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牡丹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到,如烟将手中的拨浪鼓和铃兰花铃,左手右手各一个,摇得直响,吵闹得让人听了头脑发懵,才回过神来,手头上还有很多家务事儿没有做完呢。她忙起了身,走到隔壁的小厨房里,拿了一条黄白格子的围裙围上了。她拿了一条干净的嫩绿抹布,刚想把圆木桌上的剩菜收拾干净,就听到夹杂着如烟那铃兰铃的响声,外面又是门铃的一阵的“叮咚”乱响处,就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出了饭厅的门,又去开了一楼小院的边门。开了门儿,看到原来是叶二太太那边的帮厨,骆紫衿。这紫衿平时干完了二太太家小厨房的活儿,白日里没事做,就喜欢来三太太家串个门儿,顺便找穆牡丹谈天说地的。本来,这骆紫衿,也是从西北的大草原上来到这星火城的。这偌大的家中,来自大西北的也就他们两个,因此,除了共事以外,更是滋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感来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加之,柳家中男欢女爱的氛围,更是无端地,给两人的相处,平添了泛着粉红泡泡般的,浪漫情调来了。
今天,他正巧儿从小厨房那里,拿来了一桶新买的羊奶粉,想孝敬给三太太喝,然而,碰巧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紫衿笑道:“二太太差我来送,我的内蒙古老乡们自己挤的羊奶,做成了顶新鲜的浓香羊奶粉,给三太太和如烟小少爷喝的,说是对女人和小孩子的脾胃好。”说着,她从他手中接过了一个蓝绿色的圆桶,上面写的皆是蒙古语。牡丹笑道:“二嫂子也太客气了,她自己和郁离先生平日里都这么忙,还一直想着我们家的小孩子。你看我们家的太太先生,都出去打理家中生意去了,也不得空儿,给飞絮少爷买些什么。眼看这上上下下都知道,飞絮马上要去高考了,收了二太太的礼物,这搞得我们全家上下,都更加怪不好意思的。这谁不知道,这内蒙古草原产的羊奶,是顶好的、最纯粹的呢?如烟向来肠胃不好,正好,小孩子好磕动。二太太怎么不留给飞絮自己喝呢?正好趁机补补身子。”
紫衿笑道:“我们二太太说,这都是应该的。飞絮也大了,喝了这些,个子也长不了多高了。这些奶粉,不过,是从国外回来的朋友们,顺手捎回家送人的礼物,如烟不喝,也白白地糟蹋了这些东西。”牡丹笑道:“紫衿哥哥,今儿家里也没人,只有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心里不免空落落的,你不妨进来略坐坐,吹吹暖气,别只顾着站在门口儿说话了,小心风大,一会儿又着了凉了。”牡丹忙请紫衿进来坐,帮他脱下了毡帽毛皮大衣,外面的风雪斩落在他的帽檐上,遇到屋里的暖风,又化成了细细的水珠。见紫衿的面颊都被冻得如同红苹果一样,牡丹忙把木门关了,将冷风吹来的风雪,立即抵挡在了屋外。紫衿本身从草原的马背上来,经年累月下来,脸已经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此时,更是黑里透红,显出健壮而罕见的小麦肤色来。
当日里,牡丹可巧儿,扎了两个大麻花辫,盘起了一个大圆发髻,脸颊也被暖气烘烤得红彤彤的。两人站在雪地里,远看倒像是雪景画中的一对璧人。紫衿见屋子里开了地暖,仿佛如沐春风了一般,满脸满身都热烘烘的,忙脱下了手套。牡丹将他褪下的皮大衣和皮手套,都放进了进屋沿廊侧面开出的衣橱里。牡丹见紫衿在门口发愣,忙道:“进屋随便找个地方坐了吧,门口没有地暖,地砖上站着也凉。”紫衿见牡丹在绣花儿,如烟在一旁玩着蓝绿色的河马摇铃,便在她的绣绷和婴儿椅旁边,随意地找了个扶手软垫摇椅,坦然地坐下了。这屋里的主人不在,和穆牡丹独处一室,心中也清净了许多。虽然有个小孩子在边上,却仍旧是个不懂事的娃。只见,如烟一边吃着手,牡丹一边拍打着他,让他别啃咬坏了新买的拨浪鼓。那拨浪鼓的羊皮上,还用油彩笔画着,两个穿着绿衣的小儿,在玩丢沙包和九宫格的场景。更何况,是先前正值元宵节,父亲给买的新玩具,小孩儿玩起来,更是不愿意放手了。
