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完了一回围棋,白一瑶开着空空如也的白面包车,回到家中,已经不知不觉是深夜了。在柳家卸了货,白一瑶也如释重负了,看着车窗外的星星,也格外明亮,好像一颗颗钻石,点缀着紫黑色的夜幕。一瑶回到家中,看到秋杏已经睡下了,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心中又想到明天和萧易龙约好了见面,心中渐渐地沉闷下来。现如今想起来,萧易龙和星火公司财务部的王主任,都是串通一气的;要是当时知道这一点,绝对不会在白家客栈,好生接待他的。如今,想到这些,却也是太晚了。况且若是别人,断断不会有脸皮再上门的。无奈星火公司是当地的垄断型设计企业,白家这样的读书人,是断断的,得罪不起的。明日里,萧易龙还要代替王主任,来采购一些设计专用的纸张、文件和书籍。而自己还不得不一大早爬起来,安排早点和热茶,像先前一样,好生地接待他,免得被他看穿了自己内心的不满,搅黄了这笔大单子。
第二天一早,秋杏已经预备下了牛肉馅酥饼、云片米糕,和兔子汤圆配上红茶,放在餐厅里的一张,铺着绿格纹白底麻布的小圆桌前,等着客人的到来。趁着客人还没来,一瑶把秋杏叫到沙发上,在自己的身边坐下,陪自己说会儿闲话。秋杏道:“昨日去柳家交接的可还顺利?”一瑶道:“都还顺利。不过出了些新手工做的印章、砚台、宣纸和毛笔。柳家的少爷们都好这一口。”秋杏道:“顺利就好。”一瑶道:“正巧儿,又从柳家明月先生那里,还收了几千的款项。都是柳家公子哥儿们,前几个月,欠我欠下的。有了这一笔,今年开头这个月,我们也算对付的过去了。”秋杏道:“话虽这么说,若是能再添一笔今日的款项,那是极好的。”正这么说着,秋杏一边给一瑶端来了几块点心,给一瑶当早饭吃,一边等客人过来。
现在,“白家客栈”已经改头换面了,叫做“碧溪民宿”。餐厅也不如原来的院子那般阔气,换成了用木家具所配置的房间,摆了五张藤木编织的小圆桌,里面不过能容下十个客人左右。白一瑶已经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坐在角落里的浅山楂红的拐角沙发上,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天气还是这么冷,混合着南方湿冷的空气,缓缓地吸进肺里,让人更加没有胃口吃饭了。在这样一个阴云密布的天里,还要接待自己最不想接待的客人,并且,还要堆满笑脸地相迎,任凭是谁,碰到这样一个早晨,都不会吃得下饭的。因此,懒懒地瘫软在沙发上,倒是感觉驱赶走了一些湿冷的气息,不仅身体暖和了些,心中也没有那么寒凉了。一边吃着点心,便听到门口有人叩门的声响,秋杏忙去把门开了,萧易龙,穿了件条纹衬衫配丹宁蓝布裤,走了进来。
秋杏忙迎了上去,陪笑道:“萧先生,这么早就来了?”萧易龙笑道:“再早也不如姑娘起来得早。还费心费力来招待我。我不过是想替王主任,早点把该办了的公务办完了。我也和姑娘你一样,都是替别人跑腿儿打工的。”秋杏笑道:“一瑶也已经坐在餐厅里,等了您好一会儿了。我也预备下了点心和茶,供你们边吃边谈事儿。”萧易龙笑道:“秋杏姑娘办事,自然一向是最让人称心的。”穿过了摆放着藤条花垫花毯沙发的民宿客厅,里面只有一两个游客早起,在沙发上坐着,默默地喝着金色铁壶里倒出的热金桔蜂蜜茶。还有几个游客,正坐在小沙发上和垫脚凳上,看书架上拿下来的杂志,皆是些新闻和财经?类的版面。看到秋杏走了过去,几个游客只是冷眼地看着她,另外几个,则热情地想她点头问好。秋杏也客里客气地答了几声回应了。
