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茶,还是酒?”
深蓝色英伦大衣挂在会客厅的衣架上,雷伯恩示意冷沦靳随便坐,挽起袖口,从杯柜里取出需要的用具,开始烫杯子。
这是冷沦靳之前从来没机会接触过的七楼,跟着雷伯恩上楼时,原本严密阻隔着楼道的屏障像从没存在过,无声无息地蜷成了一团透明的空气,为他们让开了通往楼上的道路。而七楼之上,果然如冷沦靳所料,是城堡主卧所在的楼层。
冷沦靳环顾一圈,从玻璃吊顶、青蓝壁画、巴洛克挂灯一直看到背对着他的人影,答非所问:“吸血鬼的生活也这么讲究?”
“先生,做人不能太刻板印象,没人规定吸血鬼不能过小资生活吧。”雷伯恩娴熟地操作着冲泡工具,又问了一遍,“咖啡,茶,还是酒?”
冷沦靳回答:“酒。”
雷伯恩打开储酒柜:“喝什么样的?”
冷沦靳张嘴就来:“有人血的吗?”
雷伯恩挑了挑眉:“口味这么重?很遗憾,人血都被我挥霍一空了,人血颜色的威士忌能接受吗?”
冷沦靳:“我不挑。”
“看出来了。”雷伯恩挑出几瓶基酒,拎在手里给冷沦靳亲眼瞧过了才开始调酒,“要不要加点料?”
“耗子药?”
“弄你不需要耗子药。”雷伯恩看了眼冷沦靳,又看了眼扒在裤腿上的软绒绒,指使它,“雪团,去,咬那只大耗子一口。”
冷沦靳:“……”
“怎么,不愿意啊?那你乖一点,奶酪没有了,晚上给你添博士新研制的猫粮。”雷伯恩说,“Lucifer在书房,现在应该醒了,估计闷得慌,你去找它玩一会儿……听话,别蹭我裤脚,新换上的正装,博士都没看过。”
冷沦靳:“……”
打发完猫,雷伯恩把调好的“人血威士忌”递过来,他穿一双黑色皮鞋,每步的长短似乎用卡尺精心测量过,优雅从容,尽管没有严格扎起领结却还是完美得像个绅士,凑近时,冷沦靳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哎呀,开个玩笑,先生这么大人了,不该经不起一句玩笑话吧?”雷伯恩捏着一杯冒着香气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啜了口,“我嗜甜,柜子里存了不少糖料,你的酒里也加了方糖,先生不介意吧?”
冷沦靳不怎么在意,却说:“你嗜甜,为什么要在我的酒里放糖?”
雷伯恩搅拌了一下咖啡,笑眯眯地说:“可能是我占有欲强?”
冷沦靳抽出两三张纸巾擦了擦手,语气熟稔得像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确实强,强到一旦超出了你的控制界限,就不把我当人,当畜生了。”
“我第一次见有人自己骂自……”
冷沦靳忽然放下酒杯:“你除了监视我,还在监视谁?”
雷伯恩歪头笑着,他有一双很诱人的紫色眼睛,细分是紫罗兰色,这种美是各种化妆品尚未问世前独一份“原装正版”的珍贵,小小两枚眼珠,好像承载了数万光年外的星系穹庐,任何人被他注视都会升起被错爱的感觉。
他问:“我在监视谁?”
冷沦靳跟他对视了两秒,自嘲地转开头:“我该怎么定位我的身份?俘虏还是晚餐?奴隶还是仆人?或者是某个等待被驯化的实验品?”
“啊……原来你有这么多用途供我发掘。”雷伯恩作恍然大悟状,“看来以后可以往这方面考虑一下,不然怎么想都是我亏,好吃好喝供着……呃!”
话没说完,他猛地被冷沦靳扣住了脖子,咖啡摇摇晃晃,在袖口上洒了一小片。
“我再问一遍,除了我,你还在监视谁?你和你身后的家族,应该不止抓了我一个,还有多少人被你们藏进了暗处?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用人血献祭还是复活某个人,或者是为了所谓威信非要弄几个人来?愚弄我们是很有意思的事?”