紫衿忙笑道:“姑娘又在缝缝补补些什么呢?小心累坏了眼睛。绣了一会儿的功夫,还得休憩一会儿。”牡丹道:“这如烟的虎头帽一直没人绣,我想着趁着新年,给它绣好了,小孩子可以戴。小孩子的衣服多好看呐!”紫衿道:“现在没人在,有姑娘陪我,还管那小孩子做什么?”牡丹道:“快别混说了,待会儿,给来来往往的人偷听见了,又要说你不懂得体面,丢了二太太的尊贵身份。”紫衿道:“姑娘每天在家给老板们忙东忙西的,可别累坏了身体,我多心疼呢。”牡丹道:“你又说笑话了。青梅太太和明月先生,每月都按例给工钱,做这些也是应该的。单说那融雪太太和流萤先生,平日里,也待你不薄,若是被人听到你这闲话,又该说你偷懒,仔细丢了饭碗。”紫衿道:“姑娘的手艺向来是顶尖儿的,除了会绣花,我还记得你会打不少毛线衣服呢!”牡丹道:“这小孩儿要穿的衣服这么多,我打的毛衣,大约还比外面买的暖和些呢。”
紫衿道:“别说是小孩儿的毛衣了,前年牡丹姑娘给我织的冰蓝丝羊绒围巾,我还一直戴着呢。”说着,他把系在脖子上的一条,厚贝壳纹围巾,解开拿了下来,递给了她。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起身挂在了衣橱里,又回到自己的布?马扎上坐下。牡丹道:“可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了,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收好理好了,又甩手丢给我,是何苦来?要外人看到了,成何体统?”紫衿道:“在这屋里,太太先生们都把我们把下等的乡下人看;如果姑娘再不疼我,我们两个再不学着一致对外,岂不是太可怜见的了?如果牡丹姑娘心里真的一丁点儿都没有我的话,为什么还给我织围巾呢?如此关心我,让我心里暖暖的。”牡丹把玻璃壶里剩下的一点热红茶倒在了青花瓷的杯子里,又加了点小白壶中的炼乳,做成了奶茶,推到了紫衿的面前。牡丹笑道:“可别光顾着说话了,趁热喝点儿红茶泡的奶茶吧,这可是用顶尖儿的金骏眉,外头儿的店里可买不到的呢。光说这炼乳,也同你拿来的奶粉一样,是外头庄子上的农夫送来的,用大草原上挤的牛奶加了蜂蜜,在农场里亲手炼成的呢!”紫衿喝了一口茶,笑道:“姑娘泡的茶,果然异常地清甜可口,仿佛散发着大草原的奶香气。”牡丹笑道:“快喝你的茶吧。你这么下了海口似的夸赞,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岂不是太见外了?你说你来探望我,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哪一次不是好生款待着你的?”这一句话,说到紫衿心坎儿里去了,却也将他说得不好意思极了,一时也不好表明自己的心迹,只是咧着嘴,红了脸,傻傻地笑了起来。
牡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奶茶,不一会儿,两人就将一壶热红茶都喝完了。紫衿道:“喝了这杯奶茶,不仅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的心。俗话说:‘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男人的胃。’姑娘对我如此的真心实意,你的心意,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我一贯是知道的。”牡丹道:“你又说什么心意不心意的,我一个做先生和太太的女仆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心意?”紫衿道:“每日里,姑娘在柳家三少爷这边做事,当然,是先理了明月先生,才顾得上理我们这辈之人,得空儿了,才看得上我们一眼。”牡丹道:“哥哥这又是说的哪里的话来了?第一,这三先生叫我们这些女仆们做事,我们哪里有不做的道理?其次,哥哥向来待我的情分不薄,若是紫衿哥哥也让我做些什么,也是没有二话的。”