他们又穿过了里间改成的一家小书店。之间,过道的架子上,摆满了以碧溪为主题的一溜儿的文创——都是些印章、笔记本、明信片、杯垫、香膏、玩偶等小玩意儿。秋杏便把萧易龙带到了墙壁刷成绿箩色的餐厅里。一瑶仍然在抽那手上那根还未抽完的烟。他见萧易龙走进了餐厅,忙把手中的烟,在手边的猫咪烟灰缸中摁灭了,从沙发上起了身,坐在了铺了桌布的圆桌前。他忙起身拉开对面的藤椅,给他让座。一瑶陪笑道:“许久不见,萧先生还是这么光彩照人。”萧易龙道:“哪里还有什么光彩呢?都老了。”说着,他捋了捋鬓角边上的刺眼几根的白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已经长出来了的。大概是平日里操心生意,思虑过度的缘故。一瑶忙陪笑道:“说到操心,刚才秋杏姑娘,带着萧先生穿过走廊的时候,可瞥见什么心下中意的纸笔墨宝,或是,茶叶香膏,可以给王主任他们带回去赏玩片刻的?”萧易龙笑道:“与其白先生在这里,跟我用文字形容了半天,不如带我直接再去展览架上,瞧瞧?”
一瑶忙笑道:“这当然可以。”说着,他起了身,领着萧易龙又回到了客厅里,秋杏默默地跟在他们两个的后面。之前在客厅里坐着的几名房客,有的在水池边洗富士苹果吃,有的在烧水泡红茶喝。前面见过了秋杏姑娘,此刻,他们又见一瑶走过来了,都纷纷笑道;“白老板,早上好。忙着呢?”星火城的人不论见到谁,都要问他们是不是在忙着。一瑶只是彬彬有礼地微微欠身,笑道:“忙着呢,各位早安。”说完,那几个房客也埋头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萧易龙一眼便望见了一张高脚圆桌上,放着的衣着精致的玩偶,仿佛是从中世纪的骑士画上,走下来的贵族小姐。一瑶眼见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手工做的玩偶上,会心地一笑。一瑶笑道:“这都是秋杏闲暇的时候做的。她就喜欢这些小人儿,像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很可爱。”
只见,那些玩偶都系着浅蓝色、浅黄色、肉粉色的丝缎带,迎风而动,栩栩如生地咧着细唇微笑着,活泼得好像真人一般。萧易龙笑道:“小姑娘嘛,都喜欢没事儿做些精细的针线活儿。也并不完全和小孩子一样幼稚。女孩子嘛,都是这样的。”一瑶笑道:“这些娃娃们,也都只有小姑娘才会喜欢,萧先生估计是看不上的。”萧易龙道:“那倒没有。我正巧儿想着,带个回去,给王主任家的嫂子。她两个女儿就喜欢穿着百褶裙的洋娃娃。何况这娃娃,大眼睛水灵灵的,好像会跟人说话儿似的。”一瑶道:“那这两个萧先生都拿回去,讨嫂子和她女儿们的欢心去。”他忙让秋杏拿丁香色的彩纸包了,装在了画着玩偶图案的黄绿纸袋里。萧易龙忙道:“先生如此客气,那在下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一瑶忙陪笑道:“王家的两位小姐我也是见过的,别看她们年纪小,生得本身就很有灵气,我也很是喜欢这样知书达理的小姐。送她们点礼物,我不仅能拿得出手,而且,也当然是高兴的。”
他们又去看娃娃的旁边,摆着的物件儿。只见,在放着玩偶的高脚圆桌边上,是一个白色木板搭成的架子,上面又堆满了黑黑白白,花纹如同大树根般盘根错节的印章,一看就是风雅之士喜爱的物件儿。萧易龙拿起了一个两三厘米见方的白色大理石黄褐色花纹的石头。石头的底部,用篆体深深地刻下了“般若梵音”四个字。萧易龙道:“没想到白先生,还深信佛家学说。我以为,在白家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里,家风的教育,是早已全把这些宗教的说法,当作鬼话了呢!”