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又经过了同一处酒家,正吆喝着卖关城本地特产的陈酿,夙玖心中起意,借口送行,缠着楚渊清提了两坛,和晚膳一起拎到了楚渊清的房内。
楚渊清的房间布置与夙玖的一样,唯一的不同是靠墙的桌案上还摆着一个乌木匣子。
夙玖一眼瞧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楚渊清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微笑着纵容道:“九儿自己打开看看便是。”
只过了一个下午而已,就已熟稔得可以唤“九儿”了。
夙玖也不客气,径自趋到案前,伸手打开了匣子的锁扣。
他一瞬怀疑过开启时会否有暗器激射而出,但念及楚渊清的为人,便觉是自己疑心过头,扶着木匣的上盖缓缓抬了起来。
一柄古拙、朴素的玄铁重剑随即映入眼帘。
剑身粗粝,凹凸不平,却干净无垢,仿佛从未见血。
显然被主人保养得极好。
楚渊清已站在一旁,温柔地抚了抚剑柄,笑着说:“这是师父手把手教我打造的第一柄武器,不是什么名器,可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拿着不大方便,但我还是想带在身边。”
这份执着,夙玖也明白。
他甚至对这柄剑生出了些许敬畏之情,没有多说什么,只沉默地点了点头,轻轻将木匣盖了上。
楚渊清看在眼里,有心缓和气氛,于是扭头招呼夙玖吃饭,边主动拍开两坛陈酿的酒封,一人斟了一碗,分摆在二人面前。
醇厚的酒水入喉,先辣后香,喝到最后,甚至还有点回甘。
即便是楚渊清,两碗下肚,也品出了些许鲜醇的味道。
楚渊清并不擅长饮酒,平日多克己自律,几乎不碰杯中之物,也从不觉得这些师弟们日夜惦念的玉液琼浆有什么好喝,只除了今天——
在夙玖微弯的眸里,嘴角浅淡的笑意里,和一声声柔软的“元卿”里,楚渊清竟品出了味道。
好甜。
楚渊清头脑发热、晕晕乎乎地想着,边感觉有什么一路从口舌烧到了喉咙,连绵成片的辣得发涩,又甜得发苦。
……这大抵是醉了的感觉吧。
酒酣耳热之际,楚渊清迷糊地觉着自己似乎被谁揽了起来,被扶搀着跌跌撞撞向某处走去。却忽然脚下失稳,被推着倒落到了某处又软又硬的地方。
他晃了晃神,才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
有什么正压在胸前,还有细微的摩挲的触感在靠近腰际的位置。
楚渊清有些警觉,却并未阻止,只稍稍抬起脑袋向下方探望,正与将将抬眸望他的微醺的夙玖对上了目光。
只一点点酒气熏染的绯色,更衬得其人面若芙蓉,颜比花娇。
单薄的几层衣料并不能阻隔两人之间体温热烈的传递,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会摩挲出叫人战栗的酥麻,紧密的贴合使得对方肌肉起伏的脉络清晰可辨,近在咫尺的纠缠混杂的气息已暧昧到足以激起任何原始的渴望——
楚渊清知道自己的心跳很快很烈,甚至跳得愈快愈烈,从耳鼓到天灵都在被这阵狂躁的心跳震颤着,颤得他呼吸困难、四肢酸软,那接近溺亡的错觉,几乎叫他恍惚自己要猝死在这里。
夙玖也听到了下方震如擂鼓的心跳。
他刚刚顺利得手,心情正是愉快,此刻还饶有兴致地感受着那一阵阵撼颤着自己的心跳声,声声都似在倾诉对自己的爱慕与渴望。他于是更加得意,忍不住伏下身去,侧耳抵在了楚渊清的心口,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夙玖着迷地听了许久,心满意足地起身,却忽然注意到眼前一点突兀的浅红色的印记。
夙玖盯着看着,莫名起意,鬼使神差地凑上去舔了一口。
楚渊清浑身一激灵,一把将人推开。
夙玖被蓦地推了出去,连连后退了几步,直磕到桌旁的圆凳才踉跄着停了下来。
小腿撞到木凳的钝痛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夙玖震惊地看着床上已半坐起身、一手掩着胸口、脸色阵红阵白的楚渊清,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他一时间震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就着后退的力道跌坐在凳上,顺势往侧面一趴,伏在桌上假作醉了过去。
楚渊清也彻底醒了酒,方才的热流已尽数化作了冷汗,他呆呆坐在那里望着佯醉的夙玖,心中的复杂情绪一时难解。