紫衿道:“在这间屋子里,明月先生终究是主人,我终究是个仆人,在姑娘的眼里,我比不上他,那是应当的。”牡丹听了这话,把脸飞红,一时说不出话儿来。紫衿道:“姑娘也别怪我如此说,如今,另外两家里的伙计都是这么传的,说是,明月先生看牡丹姑娘长得好,竟要买个新的公寓,把你支出去呢!”牡丹道:“如今,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的,我却也不知道,只是,我同先生绝不是哥哥口中那样的关系。”紫衿道:“难道在姑娘的眼里,我更胜姑娘与先生的关系,倒是平日里一同嬉笑怒骂的关系了吗?”牡丹“扑哧”一声笑道:“若说我平日里也怪孤单的,要是没有同哥哥在一起嬉笑两句儿,岂不是更加可怜见了?因此,若说明月先生这样的想法,即便是他同意了,我断断地,也是不会答应他的。”
紫衿道:“这样说来,我是感到很快乐的了。”牡丹道:“哥哥,为什么又突然转悲为喜,感到快乐了呢?”紫衿道:“在这样一个雪天,能在家中看着窗外的小雪,吹着暖风,喝着姑娘亲手泡的奶茶,陪着美人围炉而坐,怎样能觉得不快乐呢?”一旁的如烟仿佛也突然听懂了大人的话儿似的,一边拍着手,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是想表达自己与牡丹和紫衿同喜同乐的原理。看着紫衿和如烟如此快乐,本来性格冷淡的牡丹姑娘,也不禁地露出了一丝温暖人心的笑容来。紫衿见自己将姑娘逗乐了,更是感到心里痛快了不少,将之前的啄人的谣言,忘却了一大半了。牡丹笑道:“既是如此,以后哥哥还是少提那众人口中的那件事吧。”紫衿笑道:“你放心。‘众口铄金’,这四个字我还是懂得的。”
牡丹道:“紫衿哥哥,如今在二太太的房里做事,还是得勤谨一点才好。若是总是像眼下里这么同少爷和先生们一起胡闹混说,却又叫我怎么放心的下呢?而且,飞絮向来稳重,清茗虽然年纪轻轻,在读书上,却比他叔父们,都下了更多的功夫,将来亦是大有可为的。你如今一直待在流萤先生身边,他虽然表里掌管了家中生意,却都是打马虎眼般的行事和作风,你也学着多劝谏些才是,才好叫我放心。”紫衿道:“牡丹姑娘治理家事的才干,在我家,也算是一等一的了,我心中也默默记下了,以后,凡事我都按照姑娘说的照办了。你本来就有头疼脑热的毛病,平时,还是要切忌忧思过度,从今往后,也别再担心我了,让我看着怪心疼的。”一句话儿,说的牡丹姑娘本来苍白寡淡的面容,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却也不言语半句儿。说过了一回闲话儿,牡丹姑娘看了看墙壁上黄鹂鸟装饰的挂钟,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牡丹道:“已经是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你也赶紧回去吃饭吧,我也要给宝宝做饭了。”紫衿道:“那我改日抽空儿,再来看你。”说完,他便回二太太那儿去了。牡丹也忙忙地用榨汁机做了米糊糊,拿小硅胶软勺儿喂了,给如烟当作午饭吃了,暂且不提。
那一头儿,骆紫衿孑然一身回到了二太太的屋里,向二太太回禀了三太太已经出门办事了的消息,没有碰到她本人,但是,牡丹姑娘已经将送去的备礼,皆都收下了。二太太听了这话儿,又盘问了骆紫衿一番,问他都和牡丹姑娘攀谈了些什么,以及如烟是否都好等语。骆紫衿回说小孩子看着平安健康,二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地点了点头,微笑了起来。她见自己屋里,已经没有什么家务事要做,便吩咐紫衿去隔壁的书房里,伺候清茗读书和练字去了,顺便让紫衿也能够跟着多学着点。原来,骆紫衿还在乡下的时候,就家道中落,在来柳家之前,从初中起便辍了学,帮着家中务农,已经把书上的内容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紫衿听见说清茗又要读书,心中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也只能按照吩咐,端了一杯六安瓜片的热茶,去了书房里给二少爷喝。