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清一口气将养了大半个月,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熬药以及偶尔几次的外出,几乎都在盘坐调息,总算顺利恢复了泰半。
至少,独力清剿一个清远寺已不成问题。
养伤期间,在打探清远寺的消息之余,他还特意走了一趟伯阳府衙,潜进架阁库翻出了有关幽兰谷市的案卷。案卷分门别类、条理分明地整理记述了幽兰谷市一案的方方面面,将所缴赃物一一清晰罗列,其中还包括师弟塞给他的那颗珠子——那的确是楚渊清有意留在原处的,他多少算是利用了夙玖,便不想再因为这些身外之物给夙玖带来额外的麻烦了。
伯阳府对幽兰谷市的后续处理并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案卷里唯一引起楚渊清兴趣的,是幽兰谷市大笔资金流向的去处,相较于其他部分,这里记录的内容显得尤其含糊,专笔叙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定论”。
就像刻意在回避什么。
这种熟悉的避忌似的感觉,让楚渊清忍不住忆起清远寺的假僧人提及丐帮背后的“那个人”时的语气。
……但这联想毫无根据。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总之,他的第一次行侠的确是出自他自己的判断,并未与其他势力瓜葛——这多少叫他舒了口气。
楚渊清思绪浮乱地想着,拇指还细细摩挲着手中墨色玉佩的表面。
这是他在颇具伯阳府地方特色的杨郎庙会上买的,玉牌的正面雕刻着一只昂然翘首、展翅高飞的凤鸟,楚渊清路过时便一眼瞧了上,在一堆类似花样的玉牌里挑了许久,才选出这只看起来最灵动骄傲、生机勃勃的。
也是其中看着最似夙玖的。
只不知夙玖是否会喜欢。
思及夙玖对珍宝珠玉的熟稔和挑剔,楚渊清一时又有些忐忑。
……但左右也要送了才知道。
楚渊清甩了甩头,撇去了杂乱的心思,将玉佩稳妥地收进怀里,起身向屋外走去。
今天,他打算去见一见唐故。
清远寺的整体实力甚至还不如幽兰谷市,楚渊清没费多少力气就剿了个干净,余留下最后一个“住持”,堪堪逃至门口,喉咙已横断为两节。
楚渊清缓步上前,把他的头颅取了,剥了袈裟一裹,拎着向锁天关的方向纵去。
——此前折戟,果然只是因为自己江湖识浅、一着不慎,对方有心算计、先发制人而已。
但楚渊清这次剿匪,却实打实地,没有以往行侠仗义之后的畅快感觉。
这虽是他主动接受的交易,也确实为锁天关左近的商旅居民、乃至过去无辜受难的自己伸张了正义,但楚渊清仍旧对如此不“纯粹”的任侠之行耿耿于怀,似有一股气堵在心口,郁闷难纾。
还是不该这样做的。楚渊清默默叹了口气。
唐故仍窝在六爷庙里,当楚渊清走进院门的时候,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便大呼小叫地吆喝了起来。
与上回不同,这次孩子们没有哄然而散,反而拥挤着凑到近前,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直盯着他瞧,还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就是你消灭了那些大恶人吗?”
这一句似乎撕掉了名曰“安静”的封条,孩子们顿时七嘴八舌地喧嚷起来:
“大侠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唐哥说你一个人就能杀了所有大恶人!这是真的吗?”
“大侠,唐哥说等你回来,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大侠看我!我想拜你为师!我也想当大侠!”
“我也是我也是!”
“还有我!”
……
楚渊清一时间被拥挤在身周的小脑袋们围得手足无措,在孩子们一声还比一声高的赞美和追捧声中,忍不住稍稍红了面颊。
他不得不伸手挨个摸了一把,像当年照顾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师弟们似地,娴熟地安抚道:“好啦好啦,一个个说,别着急,一个个来……”
唐故被外间的吵闹吸引到了门口,见状只笑嘻嘻地抱肘倚在门边,半点没有上来帮手的意思。
楚渊清无奈地望他,此前徘徊在心底的那点不痛快早已在喧嚷混乱的叫闹声中烟消云散。
耐心地将孩子们都哄去玩儿了,楚渊清才走到唐故身前,把手里的“凭据”递了过去。
唐故接了下来,却看都未看,就随便撇去了墙角,边对他笑道:“娃儿们说得不错,你的确是个真正的大侠。”
楚渊清只摇了摇头,直接叙起了正事:“告诉我那个秘密吧。”
唐故微微一顿,却转而先说了句旁的:“夙玖不是个坏人。我虽然拿他的事和你做交易,但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武林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哪天要凑做一伙,多少得讲究个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总之……这个我还是得事先和你讲明白。”
楚渊清不由奇道:“你既然不想害他,为何还要利用他的秘密?若我不听你的劝,当真借用这个秘密害了夙玖,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唐故道:“我当然也不是随便给人写信的……我自诩识人有几分功力,也只会和你这种人做这样的交易。”
楚渊清又摇头:“你怎知我不是一个擅长装相的伪善君子?”
