怎么样,痛快吗?”
订婚戒指已经交换,激动人心的亲吻也已完成,布朗宁扶着未婚妻子的后腰,点燃了立在透亮的心形玻璃杯里的蜡烛。牧师合手宣誓,称新人已点亮同心烛,代表二人对家族的告别和彼此新生活的开始。
赫利乌斯百感交集,眼眶有些湿润。
霍文来到她身边,在哄闹里递给她一块手帕,赫利乌斯道了谢,看了看他周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雷伯恩呢?”
霍文习以为常,也不打算替雷伯恩找补,答道:“他不爱参与这种仪式,上半场就离席了,可能溜进花房或酒窖去了。”
赫利乌斯边听牧师的祝福边说:“也没什么,各个家族本来就没几个真心实意的,只是第四氏族掌权人下车伊始,为人低调含蓄,居然也携了厚礼到场,这倒让我吃惊。”
霍文心照不宣地说:“可惜连东道主都没见上一面,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鲜花只等配美人。”
全部流程走完,引座员有序安排坐席,鱼贯而入的斟酒童依次为众人倒酒,轮到第七张座位时,他扭头张望,空无一人。
筹备了大半个月、持续了一整天的宴席结束时接近零点,回去时,霍伊尔异常活跃地在休斯旁边问东问西。
“哥,我好像没见到凯邦迪克家族的人,他们没来吗?一、六氏族交情匪浅,这么重要的场合,那位七爵总不能不到场吧?”
休斯对着长镜解外套上的排扣,腕表在吊灯的光线下划出一道亮弧,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佩戴人的持重内敛。
霍伊尔不甚理解地问:“血族的宴会五花八门,重要的、不重要的一锅乱炖,有必要每次都这么正式吗?”
休斯把外衣交给管事人,说:“对外人来说不重要,对主人或许意义非凡。你也不希望轮到第三氏族大宴来宾的时候,到场的是一群捉襟见肘的混子吧?”
“意义非凡?哥你不如换个直接点儿的词,叫各怀鬼胎。”霍伊尔不屑地提了提嘴角,“就算咱们不当混子,难道能保证别人不当?难道能保证没有混子来我们这儿?”
休斯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霍伊尔登时被镇住,感觉肚子里的蛔虫都被看透了,坐直了不再出声。
“你今天的话格外多,是见到了什么人,还是没有如愿见到想见的人?”休斯洗了手,接过管家拿来的白色手套,一边戴一边问,“是你刚刚问的那位七爵?”
霍伊尔差点蹦起来,听到那两个字心脏噗噗跳,却自认矜持地摆摆手,貌似随意道:“怎么会,哥你平时出入九都,又参与过血族那么多重要的决策,他的事儿我早听烂听腻了,哥你以前还说我老藏不住心思,这回猜错了吧?”
休斯面色如常:“这是好事,外界多传雷伯恩暴戾恣睢、不近人情,你少跟他接触,免得引火烧身。”
霍伊尔蹙了蹙眉:“哥,你居然信这个?雷伯恩在外面传闻那么多,不是还有人说他跟他祖父斗得你死我活吗,谁能佐证?还有一些小家族说半年前的血祭是他弄出来的,这么离谱的谣言也有人信,再说……”霍伊尔话锋一转,抬头跟休斯对视,“再说第三氏族如今韬光养晦,势头锐不可当,近百年来已经有赶超四、五家族的趋势,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联姻的六、十氏族一样,跟第一氏族也打通关系?”
“你想怎么打通?”
“很多种方式吧,政治搭桥、商业合作、联姻……”
休斯从霍伊尔张嘴“自证”时起就静静观望着他:“霍伊尔,如果一个人的语言动作慢于他的肢体表达,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提到雷伯恩的时候,你的脸出卖你了。”
霍伊尔摸上自己没退热的脸:“哥,我……”
休斯对他这个弟弟的询问甚至没带多少探究的意味,17岁的年纪,任何想法都会透过一双眼睛昭然若揭。
“你收集传闻的本领日益精进,有没有听过雷伯恩是个手不能提、色厉内荏的琉璃瓶子的说法?”
