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闭眼哼笑:“你妹妹的婚宴太热闹了,人来人往,吵得我心口闷,你快过来给我赔罪。”
“我说句玩笑话,怎么真得罪上了。”那人照雷伯恩的手势坐下,把一杯酒推过去,“按你的口味应该喝不惯红场里的甜酒,给你带了新的品种,试试看。”
雷伯恩把酒凑近闻了会儿,浓郁的葡萄香味勾着焦糖、摩卡、加仑和香草一同扑上来,雷伯恩是酒水领域的行家,下嘴就尝出深浅来了:“霍文,你们家的葡萄酒庄经营得越来越好了,堪称血统区一个触目的奇迹。”
“我已经让乔托去酒窖装箱了。”霍文笑着说,“还以为公爵事杂,大忙人来不了呢。”
“忙啊,当然忙,忙着享受人生,喝酒**呢。”雷伯恩伸了个懒腰,眯着眼说,“不过你弟弟的订婚宴我总不该不来。听你的意思,有人驳你面子?”
霍文神色不变:“十三氏族间表面古井无波,私下各有各的乱法,不爱抛头露面的小氏族被看不起,太正常了。”
“害怕被瞧不起?第一氏族罩你啊。”雷伯恩一双卧蚕随主人张扬着。
霍文说:“我还是不给凯邦迪克添乱子了,七爵都自顾不暇。”
“埋汰我?”
“你前两天杀了勃朗特,乔伊斯家的人已经有所不满,蒙特利尔本来就看你不顺,现在是借驳我的面子给你下马威。”霍文低声说。
订婚仪式没正式开场,露台上灯光偏暗,雷伯恩一半脸浸着光,一半脸融进黑夜。
“蒙特利尔这几年刚承袭他老子席位,各方面都不熟,倨傲的性子倒轻车熟路,你发给他请柬,十一氏族没有一个人露面,据我所知,应该是被他拦下来了不少。我不在意他,一个小喽啰。”雷伯恩顺着话音往下走,“至于其他人——十二氏族从来不喜欢参与各族事务,他们现任掌权人德高望重,几乎隐退,请不动也不足为奇,嗯……他不是派了几支小族送来贺礼了吗?人没到,心意算是到了,另外其他有特殊状况的也都各自派了人来。不久前我还看见了扎克伯格曼,他虽然是氏族最末,却意外通人情。”
二百年来,第六氏族霍文与第十氏族格拉迪斯间联姻不断,几乎成了血族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擅长鬼面与幻化,一个擅长牌面与伪装,在只偏向各自领域比较的血族十三杀中,占有绝对优势,而他们近几代的掌权人似乎也从血统中遗传下了这类规律,不仅在行事作风上极具相似之处,每代中还总有互相看对眼的几对,回溯血族百年历史,鲜有族群敢明目张胆地招惹这两大氏族。
雷伯恩:“在你妹妹爱情完满的日子,谁敢整些阴的,跟你玩阴谋论?”
“未必是冲着我来的,”霍文言浅意深地说,“你不是也来了吗,难保不是见到七爵色令智昏想来偷香窃玉的。”
“那得让先生们失望了,我体弱多病,承受不了一帮子人的热情。”雷伯恩目光移向教堂门口,新进门的宾客一波又一波,雷伯恩觉得一个身影面熟,“你什么时候跟血猎扯上关系了?”
霍文说:“是格拉迪斯那边请的人。布朗宁年轻时候在贵族学院跟李斯汀是同级同学,这么些年关系也还不错,所以请柬能发到他手里。”
雷伯恩失笑:“李斯汀这么痛恨吸血鬼,居然能在贵族学院跟你妹夫成为同学,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上次还想杀我。”
霍文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一直处于保密状态,如果不是因为尤里乌斯,连我也无从得知。”
“连这种事都告诉我,霍文,你这是把自己的后背交付给我了?”
霍文向他举杯:“那我有幸得到七爵的青睐吗?”
雷伯恩愉快地说:“当然,你可是我唯一的红场。”
两人又一起待了不久,霍文还有种种事宜处理,相偕进入室内。
“怎么只有珀西和乔托跟你一起来,其他人呢?”
“忙着呢,艾萨克不知道勾搭哪家妙龄小姐去了,赫德森又不爱来人多的地方,拉里和覃斯好不容易有了相处时间,覃斯家那只小电灯泡还非得跟着他哥……”
冷沦靳最后一眼见到的,是雷伯恩被一个个人头挡住的画面。
肖故插话:“怎么了冷沦?”