唐故耸了耸肩:“那就是夙玖倒霉。毕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楚渊清望了他一阵,唐故神态放松,但眼神却殊为坚定,显然心中要做之事势在必行、鬼神难挡。
——纵有私心,倒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告诉我,那个秘密吧。”楚渊清稍稍安心,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
唐故道:“阁外楼是朝廷设在江湖上的据点。”
……
朝廷……?
楚渊清脑中一念闪过,似忽然捕捉到了什么灵光。
他定了定神,盯着唐故,缓缓开口反问了一句:“就像丐帮一样?”
唐故的眼神蓦地浮动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又渐渐放松,嗤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矫饰的功力,比起夙玖可差远了。
楚渊清用目光示意他看向墙角,边又诈了一句:“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唐故不由转头,朝地上被包裹得圆鼓鼓的袈裟看了好半晌,才似回过味来,慢慢回望向楚渊清,嘴角拉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算知道夙玖是怎么栽在你手上的了。……楚大侠,无论你是否真的在清远寺拷问过这件事,我如今否认,恐怕也全没有意义了吧?”
楚渊清道:“的确如此。”
在乍听到反问的那一瞬间,唐故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但楚渊清想到的其实还不止这些。
阁外楼是朝廷控制江湖的据点,丐帮是朝廷监视江湖的眼线,那么……幽兰谷市呢?
那大笔未明去处的资金,会不会也同丐帮的情报一道,流向了同一个地方?
唐故的面上已显出了不忿的神情,既有恼恨,又似无可奈何,楚渊清一并看在眼里,但未多说什么,只朝他拱手道:“多谢告知,楚某这便告辞了。预祝唐兄一朝云起,如日方升。”
唐故已无心相送,仅随意地拱手还礼,便要扭头进屋。
楚渊清却突然又叫住了他:“唐兄。”
他顿了顿,续道:“清远寺里尚有大笔余财,不知唐兄打算如何处置?”
唐故瞟了他一眼,浑不在意似地哂道:“自然是履行我丐帮帮训,千金散尽,泽被世人了。”
有此一句,楚渊清遂放下心来,亦还以一笑,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出门之前,自是未忘给始终眼巴巴觑着他的小豆丁们一人分发了一个铜板。
夕阳初落时分,楚渊清已通过守门士兵的身份排查、顺利回到了伯阳府城。
他正琢磨着要不去寻寻那个未知地点的阁外楼,或许还能帮帮夙玖,看他是否真遇上了什么麻烦……便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咕咕”的鸟叫声。
那声音时远时近、时长时短,颇有规律,楚渊清缓下步子,留神听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那是继闻会馆联络游历在外的天山弟子的紧急讯号。
——是唤他的讯号。
楚渊清循着声音很快寻到了位于闹市中央的继闻会馆,在进门的柜台前出示了自己天山派弟子的令牌,掌柜便从后面拿出一封略带凹凸的未封口的信件交予了他。
楚渊清先将里面的物什倒了出来,一粒圆润的黑色小石子顺滑地滚入手心,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信物。
将信物嵌回发顶木簪的簪头,楚渊清慢慢抽出信封里的薄笺,心惊胆战地读了起来。
笺纸上只有简略的十一个字:
六月十六,明州吕宅,救我。玖。
楚渊清嘴唇都白了,站在原地缓了半晌,才似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还有二十一天。还来得及。
一定来得及。
楚渊清疾速驱往客栈的路上,脑海里还在反刍刚刚看到的字条。
六月十六,明州吕宅,会发生什么?
为何非要约在二十一天之后,非要约在距此地八千里外的明州?
按理,至少在半个月前,夙玖就已经回到了阁外楼,为何近日才递出消息来?
若是夙玖逃亡期间留下的消息,便不该约在二十一天之后——能早一日见到楚渊清,对夙玖来说就早一日安全。
若是夙玖托人递来的消息,阁外楼是窃盗杀人的据点,谁会帮助夙玖?凭什么帮助夙玖?
还有那个唐故口中,阁外楼背后的“朝廷”。
假如楚渊清之前的推想是真的,那么……
幽兰谷市被天山派的人剿了,阁外楼知晓夙玖的动向,丐帮掌握他的身份和他与夙玖的“敌对关系”,这三者的信息汇在一处,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天山派楚渊清剿灭了幽兰谷市。
失去了幽兰谷市这个巨大财源的“朝廷”,是否会像失去了通天寨财源的清远寺一样,选择报复和灭口呢?
