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伯阳府东南方向约莫三百里左右,是一处名唤玉溪的古城,昔年曾是某个小国的首府,今日则成了帝国西部边陲的一座县城。城内设有夙玖这几年最常呆的堂口“渔溪堂”——因背靠幽兰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渔溪堂都高踞阁外楼外围据点收益的榜首。
虽然经历过战火兵磔的反复蹂躏,但古城悠远厚重的历史仍坚韧地沉淀在一些角落,默默等待时机,在平和的世代里挣破旧身躯焚灭的遗骸,生机勃勃地在灰烬之上重新萌芽开花。
正如玉溪城北侧山麓上曾焚过毁过、时至今日却仍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云溪寺。
云溪寺的东配殿里供奉着一个有求必应、声名远扬的武财神,对刀口舔血、游走在光暗交界的窃盗诈欺之徒尤其有吸引力,阁外楼的人但凡在渔溪堂停留过夜的,都会绕路来拜一拜。
夙玖也不例外。
他还比其他人更喜欢云溪寺一些,甚至花了一笔不菲的银子,匿名在云溪寺后殿的佛堂里供奉了一个龛位。
狭小的佛龛里拥挤但整齐地摆着一盏长明灯,一对无名无姓的双人牌位,一尊不足尺高的小金佛和一个更小的紫檀木匣子。
夙玖先对着牌位拜了三拜,给长明灯续了灯油、挑了挑灯芯,才从佛像背后取出了小木匣,用贴身的铜钥匙开了锁,把宝贝珠子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匣子的底层。
将木匣放回原位,夙玖又合掌对着牌位深深鞠躬,还闭着眼睛想:
不知名的爹亲娘亲,请帮忙守好这颗珠子,保佑这颗珠子的主人平安顺遂,早日康复。
这里是夙玖在阁外楼之外无人知晓的“藏宝库”,夙玖不想交回去的东西便会藏来这里。
除了元卿的宝珠,匣子里只有一粒不起眼的小金锞,是一个孩子偷偷摸摸塞给夙玖的,因为夙玖在某次行动后误打误撞地把他从火场中捞了出来。
彼时的夙玖刚刚窃到目标,要掩盖行迹,遮头覆面地把人放下就跑,在回阁外楼的路上,才发现怀里多了这粒金锞子。
那是夙玖第一次做了件名副其实的善事,虽然回报还不及他一次窃得的零头,但却更让他感到开心。自那之后,夙玖便常常留意着身边“偶然”的机会,顺带做些类似这样的事情。
……总之只是顺手,绝不是特意要做的。
藏好了宝贝,夙玖一路溜溜达达、拖拖拉拉,总算在十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踏进了阁外楼的门槛。
阁外楼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一个院,至少在外表上,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庄园。
会叫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大概只因为前院主堂是一个高逾七层、似阁似塔的云楼罢。
作为一个生意场,阁外楼却不在任何一个城里,反而远离人烟、独踞在某处野林山谷,一入左近的山林,就仿佛进入了什么结界,连虫鸣鸟叫声都罕见,有时僻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夙玖因此不怎么喜欢这里,十六岁独立之后便很少再回来,除非像这次似地,被人将传召的消息拍到了脸上。
楼里和外面一样,空荡死寂,只在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披散着白发、头戴半张银脸面具的家伙,面具将将遮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了下方形状姣好的嘴唇和下颌。
这是阁外楼的最高峰——无论在武力、财力还是权力方面。
夙玖稍稍一顿,这人平时并不常出现在此,今天现面,难道……是为了他?
“回来了,小玖。”那人沙哑着嗓子开口,一副已等了他很久的模样,颈间横亘着的粗劣丑陋的伤疤随着声带的抖动稍稍扭曲了起来。
夙玖随口应了一句,向他走去,眉头紧皱着问:“虞伯,到底叫我回来干嘛?”
被唤作“虞伯”的银面客微微笑了一下,只摸出夹在账簿里的一件未开封的信递了过来。
虞伯的嗓子被伤过,平日里能动作解决的事情绝不说话,夙玖也习惯了,于是主动接来看了一眼,见信封只是空白,便随手撕开了封条。
一股无色无状,却浓郁甜腻的腥气蓦地扑面而来,夙玖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屏住了呼吸,但仍旧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地仰面栽倒下去。
是空的。夙玖意识里只来得及浮现这三个字,便迅速陷入了昏昧浓稠的混沌。
转瞬之间,虞弋之已现身在他的身后,细瘦单薄的肩膀将将抵住了软软倾倒的夙玖。
倒像是夙玖主动迎向了他的怀里似的。
将已彻底失去意识的夙玖抗在肩上,虞弋之缓步向庭院深处走去。
在阁外楼重重深院内侧的一角,长年并排安置着十余个铁牢,被楼里上上下下异口同声地誉为阁外楼的禁地。
说是“铁牢”,其实只是铁铸的栅栏围出的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大多只随便上了一道锁,连看守都十分疏松。
——因为会被关进铁牢的人,都已失去了逃出这里的能力,活像畜栏里被绞绑好的犬豕,只能束手等待被宰割的下场。
铁牢用到的次数并不多,至少会关押夙玖的这段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
夙玖感觉后背一阵钝痛,迷迷糊糊地醒转,却发现眼前是被一道道铁栏切割了的天空,身下是干硬粗粝的麻杆和枯草,侧目外望,铁栏外还默默地站着虞伯。
只是转动眼眸的动作,就已让夙玖感到一阵晕眩和恶心,他缓了一缓,才艰难地开口道:“为……什么……”
他刚刚吸入的是阁外楼最顶级的麻药,只一小撮,就足以让楚渊清那样精悍强壮的汉子全身酸麻,口舌无力,连绷紧肌肉都做不到,没有解药的情况下,若想恢复到能做些正常的动作,至少需要一个月。
更何况是本就不精研体术的夙玖呢。
虞弋之没有说话,只向后招了招手,原本站在视线死角的竺伍轻快地跃上前,蹲在牢外微笑道:“那自然是为了楼里的生意啊。恭喜你,夙玖,你被明州最有名望的豪奢一眼看中,十五天后,就要从阁外楼出嫁了!”