一瑶道:“不论家教如何,普通人保持的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萧易龙放下了这个白色的印章,又拿起了一个泼墨般的黑色石头做的,像是从鬼怪的窝中寻觅来的石料。与那大理石章不同,那墨黑色的玉石头上,也用刀刻了“福生净天”四个正楷题写的佛家用语,还用金粉撒了,放在一旁的红色印泥边上。再看一边的用来试盖印章的手帐本,白纸都用灰色的佛像做底色,撒了金箔,仿佛兼具浮雕的效果。一寸见方的本子上,盖满了各色人等喜爱的印章,皆是些“仞利乐天”,“极乐世界”等佛语。
萧易龙道:“很久都没有遇见过,这么考究的印章和木浆压制的纸张了。”一瑶道:“不过是我家太太闲暇的时候,自己做的设计,又请青绿村纸厂里的老师傅们,压了花儿,放在店里卖着玩儿的。又碰巧,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皆是信观音菩萨的,所以,请老师傅们帮忙刻了弥勒佛花纹的洒金纸张,也略表一表我这个做女婿的心意。萧先生大约有所不知,这些佛印佛纸堆在这边,只是偶尔有一两个人问津,大多数人对此道,都甚感兴趣。秋杏放在这儿的,皆是些中看不中用之物。”萧易龙道:“不瞒先生说,我们的王主任,没什么别的癖好,就喜好收藏这些没用的印章,往各色的纸张上盖着欣赏。”
一瑶笑道:“那正好可以挑选一些,我们这里原创的印章和手帐,给王主任包走。”说着,他向秋杏姑娘使了个眼色,她也默契地点了点头,会了他的意。萧易龙又问白一瑶讨要了几张洒金徽州宣纸和砚墨,皆是散发着丹青香的上品,也是王主任点名儿要了的,说是要回去装点公司门面之物,才肯罢休。原来这王主任的王氏集团原本和柳家的星火公司是两家合伙人,当初,萧易龙只不过是打着柳家的名号,行这强卖强拆之事,背后的靠山就是这王氏集团,在当地的势力,比星火公司还要大,因此,白一瑶一家是惹不起的,王主任要什么,给的出手的便都给的出手,顺便还能赚上一笔。待白一瑶幡然醒悟,看清了王氏集团背后的营生之后,白家这才转头投靠了柳家,才从他们的地盘上,勉强租下了这一家门面不大的民宿谋生。
这边白家好不容易送走了财神王氏集团的人,那边柳家也上上下下的忙活起了新一年的操办。柳明月回到家中,睡了一觉,因为前夜里太累了,及至晌午才一觉醒来。青梅只以为他是前日里,上班太累了,也就没有忍心叫醒他。这一日,青梅正好叫了家中给自己打扫房间的阿姨,牡丹姑娘,来自己房间里,教自己帮如烟打一点针线活儿,顺便到厨房给小孩子,做几顿营养餐。这莫牡丹姑娘,是从穷山僻壤的大西北,来星火城打工的。她本来是在隔壁的星空酒店做服务生。后来,别人经常在酒店里请客,见她上菜时手脚麻利,为人老实,如今,这样本分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便想着把她雇来,隔三差五地给自家扫地做饭。而且,这牡丹姑娘,生得白里透红,身段高挑,在客人面前待人接物,也拿得出手。自家大厨房的厨子,也常新常换,但是,他们向来都做饭口味太重,不合小孩子的肠胃;不如自己买来了新鲜的鸡鸭鱼肉,让牡丹按照自己嘱咐的清淡口味,在隔壁的小厨房里烹制小鲜。如烟又爱吃,大人们看着小孩子胃口好,也能开心一整天,也省的自己看着他不爱吃饭,而心焦过虑了。