楚渊清将匣内的重剑用长布条裹了系在背上,把剑匣寄放回继闻会馆,便连夜出城,向东南方向纵去。
无论如何,六月十六的明州吕宅,楚渊清势必一行。
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这已是楚渊清离城的第二个晚上。他日夜兼程、片刻未歇,至现在,已约莫进入逍遥宗的地界了。
逍遥宗是距离中原武林最近的“域外宗门”,宗内弟子常合体习练逍遥合欢功,此举颇为中原武林所不齿,但宗派发展又仰赖中原通往西域的商道,因此自三代宗主开始,便剑走偏锋,主动投效中原朝廷,门下弟子练功有成的多隐瞒经历入班入伍、在衙门乃至朝中谋取一官半职。
楚渊清将将停住的位置,是一处深峡的入口,官道自此略微向东折拐、横穿山岭最窄之处,道路两侧高崖对峙,仅有一线天光映入道中。
这只是一条长度不足百丈的笔直道路,但楚渊清已感到危险。
他仰头望了望高逾千仞的崖壁,看着崖壁表面间或攀缠摆荡的绿藤和凹凸不平的岩体,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而且,他还感受到了风。
——即便鼓入的只是微风,在极窄极细的狭缝内也会迅速变得又急又烈。
楚渊清心中定计,提气纵身上跃,在离地约莫十丈远的一处凸出的岩石上轻轻一点,便转出足够锐利的折角,循着风的流向,紧贴着崖壁向狭缝的另一端冲去。
只是刚刚进入峡口,他已鲜明地感受到了来自风的推力。
这足够强劲的推力让他的速度远超平常,仅仅三息时间,人已掠抵峡谷东侧的出口。
直到这时,身后落雨般紧追而下的弩箭才如泄闸之水簌簌坠入峡中,锋锐的箭头在空中拉出的残影几乎将整道深峡都漆成了透明的银色。
楚渊清落在数丈之外回望,随着弩箭离弦之音稍歇,峡内已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层层叠叠的羽箭,来自于两侧崖顶满满当当站了两排的手执弓弩的黑衣蒙面人,其中第一个注意到失手的刚刚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楚渊清立刻脚尖点地、疾速后退,在刺客重新瞄准之前,人已完全脱离了弩箭的射程。
但刺杀显然还未结束。
楚渊清脚下忽地一转,又凭风借力,向右侧旋身一荡,在毫厘之间让开了那枚无声袭至自己心口的利刃。
错身之际已足够看清,那是一柄又薄又利的银色手刀。
“好功夫。”楚渊清赞叹了一句,边向暗器的来处看去。
约莫数十个黑衣遮面之徒已堵在他的前方,在他的身后,方才暗伏在崖顶的几十个同样打扮的刺客也渐渐围合上来。
区区百尺方圆,竟足足围聚了上百人。
这阵仗委实不小。阁外楼莫不是倾全楼之力来对付他一人了吧?
楚渊清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暗器失利,其中似为首的一人冷哼一声,只挥了下手,围拢四周的第一层刺客便齐齐纵身向他袭来。
只是这种程度的围攻,楚渊清在天山绝地已见得多了。
他甚至还设法激起了更多——楚渊清单指击溃了数人,就顺利地突破围堵,径直杀入了外侧的包围。
他顷刻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握住左侧刺客的剑引着贯入了右侧刺客的心口,或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前方袭来的刀光,任它砍倒身后突刺而来的剑客。
如此左抬右打,辗转腾挪,盏茶时间不到,眼前仅余了立着的最后一个。
那人被楚渊清盯在眼里,不由双膝一软,手中兵器锵然落地,跪跌在尸山血海中颤抖不止,投向楚渊清的目光满是惊惧与恐怖,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猛兽。
但楚渊清甚至着意避开了一路上喷洒四溅的血迹,此刻仍穿着一身干净的天山弟子服,只在右手食指的指节处沾染了一点血红。
楚渊清刚向前走了一步,那人便似突然崩溃了一般,蓦地惨嚎起来。
这骤来的一声骇人一跳,楚渊清愣了一下,想问的话还未及出口,眼前唯一的活口已引剑自戮了。
……罢了。
楚渊清想,赴约这一路上,想必也少不了问话的机会。
他扭身继续向东南方向纵去。
——而且,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方才那群人功夫驳杂,但大多都带着逍遥合欢功的基底。想来是阁外楼,或者说,“朝廷”,驱动了部分逍遥宗弟子前来埋伏暗杀。
他因此已至少能肯定一件事:
幽兰谷市,果真与“朝廷”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