冷沦靳什么也没说,借着喝酒的动作遮掩视线。雷伯恩那边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又有一批要迎上去,一个红发女人走近,雷伯恩对她说了什么,从人堆里灵活脱了身,朝他的位置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
冷沦靳眯了眯眼,问:“那个叫奥利维娅·珀西的女人,除了知道是第九氏族掌权人,还有别的吗?”
肖故摇摇头:“太少了,只知道以前似乎有个形影不离的妹妹,现在没见过了,不知道是死是活。她父亲洛根·珀西风流浪荡,欠了不少情账,她姊妹众多,跟在身边的具体是哪一个也说不清,还有可能是血统不纯的私生女。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从十几岁开始就跟雷伯恩打交道了,现在不光是氏族掌权人,还是议事会里的成员,城府很深。”
“妹妹……”冷沦靳咀嚼了两下这个字眼,“留个尾巴,有线头了继续找。”
肖故想说什么,牧师已就位并开始仪式前的准备,未婚夫妻入场的过道上撒满了新鲜的花瓣,教堂内人头攒动,冷沦靳示意他向外走,穿过人流,来到离订婚现场十几米远的一扇飘窗边。
冷沦靳:“你刚刚想说什么。”
肖故说:“是里德。他今天回黑市探亲,传消息回来,说在那儿发现了雷伯恩的手下在和第七氏族的人缠斗。”
“雷伯恩的手下?”
“艾萨克·阿西莫夫。”肖故顿了顿,“这个人的身份有点特殊。”
冷沦靳掀开一直往他脸上刮的纱帘:“怎么个特殊法?”
“据说他是第七氏族上一任继承人埃隆·埃德蒙斯的私生子,母亲的身份已经无从查证,传言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可能是人类,也可能是狼人或吸血鬼,总之种族不详,艾萨克血统存疑,再加上埃隆并不喜欢他私生子的身份,艾萨克被认领回去后不受待见,成年后不知道通过什么媒介加入了雷伯恩那边,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点儿重回第七氏族的意思。”
冷沦靳说:“既然这个私生子经历崎岖,他跟第七氏族狗咬狗不是正常得很?里德怎么会传回来这种消息?”
“问题就在这儿,冷沦,除了他们,里德还发现了一个人。”
想到不久前雷伯恩身边空无一人,冷沦靳心里莫名升起一种预感。
紧接着,肖故果然说:“雷伯恩派了乔托去跟踪艾萨克,就目前来看,后者很有可能不知情。”
这说明什么?如果里德没有探查失利,雷伯恩嘴里所谓的“不知道勾搭哪家妙龄小姐去了”就是糊弄外人的纯瞎话。
雷伯恩如果猜忌自己的手下,只派一个乔托去,是想隔岸观火还是借刀杀人?
冷沦靳不动声色地回头看教堂里活络的人群。十三氏族是血族的力量主体,除了联姻的两大家族分坐首席,所有受邀前来的掌权人都端坐前排,现任第七氏族的掌权人是跟艾萨克有一半血缘的亲兄弟,他的位置是满的。
冷沦靳冷不丁问:“里德现在回诡谲了吗?”