这天,牡丹姑娘又是起早贪黑地,早上五六点钟便爬起来,先是穿上素净的粉兰花刺绣白底连衣裙,便马不停蹄地,给一家人做早饭。青梅常常要求她和别的佣人们,要打扮得神气得体,才能配得上柳家的体面。初来乍到时,牡丹姑娘是不知道柳家有这么多规矩的。本身,在黄土高原的时候,衣服连穿到掉了线,母亲都还要往上打上花花绿绿的、好几个的补丁,这样便还够兄弟姐妹们,能够穿上一年半载的,省下了买新衣服的钱。如今,殊不知,这样的装束,在干活儿的时候,无形中增添了多少约束和烦恼,也让柳家雇的帮佣们,背地里,常常说她不近人情,为人尖酸刻薄。然而,青梅原来只是个思虑未全的、才出嫁不久的大姑娘,和普通人家的大闺女没有什么区别,想得不周到的地方也是有的。但是,旁人哪里有这些信息,看得出,管得了这些。在外人的眼里,本来青梅就是柳家的主人之一,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帮佣们只自顾自地在厨房里唧唧咕咕的,料定她日日夜夜,都在二三楼的阁楼里住着,也不太到一楼的大厨房里来,是听不到这样的风言风语的。至于青梅是否真的心里没谱儿,还是,假装听不见这些闲言碎语的,大约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牡丹姑娘见姑爷还在睡,而青梅很早就起了,忙把亲手做的木糖醇绿豆糕和鲜榨的豆浆,端在了小饭桌上。牡丹笑道:“三太太这么早就醒了,赶紧趁热吃点点心和豆浆吧。明月先生还没起来,不用等他,看待会儿吃食都冷了。太太平常累的,常常胃疼,更不能吃冷盘了,对胃不好。”青梅笑道:“这家中,难为只有牡丹你,还真正地关心我。”说着,她便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一块绿豆糕尝了一尝。牡丹忙道:“这绿豆糕可合您的胃口?”青梅道:“味道沙沙的,也不是很甜,肯定比外面卖的健康。”牡丹笑道:“我正是怕太太爱美,所以,专门把白砂糖换成了木糖醇。”青梅笑道:“要是我们家雇的厨子,都像你那么仔细,我可是省了心了。”牡丹姑娘在黄土高原的土窑里,最擅长的就是用各式的模具,做红红绿绿的面点,这糕点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吃完了早饭,青梅又喝完了一杯热豆浆,就听到大门口有门铃“叮咚”的响了,大嫂子那边的人去开了门,又听到自家房间的门“咚咚”得叩响了。大嫂子那边做工的人进来递给牡丹一个快递包裹,便回屋里去了。
牡丹关了门,便道:“三太太,是大太太的人,帮忙拿进来的一个小包,现在要拆么?”青梅道:“帮我现在拆了呗。无非是前日里,趁着过年过节打折,从网上买的口红和腮红。皆是些时下里新兴的式样,我想着买来画着玩儿的。可巧儿,现在可以用上了,待会儿好出门咧。”牡丹道:“太太过年的时候,已经劳顿了好几日,看您这脸色,昨日夜里,又没睡个安稳觉的,今日着急忙慌的,出门又是去哪儿?”青梅道:“便是上个礼拜,店里的会计约好了,今日一早儿,要我去柜台和他核对正月里买卖的账本呢。”牡丹听了,便赶紧拿剪子,把白花花的包裹皮子给剪开了。里面是一支肉粉色小羊皮金边口红和一支黑盒子腮红。牡丹道:“我打开了,太太现在涂上抹上么?”青梅道:“那正好,帮我将它们打开拿来。”
说着,青梅回卧室里拿了一面黄铜色的镜子,便坐在小桌子前,仔细打量起自己来。牡丹道:‘太太是先试口红还是腮红呢?”青梅道:“今天我脸色不太好,有点发白。拿来那盒腮红,我拿粉饼扑了,瞧瞧吧。”牡丹打开黑桃木匣盒子,又从屋里的台子上,拿了一个粉扑来,递给了青梅。她仍然在瞧镜中的倒影,不知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还是昨天白天,担心明月去了哪里,直至半夜才回家的原因,一清早才起来,脸上就一点血色都没有,镜中反出的白光,更是骇人。这幅光景,让外人看了还了得,必定会无端揣测,自家里头,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传出去的流言该多难听。青梅忙拿了粉扑,沾了那桃红的腮红,往鼻梁和眼皮下打了些。镜中的倒影,顿时,霞光满面了起来。她略施粉黛的脸上,已经全然看不出之前的疲态。