夙玖眼前一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顷刻又失去了意识。
夙玖对这一天其实早有预感。
他虽称不上什么天下罕有、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自诩在阁外楼里还没有谁的容貌可以与他媲美。
人与物都是阁外楼的资产,作为一件颇具升值潜力的商品,稳健地提升价格的办法就是保值和待价而沽。
要说十九年来夙玖没有被任何人觊觎过,那是假的。能放任甚至庇护他安稳地长到现在,楼里也绝不可能没有盘算。
夙玖不是没想过脱身,但未知的前路让他心生怯懦,过去还算平顺的生活又让他心怀侥幸,两相牵扯之下,他始终犹豫徘徊,举棋不定,直到现在——
现在,夙玖的价格,终于成熟了。
……可为何偏偏是现在?
他才刚刚在父母灵前下定了决心,决心设法离开这里,决心面对新的生活和可能杀机四伏的未来,决心去拉元卿下水,至少去撬开他的嘴、亲耳听到那三个字的表白。
可他怎么竟忘了?忘了阁外楼可不似元卿,是什么讲亲缘信义的地方。
就算是虞伯一手拉扯他长大、手把手教他识字练功、曾像护雏一样将幼嫩弱小的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就算虞伯待他如师如父,就算虞伯是他有生以来唯一能亲近仰慕的长辈……但这可是阁外楼啊!
这里只有生意,哪有情义呢?
但此刻后悔,又有何用?
夙玖心焦如焚,又心死如灰,他如今动弹不得,只能一味地在脑海里一遍遍假想。
假若那天在伯阳府的檐上,他就那么跳了下去,今日的一切会否有所不同?
假若他回楼之前先多做一点布置,事先将元卿的信物送去继闻会馆,眼下他是否还能有一线生机?
假若他能多一点警醒,在拿到信封的时候先察觉异样,他或许还有一丝逃跑的可能——
逃出去,便可能再寻到元卿。
或者再不济,不幸被虞伯抓了回来,他也来得及自尽。
至少不会面临此刻,像娼妓一样被卖出去、嫁出去,好似什么待上桌的珍馐美馔,送去给明州有名的残虐暴戾之辈吞吃享用。
那个明州首屈一指的豪奢恶名远播,夙玖也曾有耳闻,都说他男女不忌,最喜美人,最喜灌药,最喜施虐和酷刑,一年到头能结婚举宴百余次,这些年来奉成婚之名被他折磨致死的已成百上千,入府之人许多连一天都扛不过去,每日清晨从府苑后门送出的尸体甚至将明州城外的某处郊野堆成了乱葬岗。
夙玖一点都不想落入这种境况。
倘若非要这样屈折而死,他宁愿死在自己手里。
好在他还有一些时间。
竺伍说,他会在十五天后从阁外楼出发。从阁外楼到明州,迢迢六千余里,即便是阁外楼的车驾,也至少需要二十多天。
这一个多月,就是他逃生或者求死的机会。
夙玖从只能躺着进步到能勉强倚着铁栏坐起来,已足足花了五天。
这几日每天都有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孩子进来帮他擦拭污臜、换衣换裤、喂食喂水,偶尔还有竺伍到牢外冷嘲热讽,欣赏夙玖落难狼狈的模样。
竺伍这么一个狂热的争胜分子,在收益榜上屈居第二就怨声连天的家伙,这段时间竟然一直留在阁外楼闲晃,这让夙玖有些在意。
所以这天,当竺伍再次转悠到“禁地”时,已基本能正常说话的夙玖靠着铁栏对他冷笑一声,嘲讽道:“你是自知怎么都无法超过我去,所以彻底放弃这个月的优胜了吗?”
竺伍神色一恼,但没第一时间出言反驳,竟咽下了这口恶气,慢吞吞踱到夙玖的面前蹲下,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一直沉默,只一味盯着夙玖看,
夙玖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向后侧挪了两下,疑问道:“你想干嘛?”