阻断呼吸十几秒,雷伯恩脸上仅有的一点儿血色褪了下去,最顶上的一粒花丝纽扣“咔哒”两声迸到了桌腿边,不知道是冷沦靳用力过猛还是他想减轻受力力道,身体不断后仰,几乎要抵到椅背上,脖子周围的皮肤迅速显出一圈红,像一圈粗制的锁链缠住他,冷沦靳好像在他锁骨边看见了一枚鲜红的印子。
雷伯恩“嗬嗬”喘了两口气,眼角发红,却还是上扬的样子:“先生……酒不好喝,可以、可以告诉我啊,这样就没意思了吧……我很脆的,要是……弄坏了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我看你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雷伯恩,你也懂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受,是吗?”
雷伯恩脸上的笑有一丝变化:“是吗……”
“对,就是这样,享受这个过程……雷伯恩,我的孩子,你做得很好,实在太令我满意了。”
“你在害怕什么?别怕,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会给予你无上的快感,你只需要遵循我,体会快感袭击身体的滋味……”
“乖孩子,怎么松手了?勒住这根锁链,它在教你怎么生存,你要学会生存……”
“雷伯恩,受制于人的滋味,好受吗?”
黑暗中,雷伯恩猛地睁开眼,冷汗顺着太阳穴一滴一滴往下淌,濡湿了睡衣,楼顶传来露天大钟沉闷的敲击声,在他极度活跃的神经上重重碾过,一下两下三下……才过凌晨三点。
雷伯恩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最近他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半夜惊醒两三次成了家常便饭,再这么下去,白天黑夜也不用分了,他直接24小时守在书桌前得了。
雷伯恩坐在床上缓神,雪白的毛团子“咪呜”一声跳上来,雷伯恩在它软乎乎的肚皮上撸了一把,它在雷伯恩腿上翻过身,四脚朝天给他摸,雷伯恩象征性地摸了几下,把猫放到地上,还是起了身。
夜里的古堡像是随着落日西沉一同倒戈向了睡眠,如水的月色稀稀拉拉掉下来,在地板上降了层薄而轻的霜。
月光向西挪动,照得一整列靠墙的书架亮堂堂地,不用开灯就能看清上面的书名,雷伯恩从里面抽出一本,走到飘窗前,开了条缝,凉飕飕的风吹进来,忽冷忽热。
借着窗外的月色,雷伯恩手指覆过成串成串的诗行,发出一声叹息:“是一首挽歌吗……”
“恐惧被遗忘,
却遏制了美好命运的希冀。
四方皆死亡,
而我,真是罕见的奇迹,
猜忌欲置我于死地,
我却依然活着,
热情、孤单、遭受嫌弃而赤诚着一片心意。
我的热情在忘恩负义中燃烧,
在这煎熬里看不到希望的踪迹。
我不再无谓地追求,
宁愿极度沮丧,
永无叹息。”
城堡外围的空地上,千万亩玫瑰草地在冷风中摇曳,本应开败在九月的红色玫瑰招展地扭动着枝条,一朵压一朵,好像浅黄色的叶子在和花骨朵儿窃窃私语。
“我终将逝去,
无论生与死,
我都执着地憧憬,
从未企盼过运气。
……
当你离我而去时,
绝望的歌啊,
不必再叹息。
既然我的不幸,
增加了你的欢娱,
在这坟茔,
你也不必凄迷。”
雷伯恩平和地翻过一页页书,既不觉得无聊,也不觉得疲惫,鞋尖轻击地面,不时停顿一下,又重新接上,月辉仿佛也眷恋他的温柔,在他的睫毛上撒下亮闪闪的光珠。
半个小时后,雷伯恩合上书,轻轻搁到了齐腰的矮架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他不常吸烟,偶尔兴致来了才会点一根,雷伯恩怅惘地锁紧虚空中的某点,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在虚度失眠的光阴,半晌,他抖落烧了半截的烟灰,说:“找人找到我门上了,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进进出出,胆子真大。”
雷伯恩唤了个名字:“乔托。”
“首领。”
几乎同时,他身后出现了一个通体黑色的身形,不仔细看甚至融进了夜色。
“普林的好儿子当初没听他的话,捕蝉不成反被捕,丢了性命自认倒霉,我不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人新婚不该我掺和的我也懒得管。”雷伯恩把烟摁灭在烟灰缸,拾起那张压在钢笔下的订婚函,仔细瞧了瞧,“你跟赫德森两个人,应该够了。”
“首领放心。”
雷伯恩最终也没有打开那封邀请函,又把它放了回去:“动作干净一点,快去快回,外面要下雨了。”
他抬头望向窗外,北边倒悬的天际一道闪电横空降世,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轰隆!