青梅笑道:“你看这腮红的颜色怎样?”牡丹笑道:“太太将这桃红扑了扑,脸上粉粉嫩嫩的,像才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完全看不出来年岁,和昨晚没有睡个踏实觉了。”青梅笑道:“大姑娘,就你的嘴最伶俐,我都已经是个黄脸婆了,哪里还有什么好肤色呢?”正说着,牡丹又递过来一支,当下正流行的桔红色口红。青梅对着镜子,不紧不慢地涂上了,气色瞬间好多了,像那初升的日头下,绽放的娇艳玫瑰似的。接着,牡丹从衣橱里,拿了一件新年的时候新买的大红色棉衣,给青梅披上,又穿了一件仿麂皮浅咖色毛绒高跟靴。一切都突然之间,显得那么喜气。穿上了红衣红妆,也让人一时地,忘却了生活中的失意与艰辛。
牡丹道:“今天是周末,幼儿园也不开,如烟也不能成日地在家里念书,太太希望我怎么安排他的周六呢?”青梅道:“今天,先生起来,别忘了提醒他,中午约好了去青绿村的庄子上和田里的人吃饭,一并跟他们学学手艺。另外,前两日,我和燕太太约好了,让如烟去和木星学学规矩。今天,你就帮忙带如烟去陆家串个门儿好了。”牡丹答道:“是的,太太。”穿戴好,青梅去小房间里把如烟喊起来吃早饭,打了个电话给陆家,恰巧是晚晴接的电话。电话那一头,晚晴笑吟吟地道:“周六这么早,青梅姐姐打电话来,有什么吩咐?”青梅笑道:“今天幼儿园不开门,我想着让牡丹带如烟过来,陪木星玩一会儿。”晚晴笑道:“欢迎欢迎。”挂了电话,才又开了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去柳家饭店里。出了门,看了看表,已经是早上八点了,穿过了交通堵塞的十几个红灯,九点才能到柳家饭店里了。
等到了自家的饭店里,青梅一进了大堂,两边穿着蓝色制服、戴着白色手套的门童——小吴和小陈——忙迎了上来,给她拉开了松木大门。房间里开了暖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一进门,便揭开了棉大衣上的一排杏色纽扣。一走进了房间,青梅就看见了经理沈仁正坐在台子前,整理着菜单,准备给将要光临的顾客们看。他见青梅脚步轻巧地走了进来,忙放下手中的菜单,迎了上去。这青梅虽然已经年过三旬,但风韵犹存,在冷风中一吹,两个红扑扑的脸蛋,更像红苹果似的,红嘟嘟的,裹着大衣,还有些瑟瑟发抖。沈仁一见她被冻坏了神情,更加为之痴倒。那些没有阅历的年轻女人,沈仁扇都嫌弃她们没有半点儿女人该有的韵味,谁知,他偏偏另辟蹊径,喜爱那些上了年纪的半老徐娘。她们有着那些年轻姑娘们没有的意蕴。而这青梅偏偏比沈仁扇,还大了那么两三岁,完全没有猜出他闪光的眼神中,深藏的意味,反倒是,毫无戒心地走进了饭店里。
青梅笑道:“沈经理这么早就到了。这些准备的琐碎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服务生去做,何必亲自这么早起来准备呢?大家都还没来上班呢。”沈仁扇笑道:“老板娘都来的这么早,我怎么可以偷懒呢?”青梅笑道:“可别光顾着聊天,忘记办正事儿了。你今儿一早约了我来店里,不是还要和我核对这个过年的明细吗?”沈仁扇见青梅的笑靥之间,仿佛含着花香似的,心中的微波不禁又起了三分涟漪。沈仁扇忙陪笑道:“光顾着忙手头上的事儿,答应老板娘的都混忘了。你跟我来楼上,账本都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两个,到那里再一条条账目,细细看来。”青梅听了这番语调,心下已经看透了**分他的用意。