霍伊尔认为这很荒谬:“哥,我见过他,他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种病秧子。”
休斯看了他第二眼:“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就宴会上呗。”
“今晚入席到散场你都跟在我身边,没有自由行动过。从头到尾我只见过雷伯恩一面,而且没有上去打招呼,你之前没有见过他,怎么认出来他的?”
霍伊尔眼神有些躲闪:“他们家族历代盘踞在血谱第一位,认识的人、巴结的人那么多,谁一进红场旁边围的人最多,谁就是雷伯恩呗。”
“是吗?”休斯对他的谎言没留情面,“可我所说的‘一面’,是指我当初去九都的一面,不是在订婚宴上。我今晚没有见过雷伯恩,或者说——他在我们来之前就提前退场了。”
一滴冷汗从霍伊尔额头滑落,休斯提醒他:“上个月,蒙城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晚宴,当时我去你的房间找过你,你刚好不在,我没有追究。”
霍伊尔从他哥冷淡的声线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思,赶忙承认:“哥,是那次,我是那次见到雷伯恩的!你别罚我,我就去给他送了杯酒,就看了他一眼,别的什么也没干!还有,第四氏族新上任的那个掌权人也去了,他还取了个假名,伪装成了琴师!我只是为了看雷伯恩一眼,你信我啊哥!”
过了很久,休斯叹了口气:“霍伊尔,如果你对他一见钟情,最好及时止损。抛开家族恩怨,还有魔夜跟庞戈之间的对峙,只是一个雷伯恩,就足够令人望而却步了。”
“哥……”
“我当然知道见过雷伯恩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的样子迷住。但你要清楚,大多数氏族,像我这一代接手族里事务的继承人要成年以后才能交接,赫利乌斯更是二十岁才掌管格拉迪斯,而雷伯恩十三岁就接下了那把交椅,比我们早了五年。五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霍伊尔被休斯的话问住了。
“你问我怎么会信外界的传言?大多数不信,但虚虚实实,未必没有掺杂一些真话,我只是兼听兼信。”
休斯取下腕表,翻过表身,摩挲了一下刻在背后的银月镰刀,确认表盘没有受损后,十分珍重地放进了收纳盒里:“成年后他开始收敛锋芒,不再像以往那样大动干戈,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曾经亏损了内里,想要养精蓄锐,但我并不认为他真的病怏怏地躺在魔夜无所事事,相反,正是因为不露声色,才更让人胆战心惊。”
“这些对你而言,可能也是次要。”休斯最后说,“不过霍伊尔,如果你想要雷伯恩,不要忘记姑姑当年的悔恨。”
顶楼大钟闷闷落下三声,一道矫健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拉开窗户,翻进餐厅,那人绕路而行,穿过合唱厅跟舞厅,路过很久不用的画室时,朝半敞的门里看了一眼。
“我听过月下赏花的,今天居然有幸月下赏美人。”
“出去偷腥了?”雷伯恩把喝空的酒瓶放下,叹息一声,“没办法,这两天失眠得厉害,到了这个点就自然醒,你精力这么好,有没有什么一觉到天亮的经验,热心分享一下?”
那人特别欠揍地说:“好说,做嘛。我以人格担保,绝对有效。”
“欸,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的建议,净撺掇人往花红酒绿里跑。”雷伯恩动了动,筛了一地的月辉,问,“今晚又跟哪位小姐浓情蜜意了?”
艾萨克从四面的阴影里走出,撩开领口,指着脖子说:“能咬这么狠的,除了内菲特小姐还能有谁?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位小姐**比我强的,差点抽不出身,连带着身家性命一块儿赔进温柔乡里。”
雷伯恩没戴眼镜,花时间辨认了会儿,才说:“确实狠,你倒是艳福不浅。”
“在首领面前那算小巫见大巫,七爵身边不仅桃花多,自己还是最招蜂的那一朵。我想想,从魔夜排到九都的求爱者如果每一个按一分钟计算,估计有幸观摩到下一个血族十三杀了。”艾萨克拍了拍从他后背探头的小家伙。
雷伯恩看了眼它伸长的舌头,别开了视线。
“我没记错的话,这只蜥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一直跟在你身边,它活了多久了?”