肖故当即反应过来:“还在黑市。”
冷沦靳:“很好,让他这两天好好孝顺长辈,我给他放长假。”
小夜曲进入尾声,教堂内的背景钟声响起,第一声落地后全场熄灯,只剩下一束走动光照在红衣牧师身上。
雷伯恩从前排摸黑到后方,他夜视能力极好,能在一分半的时间里绕开繁复的装饰物,顺带捞走贵宾区的一盒香烟。
台上牧师致辞完毕,头顶唯一的光源也随之扑灭,教堂一片寂静。雷伯恩刚从烟盒里跌出一根烟,一道鼻息打在了后颈。
黑暗没有持续很久,只是闭眼张眼的一瞬间,长桌中央一字排开的白蜡烛燃起了火光,在唱诗班悠扬的和声中,婚宴主角入场。
肖故被这场景抓了一下,紧接着轻叹一声,想起来什么,对身边的人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冷沦靳回了一个字:“说。”
“我在教堂附近的花房里,听见了钢琴声。”
雷伯恩带上了花房的门,新人誓词的交换、牧师的劝勉、嘉宾们的欢呼和着庄严的进行曲被一锅汤关在门外,徘徊着无法进门。
十月下旬的温度转凉,很多不应时、应景的花儿像笼上了阴影,愁眉惨淡地匆匆开过、败落。
雷伯恩弯腰戳戳一株长势不错的多肉,油光水滑的叶片宛如打过了蜡油,充分保留了厚实、饱满的植物本色,在雷伯恩面前小巧又活泼。
“霍文把你们照料得真好,有吃有喝,一有个不如意,你们这群小家伙就得蔫儿吧唧地甩脸子。”
待在恒温环境十几分钟,雷伯恩觉得热,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在室内来回走动。花房尽头有一架钢琴,定时给花木洒水、施肥的园丁保持了它的整洁,乌黑的琴盖一尘不染,雷伯恩靠近了,在上面拾起了一枝玫瑰。
“意外收获。”
花刺已经被剃干净,雷伯恩闻了闻花香,择下几片花瓣放进嘴里嚼起来,甜味儿在嘴里散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挨近。
“果然是意外收获。”
雷伯恩眉毛都没动一下,外套猛地朝后甩出,玫瑰紧随其后,擦着消失的人影钉进花架上,入木三分,颤颤地摇晃在半空,带下来几朵花瓣儿。
温室里飘来几丝诡异的笑声,雷伯恩右耳碰到冰凉的嘴唇,转瞬即逝,那声音阴恻恻地说:“气性这么大,倒不像你了。”
雷伯恩呼了口气:“想见我就出来,不然立马给我滚蛋。”
刚说完,一条结实的成年男性手臂卷上了雷伯恩的身体,他撩开雷伯恩的头发,在脖子上寻找下口的位置:“……猎物在狩猎后,会怎样逃走?‘我不知道’……好孩子,我教过你,你没学会,你得像老鼠一样……呵呵呵呵……”
“我看你才是阴沟里的老鼠!”雷伯恩肘击阿尔文。
“火气有点儿大啊,唉……我说了,你得轻轻地,要不,猫就会听到我们了。”阿尔文抬手挥去衣服上的花叶,紫色锆戒一闪而过,花瓣皱皱地落下,掉到了鞋边,被他踩在脚底,“只是太久没见你了,想来看看你。”
雷伯恩拾起地上的外套:“暗黑公爵姗姗来迟,原来是一早在花房恭候我。劳公爵挂念,我不经看,看多了伤身体。”
“普通见个面,没什么伤不伤身的。”阿尔文抬起脸,笑没往眼底去,“你的影卫呢,拿完酒就马不停蹄赶往黑市了?这么急,好孩子,看来你也没有那么信任你的小走狗。”
“老鼠、走狗、毒蛇,在你眼里我们都是畜生,你呢,你又是什么货色?”
“我特意晚到一步,赶在别人之后跟你单独待一会儿,可不是想听你跟我斗嘴的。”阿尔文煞是遗憾地说,“你没长大啊雷伯恩,希望得到夸奖前,不该用这样低级的手段激怒我,让我皱眉头,你就没苦吃了吗?”
雷伯恩把脏了的外套扔进垃圾桶:“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官员天天听说政府缺钱,听了八年还不习惯,别人叫他改行,他说自己的工作在这个世道最容易保全,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在所有人里最贱。”
阿尔文倚着一棵橘子树,哈哈大笑:“有意思,恶作剧我有时还是很喜欢的。”
雷伯恩面无表情地离开。
“我听说你还在靠乱七八糟的草莓汁、番茄汁度日?”阿尔文似乎愉悦到了极点,按照常人的衰老速度,他看上去才将近四十,眼角的细纹一层一层,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少而不乱,有种受过精细保养的成熟风范,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用手杖敲了敲地板,“我们都是一样的东西,‘风度’‘贵贱’都是说辞,你是畜生我是贱人如何,你不喝血我喝血又如何,你何必违背自己的天性、忤逆自己的本能,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人?我们都是一样的,甚至是我培养了你,我一手塑造了你……”
教堂里最后一首祝祷歌这时起了,孩子们童真的歌声见缝插针地挤进房间,停在对峙的二人身边,雷伯恩听劝地点着头,附和着说:“公爵说得在理,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儿子死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个人替他唱一首挽歌?”
合唱温柔,雷伯恩却笑得十足残忍:“他如果没死,今年也该成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