她思忖道:“我付了他一个月几千上万元的工资,他工作不知道好好干,也不知道知恩图报这一说,偏偏换来个只知道‘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主儿,真真地不划算呀!”这沈仁扇是明月的酒肉朋友,深得其信任,才送来饭店里做理事的襄理的。如今,这沈仁靠着柳家的生意发了财,不仅不知恩图报,而且,还背地里,生出这等龌龊的法子来。然而,青梅碍于明月面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耳根子一红,跟着沈仁扇,走过了一排深褐色螺旋木梯,上了楼。
走上了二楼,青梅穿过了贴满绿底桃花墙纸的过道。这个过道像一个勺子,穿过了勺柄,来到了圆形的底部,是一面圆形的彩绘玻璃窗。温和的曦阳透过彩色的玻璃照进来,把赭石色的地板,染成了深绿色、棕黄色、橙黄色、柳绿色和湖蓝色,揉碎了在一起,好像那参杂了、杂糅了七色油彩的大染缸,不经意地被洒在了地上。青梅穿着的高跟靴,踏进了这染缸一样的地面里。向左转去,便是隐秘在椭圆形凹槽里的经理办公室,高高的门额上,还用银色的小牌子标注了沈仁扇的大名,好像这间屋子是他专属的,而不是公家派发给他的似的。但是,沈仁扇一贯是这样高调的做派,这是柳家众人皆知的,也都不足为奇了。沈仁扇开了门,请青梅进屋坐在一旁的深红色皮革的单人扶手沙发上,给她用玻璃杯沏了一杯金骏眉。他打开一旁柜子里锁着的保险柜,又将密码锁摁开了,拿出过年期间的账本,让青梅一个人细细地看去。青梅看了一回,笑道:“这本子上记的倒还算详尽,只是,这用人和损耗太大了,要嘱咐下面的小领导们,让各组的人,注意节约开支才是。那些不用的人,也得裁去一些,免得不知好歹地、成日里好吃懒做。”沈仁扇拉了一个板凳,愣愣地坐在青梅的面前,两人的膝头都快碰上了。青梅心中自知他的意思,只是装作不理。沈仁扇忙笑道:“老板娘说的,我一定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头。”青梅低头一页一页地看账本。看了一会儿,便看完了。两人又约了第二日去清点货物损耗和用人的事儿,看外面有人来敲沈仁扇办公室的门,说是要汇报过年期间的盈利,这才散了。
门外青梅才走,听到门响和楼下车子打火的声音,柳明月才从美梦中惊醒。在梦里,兰鸢穿了一件靛蓝色旗袍,正朝他笑着,喊他过去,让他陪她在月下饮酒。但是,床头骤然响亮的闹钟声,让他的脑袋“嗡嗡”直响,他猛地坐了起来,慌乱之中,把闹钟摁下了。他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哪里。透过窗帘缝隙,漏在自己床铺和木家具上,上的几道温和的光芒,才知道原来刚才的,不过是一场被击碎的幻梦,而自己还是躺在柳家大宅的双人木板床上,床上铺的是上好的鹅黄色芙蓉花样冰蓝色真丝床单。即便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能睡在如此奢华的床上,而不像家中的佣人们那样,要天天挤在昏暗低矮的出租阁楼里,明月本来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从窗外望去,只看到半结冰的池水上,枯黄的莲叶。看着此情此景,明月在脑海里,不禁想起了一首古人佚名的七言绝句:
“慵温懒起暖阳光,
并蒂芙蓉影中芳。
泠冽池波难解意,
偷怜顾盼只独伤。”