……却还记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摸了摸已空荡荡的衣袋内侧,楚渊清定了定神,起身抱好剑匣,出门,闭门,将夙玖一人留在了这个原属于他的房间里。
这也不全是为了欲擒故纵。
楚渊清想,他还需要再独自冷静一下。
夙玖虽然静静趴着,但内里狂澜涌动的心潮也迟迟不能平息,舌尖还残留着麻痒咸涩的味道,他忍不住舔了下齿根,方才那异样的圆钝又软嫩的触感却愈发凸显起来。
夙玖心烦意乱到趴不下去,想着宝贝既然到手,再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忍到楚渊清刚刚闭门,就迫不及待地从窗口翻至檐上,站在微冷的夜风中晾了晾自己充血发热的脑子。
手腕一转,指尖摩挲着握在手心里的宝珠,夙玖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干脆地抛开所有混乱未明的心绪,他打量了一会儿手中价值连城的宝贝,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万里挑一的珍宝,倒还对得起自己这一番额外的周折。
至于可怜的施主——
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
就当这是一场昂贵的露水情缘吧,元卿。
夙玖想着,边纵身向城外跃去。
但夙玖到底是被搅乱了心思,竟丝毫没有察觉有人一直遥遥坠在他的后面。
作为一个贼偷,夙玖的确有着极好的轻身功夫,甚至迫得楚渊清几乎运足了全力——他粗粗估算了一番,即便是把全天山派的人都拉出来比较,能轻松追上夙玖的恐怕也不过一掌之数。
只是一夜的光景,二人一前一后已奔出了数百里,遥遥都能望见伯阳府城高大的西门城楼了。
伯阳府比其下辖的锁天关大了不知凡几,高耸坚固的城墙和墙外十余丈宽的护城河在平野之上横向展开,往北伸入宽阔浩淼的白江,往南直抵渐次隆起的山脊,墙头每隔数丈还站着一个官兵,虽然稀疏,但毕竟是正经的守备。
这不是随便翻墙就能进的城池,果不其然,夙玖在靠近护城河的地方转了个弯,遁入了府城南墙外山腰处的密林。
楚渊清跟到林中,却失了方向,他提气运功入耳,捕捉了百丈方圆内的各种声音,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了夙玖的所在。
夙玖正和另外一个男人接头。其人头戴斗笠,一身黑衫,腰侧还扎着一柄黝黑的长鞭,似乎是夙玖的上线,接过宝珠打量良久,点头道:“好东西。”
夙玖得意地微微扬了扬下颌:“如何?可抵扣我半年的口粮不?”
男子道:“绰绰有余。”
夙玖顿时笑弯了眼睛,正要开口,便听得男子又续了半句:“别忘了,每月固定的利钱可不在里面。”
夙玖一顿,笑容立刻冷淡下来,只应了句:“我知道。”
便转身要走。
男子却忽然叫住他:“夙玖——”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楚渊清的耳朵忍不住微微动了一下。
夙玖。他不由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看来他的一声“九儿”也并未叫错。
虽然场合不对,但楚渊清仍默默地高兴起来。
“——回去之前,别忘了把这身换了去。”男子揶揄道。
夙玖瞥了他一眼,无趣地摆了摆手,便走了。
楚渊清没再跟上去,转而将目标定在了黑衣斗笠男的身上。
男子在原地停留片刻,似乎确认了无人追踪,才向密林更深处纵去,左绕右绕,一直深入了数里,周围的林木已渐次稀疏,似乎快到了边缘。
可奔着奔着,男子竟蓦地向下一坠,忽然失去了踪影。
楚渊清心内一惊,紧跟着上前,又立刻后仰,在一处突然出现的断崖前将将刹住了步子。
他定了定心,稍稍探头从断崖下望,发现崖边密密麻麻并排悬着数十根藤蔓直直探入崖底。悬崖并不很深,从这里已能看到谷内鳞次栉比的房屋院落,到处都挂着彩绸和花灯,把整个谷内装扮得宛如一个缩小版的锁天关灯会。
方才的黑衣男子想必就是借力其中一根藤蔓攀附而下,而这处藏在深山幽谷的秘地大概就是他销赃的地方了。
楚渊清轻点崖壁,无声地落到临近一处阁楼的檐顶之上。
靠近了才发现,此地雕栏画栋,层台累榭,处处描金鎏银,精雕细琢,极尽妍丽精巧之能事,端得是好大一个富贵场。
此刻尚是白天,场内人迹寥寥,只偶尔有些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过。
楚渊清选择跟上了其中人数最多的一队,一路来到一处偏僻的四合院落。