到了书房里,看到清茗竟然不像往常一样,端了本书在案头看,反而,在老旧的榆木书架前,搜寻着什么似的。原来这日,清茗一个人看书闷得慌,想略歇一歇,便想起父亲的旧书架上,摆着玲琅满目的古籍。他便想随手抽出来一册,细细地来看。紫衿忙道:“清茗,你如今又在读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孤本呢?”清茗道:“只是闲来无事,内心萌生好奇的想法,想看看父亲这些年来,都收藏了些什么丹青?”紫衿道:“三爷收藏的笔墨,一定都是人间最上乘的,除了被虫蛀了的小毛小病外,应该是没得挑剔。”紫衿本来也不喜欢背诵文章,也管不得清茗读些什么书了,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这么说着,清茗从杂乱的书页中,抽出一本薄薄的、硬壳的小册子。看那装裱的格子样式,上面没有标注年代,所以,也分不清写作的年限。清茗努了一下嘴,向紫衿道:“喏,这本书的作者是佚名的,年代也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扉页上却还写着《萱花娘娘的前世今生》这九个篆体的小字。”紫衿一个粗人,也不懂这些,听二少爷说好,便也觉得很好,只得连连称“是”。相反地,待经过了初次发现珍宝的狂喜之后,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清茗心下转念一想,自己活了这十多年,读的书目也不下百本了,却从未见过“萱花”这个名号,觉得很是诧异,揣摩着大约是哪个生平已经遗失了的宫中之女。他又转念一想,父亲一辈子就收藏了这些破纸了,这本孤本里能有所提及,这样闻所未闻的尊贵人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清茗翻开那快要散落的、积灰了的扉页。只见第1页里,密密麻麻地用毛笔写满了序言,记载的正是这萱花娘娘的生平。只道是这萱花娘娘是春秋时期的一位失宠的贤妃,只因经久抱恙,所以独居深宫,不常常出来见人,因此,这《春秋》、《左传》、《战国策》等正史中,都找不到她的故事。传说萱花娘娘本来就是因为门楣高贵,才选妃成功的,加之她生性独来独往的,兼并着一辈子也没见过自己的夫君几回,不免感到异常寂寥,空有一身的才华,却无处施展。她将闲暇的时间,都用在了琴棋书画上,也算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清茗心想,萱花娘娘在宫中见的多了,其他的娘娘们都是认得的。那些目录中所介绍的,多半是无名无姓之辈。她们久居深闺,即便生得再美艳,最终,也只落得个无人问津的结局。在萱花娘娘的笔下,那些被边缘化的妃子们,叫做弱柳,子莺、晚星、沧碧、绿箩、蓝钰、诗画、青莲、玉荷、葳蕤、芍药、清流、蔷薇、红颜等等名号。
小册子的第1页上,写的便是子莺娘娘的生平。虽然子莺娘娘原本在正史中无名无姓,但是,实际上,却深得宠爱。而深究其原因,便是子莺出身高贵的书香世家,却生来不善妒,人人见了她又怎能不爱她呢?奈何子莺一从相府中生下来,便从娘胎里带来了一股子寒毒,因此,身体孱弱,久久缠绵于病榻。清茗不禁心下感慨道:“这子莺虽说空有一身本事,却因是女儿身,早已被人们淡忘了。”清茗又翻到第2页,细细看去,上面写的是沧碧的生平。她原是子莺的姐姐,在妹妹病逝后,又被世家送入宫中。因眉眼间处处与子莺相似,因此,沧碧一辈子都被当作是她的替代品,过得也并不幸福,毫无自我,或自由可言。
第3页上写的是蓝钰娘娘的一生。与她自己的名字一样,蓝钰娘娘这一辈子,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便是像一块美玉一般清清白白的。如今,这样洁白如雪,又满腹诗花的女子,实在已经不多见了。再加上蓝钰娘娘平日里喜欢作诗,这个稀有的爱好,更加给人一种孤高的印象,但是,她的优点大于这个不起眼的缺点,可以说是瑕不掩瑜了。现代人都不能要求一介女儿十全十美的,更不要说是古人了。在现代社会里,做一个诗人常常被认为是个疯子,在古代,一个拥有诗意和才情的女子,往往也不如一个遵循三从四德的女子婚姻幸福。