倾盆的水柱在一声劈天盖地的惊雷后如约而至,豆大的雨珠推开云层,利刃一样直指地面,落下来,成了带着寒气的银竹,又从地面往上长,在无边无际的水雾里遍地丛生。
被大雨浇透一身的人窝着火进门,稀稀拉拉的水流从头发、手臂一直流到裤筒,李斯汀一时间怒火攻心,失了风度,愤而甩下外套。
“雷伯恩身边的人都是疯子,有时候我真想让他避避邪,沾得我一身腥!”李斯汀用仆人递过来的手帕潦草擦了擦两颊,“去准备热水和咖啡,我要换身干净衣服。”
外面骤雨不歇,噼里啪啦打在窗外的雨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病痛缠绵的人的呼吸。几十分钟后,李斯汀扎着浴袍从浴室出来,头发向后捋,露出一双丹凤眼,怒火未消。
他手下的近侍端来一杯温度正好的告尔多,李斯汀问道:“普林的人去魔夜了没有?”
“先生,去过了,普林家族的人兵分三路,还有另外一路去了诡谲。”
“诡谲?”李斯汀冷笑,“冷沦靳不识人心,我帮他处理雷伯恩,他反过来将我一军,早知道当初就该让雷伯恩把他一脚踹进狼人肚子里,也省了现在的麻烦。”
李斯汀转身走了几步,却在长桌的报纸边留意到了一样东西,他走近拾起,打开封存的火漆,意味不明地问:“六氏族和十氏族的订婚函,诡谲收了吗?”
“收了。”费博听出李斯汀话中意思,颔首问,“先生,要对诡谲动手吗?”
李斯汀一摆手,忽地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样子:“不,不急,冷沦靳这次不止惹上了血猎,还结了狼人的梁子,他近半年所用的血石之力本来就不稳,到时候哪需要我们脏了自己的手。”
“可诡谲跟第一氏族似乎关系匪浅……”
李斯汀的拇指停留在邀请函最末尾的署名及日期上,说:“深深浅浅是雷伯恩要受用的,纪伦家族隔岸观火就够了,我相信七爵会给我上演一出精彩的剧作,至于冷沦靳……”
“他那套话术骗骗外人也就算了,他究竟为了什么回来,自己心知肚明。”
宁静的夜晚,小夜曲在教堂轻轻回荡,雷伯恩携请柬进门,从签到台过来,跟路上碰见的其他人寒暄了几句,来到铺满鲜花的长桌前,端起一杯酒悠悠品尝起来。
“怎么,不去跟其他家族掌权人说会儿话吗?”雷伯恩一边喝着,一边看了眼身边的人,“你好歹是九氏族的人,多去招呼招呼还是有好处的。”
红发女人淡淡回他:“不过是虚与委蛇,没什么意思。”
雷伯恩“啧”了声,戏谑道:“这话说得,你跟我就不虚与委蛇了吗?”
“此虚非彼虚。”
“我对珀西家族掏心掏肺,这话有点儿人身攻击了啊。”雷伯恩意兴阑珊地说,“不想喝了,霍文在婚宴上用的都是甜酒,喝多了不够劲儿,我去别处逛逛了。”
说完,雷伯恩拍拍珀西肩头,留给她一个喝了花酒的笑,扬长而去。
这次订婚宴的举办地是第六氏族内部的红场教堂,前身据说是一板一眼的天主修道院,后来经霍文的祖父埃里·霍文重新修葺并加以改造,才成了今天霍文家族的重要产业之一,艺术价值高到百来年才使用一次,壁柜里还藏着16、17世纪东欧民族的挂墙式壁画。
主持的牧师还没到,教堂内的人依旧在忙,雷伯恩去露台上坐了会儿,夜幕慢慢降临,凉风吹来,把他身上的酒味儿吹散。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弄得像我招待不周,怠慢了公爵。”
正文两段诗歌出自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小夜曲》——委婉缠绵的曲调,舒伯特玫瑰交换爱人间的呢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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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夜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