院落隐匿在崖壁的阴影下,形式与谷内其他轻盈灵巧的建筑截然不同,是极厚实坚固的夯土堆筑,足有两层楼高,十余丈长宽,宛如一个巨大的土砌堡垒,却四面都不见门窗,只在对着道路的一面开了一个门洞,装了一扇铁门,上上下下还拴着数道铁锁。
排在头前的三个仆役轮流打开了其中一道,将门推开,其余诸人则拎着类似食盒的东西鱼贯而入,不久又捂着口鼻逃奔出来,复锁后便迅速离开。
楚渊清一直等到所有人走远才靠到近前,却骤闻一股腐烂腌臜的臭气扑面而来,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屏息闭气,边利索地攀上檐顶。
院内的布设极其简单,四面都是一个个紧挨着的房间,上下两层,由上下两圈木廊相连,每个房间的房门都是一整片铁板,用铁链牢固地锁着,除了房门下方的长方形窗口和沿着房间底缘的几处孔洞,再没有其他任何与外界连通的地方,循着孔洞向外溢流的黑黄相间的东西已将土黄色的墙面和地沟漆染得斑斑驳驳。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土牢铁狱。
楚渊清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虽然细微,但他的确听见了许多卑弱压抑的人的哭泣和呻吟。
夙玖懒洋洋地躺在渔溪堂内的竹椅上,享受这个月余下的轻松无虞的闲暇时光。
他已完成了本月的所有任务,甚至还超额将之后六个月的完成了一多半,此刻心情十分愉快,就连对面坐着的一贯与自己看不对眼的冤家都觉得顺眼了起来。
冤家斜眼望他,还在掂量刚刚夙玖给他炫耀的那个宝贝。
“你还不相信?”夙玖笑眯眯地挑衅,“陆爷都拿去出手了,口粮簿上都记了一笔,你还不信?”
竺伍冷哼了一声,明明白白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夙玖于是更加愉快起来。
但他愉悦的心情只持续到了晚上。
晚间,从幽兰谷市返回的赵肆带回来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什么?!幽兰谷被官府端了?”
众人纷纷被这一嗓子给吸引了过来,躺在竹椅上的夙玖也半坐起身,一边震惊,一边莫名地忐忑起来。
竺伍偏偏在这种时候反应贼快,目光已瞥向夙玖,满脸嘲讽、夹枪带棒道:“莫非是那宝贝带来的祸端?夙玖,你不是今天刚去那儿出手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吗?难道……是被人给跟了?”
夙玖心里一沉,面上立刻冷笑着否道:“笑话。谁有本事跟上我?出道以来,我何曾失过手?”
竺伍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赵肆制止道:“应该跟夙玖无关。我知道那颗珠子的事儿,我还看见了呢,的确是件万里挑一的宝贝,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假若真是夙玖带去的人,肯定首要是把珠子寻走的,怎么可能还把它留在那里?而且我临走前听了一耳朵,幽兰谷收的东西没少,就是那些奴隶全被放跑了,都说是贩奴的那条线暴露了,所以才招来了祸事。”
众人都摇头叹息,纷纷说起幽兰谷贩奴的生意委实做得太过、遭天谴云云。
夙玖也跟着松了口气,边随口附和了几句。
正说着,又有人疑问道:“幽兰谷跟伯阳府关系不是铁得很吗?怎么还会被官府剿了?难道是惹来了别处府城的官兵?”
赵肆摇摇头:“伯阳府那群官帽子也是后来才到,说是一个江湖人先把幽兰谷上上下下端了个底儿掉,把账簿和老板扔到伯阳府衙的堂院里,才惊动了那些老爷们的。”
众人俱十分震惊,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一个人?”
“什么江湖人这么厉害?”
“有名有姓吗?”
赵肆继续摇头:“不知道名姓,但从手法看,是一个人没错,而且功夫奇高,幽兰谷上上下下竟无一合之敌,都是被一招放倒的,连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看招式……似乎是天山派的。”
……
大家还继续说了些什么,但夙玖已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脑瓜子嗡嗡的响,一时之间,只觉气得想笑。
但他仍顾忌着对面的竺伍,表面仍是一副平淡模样,唇角甚至还带了点笑的弧度。只是紧紧闭着嘴巴,咬得后槽牙都尝到了血腥味。
楚——元——卿——!
你居然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