要走的人听见这句话,回头说:“绿鬣蜥的寿命一般在10到15年之间,如果饲养条件优越,寿命可以延长到20年往上。小七很喜欢魔夜的环境,再活个6、7年不成问题。美人儿怎么突然对它感兴趣了?”
雷伯恩起身时踢到了几个酒瓶,玻璃玩意儿叮叮当当滚成一团,差点让他绊倒,雷伯恩扶住了手边的画架才定住身形,笑着说:“不过是心血来潮,以为它跟你势不两立,故意勾破了你的衣角。总觉得这样的月色,再火辣的小姐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情人狼狈地走出卧房。”
艾萨克背影一顿,雷伯恩又说:“你对你的小家伙们确实宠爱有加,不过要好好管教,总不能让出门在外的主人丢了面子。”
绿鬣蜥挨了“教训”心有所感,蹭蹭主人的脸颊,长舌分泌出的粘液有一点儿沾在了腮侧,按理说应该感到恶心,艾萨克却仿佛才找回知觉,让它舔。
雷伯恩听见他说:“没办法,我被丢进黑市的时候,周围黑漆漆的,饿得发疯的时候,是一只蜥蜴给我叼来块肉,比起丢面子,还是丢命更害怕。”
无名的夜里,有人在失眠,有人在深谋远虑。
冷沦靳挡开酒水,朝对面的人摆手:“不喝了,订婚宴上喝了太多。”
“看来你很尽兴,能喝这么多。”弗雷德遣散了其他人,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器皿,在冷沦靳跟前倒了一杯,说了句“醒酒的”。
冷沦靳不是凯邦迪克的酒鬼烟鬼,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烟基本不抽,酒也很少碰,组建诡谲后只在推不了的应酬上举个杯,没人能把他喝趴下,从这位舌头里弹出“喝多了”三个字堪称弥足珍贵。
“你是埋汰我还是恭维我,听着怎么都不像好话。”冷沦靳靠住椅背,“血族的什么订婚宴跟我八尺水沟六尺条板,我算是给人滥竽充了数——你称病不去,旁边的人又中途早退,倒酒的小厮逮住我,一个劲儿给我灌酒。”
弗雷德放声大笑:“诡谲当家人雷厉风行,谁敢灌你?别是你自己被什么东西勾了魂,流连忘返了。”
冷沦靳态度不明地一笑:“说到流连忘返,我确实碰到了一位既符合字面意义又符合深层意义的,你好像也很熟。”
弗雷德:“哪位连也我认识的佳人把你的心俘获了?”
“魔夜那位。”
冷沦靳留心观察弗雷德的神色,却没什么收获。
弗雷德善于把握情绪,微表情像一只灵活、可调的可变电阻,阻值完全依据需要而改变,连误差范围也精准可控,绝不会超过±2%,很像另一只吸血鬼。
“那位啊……”弗雷德思考了会儿,“恐怕不太容易。魔夜的七爵太讨人喜欢了,就像一只烂熟流心的毒苹果,表面上芬芳可人,你也知道吃下去会肠穿肚烂,但还是经不住诱惑,总以为试一试不会死人,结果千篇一律,都不太乐观。”
冷沦靳:“这就是你称病不去的原因?”
弗雷德明白他的意思,拍拍他肩,走到落地窗前:“也不算我给自己找理由,第八氏族近些年受狼人影响,优势力量越来越弱,两次血祭揪出来的叛党又占了族里人头的三分之一,到现在大部力量还没恢复,万不得已,邀请函也不会送去你那儿。何况雷伯恩在秦山那儿跟科瑞恩旧账添新仇,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见他,不是时候。”
冷沦靳也缓步过来:“我去见他就正是时候?”
弗雷德疑惑:“他不是你的心上人?”
冷沦靳:“你见过想让对方死的心上人?”
“那你们是什么?”
“仇人。”
“巧了,冤家路窄。”
冷沦靳一时无言,半晌才问:“狼人那边什么态度?”
弗雷德想:消息来得真快。
“老实说,科瑞恩被你气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