因此,蓝钰也常常紧闭着自己的宫门,不大待见慕名前来、一睹芳容的客人们,便想如此平平淡淡地了却残生。然而,清茗却平白无故地得了这样一本小书,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4页上,记录的是青莲娘娘的闺中故事。据传说,她素喜纯白的服饰,日常生活的格调也偏爱淡雅,与宫中那些庸脂俗粉的宫女们,并非一丘之貉。与其他娘娘们不同的是,青莲向来崇尚节俭,对宫中一向盛行的奢靡之风很是看不惯,因此,连住所的家装,都尽显素雅。那些仆人们向往她如此亲和的做派,和纯洁到一尘不染,甚至,与流行的社会风气,格格不入的秉性,给她了青莲这样一个名号。得了这样一个名称,青莲也是自得其乐,对其他人争奇斗艳、拉帮结派的行为,也从不参与,只是独善其身。青莲甚至都在卧房里,挂上了“慎独”二字。被赋予了这样的不俗品味,青莲自然与蓝钰私交甚笃,两人常常一起对弈和逛园子。
第5页上写的是葳蕤娘娘。刚刚被送进宫时,她虽然仅仅是一名身份低贱的宫女,但是,很快因为俏丽的样貌,被封了葳蕤娘娘的名号。她在宫中侍奉了一辈子,因其可爱的外表,人见人爱,人人都夸赞她贤惠顺良,与青莲一样,从不骄奢淫逸。然而,与之前几位娘娘们所拥有的尊贵家世所不同的是,葳蕤家中贫困,在芳华之年,就被送进宫中,起初,只是当一名浣衣女,以换取娘家人们和弟弟妹妹们养家糊口的本钱。自从进宫之后,葳蕤却没有因为自己低微的身份而自暴自弃。不仅如此,她凭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将宫中的财务打理的有鼻子有眼的,让其他仆人们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一介女流也能如此能干,不禁对她连连称赞。葳蕤正是春发之花,温和亲人,因此,人们便唤了她这样一个动听的名字,以彰显她对下人们也礼让有佳的德行。和青莲那样纯白的女儿之身一样,这样贤能而不妒的女子,在世上也已经不多见了。
第7页上,记载的是清流传奇的一生。和宫中其他的女子不同的是,清流是被以侍书女官的身份,选入宫中的,这个职位,历来是侍奉各家的贵族公子哥儿们读书的。清流本就是个罕见的、满腹经纶的女官,有了这样尊贵身份的加持,更加不敢怠慢,一边陪着各位公子们学习,一边自己还偷偷从古籍和典藏版的旧书中,学了不少诗书,汲取了许多墨水。因此,每位公子的课本,都要经过清流的法眼,才被允许一一发放下去。那些达官贵人们和儒家学派的老先生们,都不敢轻慢了这位女先生。正如她自己的名字一般,清流也从不和那些贪官们同流合污,每天只一心专注于书房之事,与年轻的读书人们为伍。侍候这些公子哥儿们多了,清流的修养又比之前高出许多,也变得更为人所敬爱了。
第8页上,记录的是红颜娘娘的生平。红颜原本只是一个薄命的女子,因家中贫困,在16岁的豆蔻年华,便早早离了农庄上的老家,来到这偌大的、无亲无故的京城中谋生。又因其长相端庄清秀,便被亲王府召去,小小年纪,便做了王妃的女婢。王妃看她品行端正,和别的丫头行事大有不同,因此,便很是喜爱,将她一直带在自己的身边,仿佛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空闲的时候,王妃教红颜读书、认字、对弈和绣花,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家该有的,她一样都没有少教给她。待红颜长成到了18岁成人,更生得落落大方了。
再往后面的页数翻去,小册子上记录的,皆是些无名无姓的小宫女的来历。再粗略地翻了一会儿,清茗觉得没太大的意思,就将小册子收了起来,往书架的旧书之间随便一推,又湮没在广袤尘封的老黄历和历史之中了。这些被虫子蛀蠹的、泛黄的书页,好像是这些女子的一番隐喻,她们并不平淡、反而颠荡起伏的一生,在漫漫的时光银河之中,也无非就是飘渺的沧海一栗。然而,这无边无际的空虚和黑暗,却又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清茗见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便打发紫衿,去外间煮茶,自己躺在书房的竹椅上,浑浑噩噩地打起盹儿来。