再好的美人美景,都逃不过这最终的荒芜。感受着暖阳的温度,再凭空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瞬间,本能地,把已支离破碎的幻想,抛之脑后了。听到门外响动,等青梅出了门,明月便想起来让牡丹姑娘给他做些糕点和奶茶喝,正好当作甜点,平静一下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于是,明月在卧室里喊道:“牡丹姑娘,过来,进我房间里来,有事儿跟你吩咐。”牡丹听了,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忙推门进去,只见,明月仍然头发蓬松地斜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抽着一根烟。云汽缭绕到了高悬的天花板上,让整个房间,都看上去雾蒙蒙的,散发出一阵阵厚重的烟草味。在这云汽之间,无论一切的人和物,包括牡丹姑娘在内,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这一切吹散了似的。
牡丹姑娘忙笑道:“三爷还没起来,就叫我进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儿?”明月笑道:“倒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儿。就是想吃姑娘做的紫薯山药豆沙糕了,家里可还剩下些,姑娘帮我热一热,当作早饭吃了吧。”牡丹姑娘笑道:“三爷的口味真是实打实地挑剔。还好冰箱里,还剩了些昨儿日给三太太包的,我正好拿蒸锅里温一下去。少爷你也好快起来了。太阳都大中午了。”明月笑道:“牡丹姑娘,若是你看我忙了一周可怜的份上,行行好,再帮我泡一杯奶茶,我可就二话不说,就起床了。”牡丹姑娘只道了个:“是”,便把卧室的门虚掩了,去隔壁的小厨房准备三爷的早饭去了。明月一边起来,一边随手从衣橱中,拿了一件淡黄色衬衫穿上。他一边打着他那条深蓝色底星空花样的领带,一边暗自窃喜。这全家里,谁都知道牡丹姑娘不仅长得珠圆玉润,而且,做甜点的手艺,在十里八乡以内,都堪称一绝。
早上一起来,纵然没有兰鸢这样的红颜知己,或是,青梅这样的娇俏娘子相伴,睁开眼便能看到这样的微胖美人,并且,还能喝上一口,她亲手泡制的香茶,纵然人生几何,还有什么遗憾呢?等明月在里间的小盥洗室里梳洗完毕后,出来时,看到牡丹正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在如烟的小斗篷上,绣上一个小老虎的纹样。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长睫毛,像骆驼的睫毛似的,轻轻地,落在她少女的绯红色面颊上,又羞怯地低下眉目,往手指间的针线处看去。牡丹姑娘道:“三爷,这次才算是信守诺言了一回,可真真是难得了呢。”这公子哥儿说的话,往往十分的话,只能相信个五分的。
明月听了这话,以为牡丹姑娘的话儿,有所松动,心中不禁荡漾了几分,正色地说道:“牡丹姑娘的话儿,我哪儿能转眼就忘呢?”牡丹姑娘听了,红了脸道:“先生可别说了。仔细太太听到,又该生气了,得空儿了,再打骂我一回。”明月道:“任凭她混闹去。有我给你做主,她倒是在我面前,自然不轻易敢的。”一边说着,他一边看着落地的镜子,整理平整了领带。牡丹姑娘的脸更红了,但是,当着明月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双眼盯着手中那缝制了一半的刺绣小老虎头。明月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在这诺大的家中,只有先生会替如同蚧蚁般身份地位的自己说句话儿了。不知一个姑娘家的,在众人面前,应该感激他,还是不免一阵内心的尴尬,刺痛的只有自己的玻璃心。
