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清少年时便意识到,自己的性好与其他人不同。
至少在师弟们追着远赴天山交流切磋的雁云峰女弟子们各展所长、只为博卿一笑时,他心中毫无波澜,只嫌他们吵闹。
师父为此还专门叫他过去,对他耳提面命,摆了一沓春宫图让他学习体悟,楚渊清一页页翻着,望着图上纠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心湖始终如一潭死水——
直到他看见了一幅跳脱常理的,两个男子滚在一张床上的图时,才感到一股隐秘的热意自腹底升起。
当时楚渊清故作镇定地翻了过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才抬头看向师长。
师父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清澈纯洁的眸子叹气,自此便不再提催迫他娶妻成家的事了。
因此,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回客栈的一路,楚渊清都在想,他为什么会对一位“女子”面红耳赤呢?
初见的第一眼,那仿佛被巨木重重撞击了胸口的感觉,绝不是假的。
楚渊清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一定在那一瞬间还注意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疑心一起,那“女子”身上最细微的异样之处随即在楚渊清的知觉里徐徐展开。
被刻意拉高的衣领。
手指略显分明的骨节。
衣料之下柔韧紧实的肌肉。
脚踝处稍嫌短窄的衣裙。
以及,胸前颇不自然的两处圆滚滚的凸起。
——更像是塞进去了什么额外的东西,与脉穴课上曾见过的女相铜人观感并不相同。
综合以上种种,楚渊清做了一个粗浅的判断。
这是一个男子,却扮作女妆,刻意隐瞒和接近,或许别有所图。
这可能就是今日入城以来一路随在自己身后的那道视线的主人。
楚渊清有些好奇,还起了一些别样的兴致,心想不若就多留几天,看看这个第一眼就让自己面热心跳的男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好感是骗不了人的。楚渊清望着已被他放在床上,如倦倚芙蓉般迷迷糊糊熟睡着的美丽“女子”,嘴角还扬着自己压都压不下来的弧度。
他大抵,是有些喜欢这个家伙的。
被问到名字时,楚渊清心里其实稍微挣扎了一下。
伪作身份,不够坦荡,并非君子所为。
但即便交付真名,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假作的身份而已。
——这未尝不是一种对等呢。
于是楚渊清温和地笑笑,报了个“楚元卿”的假名。
只是读音变化而已,乍一听到,应当也能反应得过来。
至于“苏九儿”,想必也是一样的道理。
隔日一早,楚渊清依着习惯晨起练功,回到客栈梳洗完毕时,隔壁的房门还紧紧闭着,完全没有要开的迹象。
一直到日上三竿,“苏姑娘”才晃晃悠悠地从房间里飘了出来,发髻散乱,睡眼惺忪,虽说带着些别样的风情,但与“苏姑娘”假作的身份委实差得太远。
楚渊清好心将人拦在门口,微笑道:“九儿姑娘,客栈人多眼杂,不然先回屋醒醒神?楚某刚刚取到午膳的食盒,正好也一并送你房里去。”
夙玖骤然被高大的阴影笼罩,险些没反应过来,差点直接撞进楚大侠宽厚的胸怀里去,这一下踉跄叫他清醒了些,顿时想起来自己眼下正身处什么境况。
这可真是太放肆了……
夙玖忍不住有点懊恼。他怎么就睡忘了,跟到家了一样放松下来了呢?
单手遮在眼前,夙玖假作羞涩的样子,低头又跑回了房间里。
但还记得给人留了道虚掩的房门。
楚渊清忍了自心底涌起的那一点笑意,先礼貌地敲了敲门框:“九儿姑娘,方便的话,我就进来了。”
夙玖在房内应了一声,他已完全解了自己松散的发髻,坐在镜前一点点理着散乱的长发。
看着镜中的自己,夙玖对这一番美人照镜半梳妆的图景非常满意。
就着镜面的反光,他还分心打量起正站在桌旁分放菜品的“楚元卿”,分明看见楚大侠的目光正偷偷觑着这边,心里一时更为自得,仰头又摆出了一个更诱人的角度来。
楚渊清的确正在偷偷打量对镜梳妆的“苏九儿”。
虽说是男扮女装,但这扮相委实有些太好看了。
楚渊清甚至不太舍得移开目光,手指被热汤烫到时才手忙脚乱地回神,将已倾斜得快洒出来的汤碗端正地放到了桌上。
用桌布悄悄把被烫得通红的指头在底下擦净了,楚渊清稳了稳骤然狂乱的心跳,开口道:“九儿姑娘,你先用着,稍后我再来收。”
夙玖佯做匆忙地回身,垂眸挽留道:“元卿……啊,楚大侠……不若,一起用吧……”
楚渊清感觉心底似被这一声“元卿”给轻轻地掻了一下,边默默回味着这一点微末的酥麻和战栗,边半真半假地推拒道:“九儿姑娘不必客气。楚某已用过了,而且男女授受不亲,楚某留在这里恐有损姑娘名节。”
夙玖三两下将头发束了起来,起身把门半开,又回身笑道:“这样可好?昨夜那番混乱实在惊吓到九儿了,有楚大侠在身边,九儿才能安心一些。”
楚渊清于是点了点头,道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顺势坐到桌旁。
夙玖亦坐到对侧,执起筷子来,第一筷却先夹给了楚渊清。
楚渊清赶忙推辞,夙玖只羞赧似地盈盈笑了一下,进一步道:“楚大侠的名实在好听。……不知我可否唤楚君一声元卿?”