在梦中,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开满粉红色小花的青草山坡脚下,有着一群白羊在吃草。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人,一手牵着牧羊犬,一手拎起铜铃羊鞭。一个漆黑长发及腰的白衣女子,右手拿着一把团扇,左手搭在膝盖上,坐在山顶上的大榕树下乘凉。只听那男子对她喊道:“秋杏姑娘,秋杏姑娘,快来陪我放羊吧!”只见,他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朝她挥动着手中的羊鞭。清茗乍听得铜铃之声,猛地一下惊醒了过来,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门口,有人在按门铃,忙翻下竹椅,起身去看门,见叶融雪从商场买了吃的、用的回来。
牡丹姑娘和紫衿小厮等到了晌午,也不见柳明月和钟青梅回来,这其中也有缘故,原来青梅是赴了当日的约定,和沈仁扇在酒店核对节前的账本,至今未归。等到她回来时,已经是在酒店对付过了一顿边角料做的蛋花火腿青豆扬州炒饭,累得洗了把脸,便歪在床头打盹儿了。青梅经过过年期间的一番劳累,不免有些头疼脑热的,休憩了一会儿,等一睁眼,看了看闹钟,已经是下午一点了。青梅想起只有牡丹一个人在带如烟,自己忙了好几日了,即便到了周末,都不得空儿好好陪陪自家的儿子,便感到心中对其有愧,忙翻身,顶着轻微的头风,爬了起来。她身上只披了一件丁香色针织镂空式样披风,也顾不得头发还是乱乱的鬈发,像是如梦初醒似的,便去了外间的客厅里。走到了客厅里,却不见牡丹,想必,她是去里间陪如烟睡午觉去了。
而柳明月则约好了鱼兰鸳,在陆家附近的、鱼兰鸢的公寓里见面,也好一边喝茶,一边看陆家庄子上的老乡们,新给柳家写出的中药供货单。这日,鱼兰鸳正穿了一件月白色宝蓝星星花样阔身裙,脚上穿了一双钴蓝色羊毛拖鞋,听到门铃响处,便出来给他开了门进来。只感到暖风拂面,又闻得屋内,不知是米兰花香、雏菊香、还是洋甘菊草香扑面而来,让人闻了头晕眼花,四肢发软,仿佛霎时间踏入了仙境一般。柳明月两眼发昏地,如同在睡梦中一般,跟着鱼兰鸢的轻柔脚步,走进了狭小的屋子里。那屋里不知道是熏了什么香,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桂枝和奶油的味道,香甜得满鼻子发腻。
鱼兰鸢所住的,是一间不大的单身出租屋。虽然房间空间不大,但是,却布置得异常用心和巧妙。只见,小窗前也挂上了紫蓝色的纱帘,明亮的阳光透过纱巾,显出了星夜般、丝绒般的光泽。鱼兰鸢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进了屋子,在一个柠檬黄色的折叠沙发上坐了。兰鸢道:“明月哥哥在外头,众人都说,以放浪不羁著称,怎么来了我家里头,反而变得拘谨不堪了呢?”兰鸢这一句话儿刚说出了口,便自知失了言;更何况,自己的身份低微,跟三太太是没法儿比的,与三爷之间,也不过是几句暧昧的话儿,并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这样想着,兰鸢才觉得如此地质问三爷,都是过分的了。
明月笑道:“我倒也不是拘束了,只是,看你的家里如此整洁,我都不好意思坐下了,怕弄乱了姑娘的东西,反倒不好了。”兰鸢忙笑道:“我这边这么小,连桌子和床都是搬家的时候,从网上买来,临时拼接而成的。先生不嫌弃,给我赏个脸面,来我这儿坐坐,都是不为过的,又何谈什么,好意思和不好意思的话儿呢?如果非要一掐起指头儿算起来,大家都是这青绿村里乡里乡亲的,这样说起来,未免太把小妹当个外人儿了。”明月笑道:“兰鸢妹妹这又说的是两家话了。我既是来了你这里坐坐,就别提什么赏脸不赏脸的话了。如果真的较真儿起来,说起我这心里,自从见了你第一眼起,早已是把你当了自己的心里人了。其他的人,对于我来说都是外人。”