明月见她红了脸的神态,更觉得她可怜,整理好了头发,忙就势在她板凳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牡丹姑娘正打完了最后一个线结,把刺绣放在了一边的凳子,一边捋着自己黑褐色的鬈发,一边看着窗外又开始落下的雪花儿,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白色绒球,异常可爱。在雪的反射下,牡丹姑娘的皮肤,更显得像白瓷一样泛着微光。明月不觉得看呆了,趁她不注意,轻轻地拉住了她的一只手。牡丹姑娘下意识地将手向后一缩,可惜,明月的力气太大了,根本无法挣脱他的紧握。于是,只能放弃挣扎了。牡丹忙道:“明月先生可要自重。我们这样,让青梅太太,或是,外人看见了,那还了得。”明月笑道:“牡丹姑娘,我可是一直真心实意对你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这一点,你也不会一点儿知道。我可是不是像外面那些,只知道和女人厮混和胡玩儿的公子哥儿。牡丹姑娘,你看在我一片冰心的份儿上,就从了我吧。”
牡丹啐了一口道:“明月先生,青天白日的正事儿不做,就知道混说,这些有的没的,男女之事。先生,今天起来的还不算晚,不如,先出门儿办正事儿是打紧的。今儿太太还吩咐我带如烟去串门儿呢。先生快吃好饭,先忙去吧。”一边如烟只顾着自己吃着豆沙白果杏仁露,笑嘻嘻地看着牡丹姑娘手中的老虎头,好像全然不知大人世界的复杂和疲惫,更不知道牡丹和明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明月笑道:“今天没什么忙的,不过是去青绿村的庄子上,看看农民们又新种了些什么草药。”牡丹笑道:“先生去田里,跟农夫们多学些,无论学些什么,都是好的,可别像过去一样儿,成天无所事事的,三太太见了,又该生气了。太太出门前,还吩咐我盯着先生,别忘了中午要去和生意人吃饭呢。”明月笑道:“好,那我就听姑娘的话,学乖一些;不然我才懒得和那起子人吃饭喝酒呢,不过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牡丹听了,摇了摇头道:“听听,先生又说胡话了。赶紧吃了早饭出门吧,别迟到了。”明月打完了那领带,坐在木头高脚圆椅上,随手拿了一块昨日剩的紫薯?山药豆沙糕吃了两块,便出门了。
好不容易哄走了三爷,牡丹姑娘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任凭如烟坐在儿童座椅上,吃饱了饭,就抓起桌子上的一个摇铃,乐呵呵地玩儿。她自顾自地放下手中的绣花,看着窗外,一手撑着头,发起了呆。前两日,如烟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堆成的、不大不小的一个雪人,如今,在厚厚的积雪之中,显得更加肥胖臃肿了。它仿佛在对来往的行人们,展现出鬼魅的微笑,好像一个真人一般。那摇铃丁零零的声响,好像是给空中的雪花飞舞的配乐,而那雪人则一直以这白色的大地为背景,斜眼微笑着看透人间悲喜。也不知道这雪人见了街上这么多人事儿,能不能看穿她自己现在的心思呢?是啊,自己就好像这孤独的雪人,在苍白的大地上,孤苦无依。老父母又住在乡下的田庄上,每年也就只有除夕那两日,柳家才会放她回去和亲人们团聚。老家在哈尔滨,松花江边上的小山村,乡野的宁静,和大城市的灯火通明,无法相提并论。那里有江边芦花的香味,水面上结成刀剑一般的冰晶,离家不远的尖顶拜占庭式的大教堂。顺手拿起边上的糕点咬了一口,但是,更让人心心念念的,还是从京城传来的驴打滚儿和枣泥糕。在这南方生活,许久都没有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