楚渊清红着脸点头,边理智地将心底随之抬头的那一点期盼给摁了下去。
此人身份不明,就算是喜欢,也不能太过沉迷。他暗暗告诫自己。
夙玖已笑弯了眼睛,笑容舒朗自然,愈发灵动好看,甚尔又故意媚媚地唤了一声:“元卿。”
楚渊清看着听着,感觉自己座下的椅子忽然变成了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全身发烧,浑身冒汗,从脸颊到耳朵,都火烧火燎似地热得发痛。
他甚至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了。
这可不行。楚渊清仓皇起身,只简单抛了个借口,就匆匆跑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给闭上。
回到自己房间,靠着房门缓了缓情绪,楚渊清才深深出了口气,一时又有些纠结——
他方才是怎么说的来着?是“有事”,还是“告辞”?
楚渊清这一跑,逗得夙玖连筷子都执不住,只俯身拍桌、闷头无声狂笑,笑得脸颊都酸了,才勉强停了下来。
夙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边觉得楚渊清逗弄起来果真有趣,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耍。
那全身通红的羞赧模样,像煮熟的虾米似地,实在可爱得紧。
夙玖一边回味一边忍笑,连饭菜的味道都被衬得寡淡起来。草草结束了午膳,人却仍留在桌前,只支着下颌等。
可等来等去,都不见人前来叩门。
夙玖有些担心自己玩儿过了头,起身欲寻,开门却发现外面正站着一脸尴尬、正抬手欲敲不敲的楚渊清。
夙玖呆了一呆,一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实则是楚渊清心内又羞又窘,在门外犹豫的当口连隐匿呼吸的法门都用上了,无怪夙玖在房内一点没有察觉。
既然都被发现了,楚渊清强笑着放下手道:“楚某来收一下食盒。”
夙玖还在那里自我怀疑呢,闻言也只勉强笑了一下,侧身让出了位置。
二人都怀着异样的心思,都顾不上仔细分辨对方的神情,等忙完了这番、楚渊清折返楼上时,才稳住心绪,重整旗鼓,各自找回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
新的回合还是夙玖率先进击,倚在门边垂眸软声道:“元卿,谢谢你。”
楚渊清则敛神聚思,抱元守中,止步在门前,微微摇了摇头:“不必客气。九儿姑娘,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夙玖下意识抬眸望了眼楚渊清的腰侧,又瞟了眼隔壁虚掩的房门,视线随即飘向别处,无着无落似地茫然道:“九儿也不知道……”
楚渊清留意到他目光停驻的几个位置,心中有了些计较,继续问道:“九儿姑娘是本地人?”
夙玖摇头,随口编了个背景:“是随商队路过此地,昨夜与同伴失散,不想竟落入贼子之手。”
楚渊清顺势道:“楚某也是过路,不便久留,约莫明日就要离开了。”
这便是故意如此说了。
夙玖果然动起心思来,目光微微一转,直起身道:“既得半日,若元卿得闲,可否与我上街逛逛?九儿初来乍到,还没好好看过这里,但孤身一人上街,又有些……”
楚渊清欣然点头:“无妨,姑娘想去哪里,楚某一应奉陪。”
于是各怀心思的二人便并排着在关城的大街上闲逛起来。
关城占地不大,只有一条东西向的主街和几条南北向的副街,主街两侧自中心向外分列着官府衙署和商号客栈,多卖些金银铜器,陶瓷丝绸,茶叶香料等等物什,本土及异域货物一应俱全,还较旁处卖得更便宜些。
夙玖拉着楚渊清一家一家的看,在几家卖珍宝珠玉的地方停留得尤其久,时不时还点评一二,显然非常内行。
倒还克制着,没有叫楚渊清出钱买些什么。
楚渊清对这些身外俗物没有什么兴趣,但对夙玖站在珠宝堆里亮灿灿的眼眸和指点江山似的神态颇为喜欢,只需时不时捧上两句,就能持续欣赏夙玖志得意满的俏丽姿态。
——好似开了屏的孔雀。
楚渊清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他并没见过真正的孔雀,但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形容,想来便是眼前这般模样吧。
虽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但在夙玖的讲解下,楚渊清渐渐对自己怀里那颗宝珠的价值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沿途看到的所有,都不及怀中宝珠之万一。
恐怕连夙玖都想象不到,他看中的目标居然是这样昂贵的珍宝。
二人有说有笑,轻松愉快地逛了一整个下午,从最后一个商铺离开前,老板还嘴甜地招呼了一句:“贤伉俪下回再来啊。”
楚渊清微微一顿,不由望了夙玖一眼。
夙玖也正看着他,心里明明对此没什么想法,面上却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待楚渊清红着脸颊转开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如楚渊清这般的,的确是个好人,却不知以后会便宜哪家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