兰鸢笑道:“明月先生这就是打趣儿了。如果我都能算作自己人,那么,青梅姐姐又算作你的什么人哪?”柳明月想了几秒钟,觉得兰鸢说的竟然也不是毫无道理,自己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哪里称得上什么挚友呢?他一时想不出话来对答,只是把脸一红,抬头看着兰鸢的脸发怔,心里觉得要是能够同时占有两个美人,才能称得上是一段风流佳话呢。然而,柳明月也自知,这样便是贪图妄想了,也不敢细想下去。如今,在表面上,他也只能把兰鸳当作自己与姐夫之间,生意上的中间人而已。别看兰鸢姑娘年纪小,在乡里乡外,城里城外的,见过的世面可不小,行事的派头,也比明月大气很多。打个比方,如果别的姑娘们在酒桌上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红酒,兰鸢就能大口大口地喝二锅头。
只见,兰鸢姑娘的书桌是洁白的漆木,虽然桌面不大,上面却放了一个老式的台式电脑。明月瞥了一眼白色的电脑,笑道:“姑娘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过了这么久,还保留着这老古董似的机器,也不想着换个新的手提电脑吗?”兰鸢忙笑道:“我平时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无非就是喜欢收集一些旧的物件儿罢了。瞧那飘窗上摆着的,还有一件我的打字机呢。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喜欢打字,写写诗什么的。”明月笑道:“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还有写诗这样爱好的人,可真是不多见了呢!”听罢明月的一番赞美,兰鸢便从装饰着金丝滚边的做旧白漆木小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白皮的小开笔记本,上面用黑色墨水的正楷体,仔仔细细地誊抄了十几二十首小诗,递给明月来看。
只见,上面有一首小词《雨霖铃》这样写道:“
秋风萧瑟,水波微漾,静雨白鹤。梧桐惨惨悲切,无人可恋,孤身难乐。万里长空天碧,乱枝头晴热。满眼中,枫叶橘红,暮日头圆湖清澈。”
明月看了,笑道:“这真是你的佳作呢!是一首写秋的好词。就是风格压抑了些,不该是你这个年纪所思所想之事。”兰鸢道:“这却都是外人捧得高,我却也写不怎么好的。”明月忙道:“自古以来,悲秋都是那些个迂腐的诗人所做的,像姑娘家如此清新的文风,却是罕见,我虽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兰鸢妹妹却也不能怪我啧啧称奇。”兰鸢道:“自古以来,姑娘家写的好诗词,皆是在闺中之作,哪里有能让你这个公子哥儿,随便瞧了去的道理?”明月听了,觉得她说在了点子上,也只是点头默默地表示称赞。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谈写诗的要领,又核对了柳家需要采购的药材的明细,一天向晚,眼见着,落日渐渐转红了,不提。
这头儿明月听着兰鸢的淳淳教诲,那头儿,青梅也没有忘记赴与沈仁扇的约。青梅约好了沈仁扇,仍在酒店的经理办公室见了面,核对起了人事部的表单上,那要裁定的人员去了。素日里,那酒楼里便有几个妖妖调调的女服务生,和青梅不对付的,趁着沈仁扇的由头,她也好清理清理,让自己眼前干净了。沈仁扇虽然专门喜欢挑漂亮年轻的姑娘,来自己的门下,但是,在内心里,却满眼里只有青梅一个,因此,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有看见。而三太太呢,自然也是知道沈仁扇是真心的,表面上却也装作不知,只是,想将顺便那些吃里扒外的店员们撵走,只留下那些吃苦耐劳的、对柳家忠诚勤恳之辈。这日,沈仁扇约了青梅,在酒店附近的一家茶馆里见面,也好一边喝茶,一边看人事部的名单。那沈仁扇约拟的裁减人员的名单中,便有上次值班的门童——小吴和小陈。沈仁扇道:“这两个门童也忒没有眼力见儿了,只知道一味地好吃懒做的,你赶快把他们撵走了才是。”沈仁扇向名单下看去,还有好多个和自己交好的熟人,不禁感到一阵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