竺伍索性盘坐在地上,以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道:“你既然都要去明州了,之后恐怕也不需要再做什么活计,有些好主顾弃了未免可惜,你不如考虑考虑,给我透露几个,我还能帮你在虞伯面前说说情,至少让你这些天好过一点。”
这话说得含混模糊、遮遮掩掩,但指向非常明显,夙玖顿时反应过来,一脸了然地望他:“好啊,原来你还是想打那颗珠子的主意。”
怪不得那天晚上在伯阳府尹的私邸,夙玖觉得那个同行声音莫名有点熟悉,原来就是眼前的竺伍啊。
想竺伍费尽心机、不知耗了多少时日才打探清楚窦裘的行踪、习惯和人际关系,辛辛苦苦策划潜伏窃珠,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到末了居然飞了,还背上了自己想干但压根没干成的罪名,稀里糊涂给旁人做了嫁衣,不得不亡命回楼躲避风头,为了生计,还得憋着怨气放下身段好言好语去寻一贯看不顺眼的冤家讨要口粮——甚至对冤家就是那个半路杀出、劫珠陷害他的幕后黑手之事一无所察……
夙玖想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爆笑出声。
幸好麻药的余效让他始终僵着一张脸,让夙玖狂笑的冲动只化作了两声浅淡的咳嗽。
竺伍的表情已变得非常不自然,一副又尴尬又恼怒又不能发作的模样,梗着脖子道:“是啊,我就是觊觎那个宝贝,怎样?说到底都是给楼里做事,楼里就属咱们两个勤奋,我虽然看不惯你,但也确实佩服你的本事,你如今落难,我也不会落井下石……喂,你可别拿好心当驴肝肺,我告诉你,我可是在虞伯那里给你说了不少好话,虞伯才吩咐小豆子天天过来伺候你,不然谁能在铁牢里呆得这么舒服?冤家也算交情,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你就告诉我一句呗,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又不碍着你什么……”
这边厢夙玖一边竖着耳朵听他期期艾艾地嘟囔,一边心思已经开始活络起来:这倒是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可以帮他把求救的消息送出去。但若是就这么痛快的答应,竺伍难保不会起疑,而且元卿的身体也不知恢复得如何了……总之,他还有些时间,还能再拖一段。
心中计定,夙玖便故作高深地瞟了他一眼,慢悠悠道:“笑话,我若就这么告诉你了,之后十天你翻脸不认人,让虞伯把豆子撤走了怎么办?你还真别说,我手里确实把着一只大肥羊,就是冲着小爷我的姿色,人家才肯上钩的,而且这稳钓不赔的机会也的确就在我手里。但是嘛,话说还头,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想让我告诉你这么金贵的消息,我还得再看看你的诚意。”
竺伍憋屈地怒视了他一会儿,恶狠狠道:“行,夙玖,你等着瞧!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老子的诚意!”
于是夙玖迅速在“禁地”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
衣是锦衣,食是美食,每天不重样的美人伺候按摩、扶上扶下,连家具都拆成板子搬进了铁牢,硬生生在铁栏里搭了个五脏俱全的小房间,竺伍甚至还砸钱请了楼里会杂耍的同行在牢门口给他演戏取乐——除了动起来不太方便,简直就是皇帝生活。
场面闹得这么大,虞伯也不管他们,只要夙玖还老老实实在牢里待着,他们想做什么都不打紧。
如此有滋有味的生活一连过了旬日,临走的前一天,腰包缩水了一半的竺伍又咬牙切齿地蹲在了夙玖的牢前:“怎么样,诚意够不够?”
夙玖刚刚用完新鲜的蜜果,正满意地剔着牙,闻言先捧了一句:“不愧是竺伍,做什么事都是顶尖。行,我就告诉你。”
竺伍眼睛一亮,立刻靠近了一些。
夙玖摸了摸衣袋内侧被好好珍藏的信物,压抑着不舍的心情,将东西递给了他:“这是大肥羊给我的信物,你拿着它去随便一个城镇的继闻会馆,就说夙玖二十天后明州受难,他接到消息必定赶去,沿途都是你的机会,届时要怎么把握,就看你自己的了。整整二十天的路程,可别说我坑你。”
诈欺都是先七分真三分假地主动营造一些机遇,这次一连二十天,目标还心焦气躁地赶路,绝对是上佳的条件。
竺伍激动地点点头,接过信物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颗黑色的小石子,圆润光滑,表面呈现出玉石的光泽,里侧则被人用内力一笔一划端正地篆刻了“渊”“清”二字,笔锋的末尾还带着一点颤抖的幼态,似乎内功尚浅、难以为继。
竺伍打量了一会儿,忽而似想起了什么,迟疑着同夙玖确认道:“你说的大肥羊,不会是那个天山派的……?”
夙玖吓了一跳,他仔细考量过,无论是继闻会馆还是这枚信物,应该都不会透露出楚渊清的身份来历。竺伍这又是从何而来的猜疑?
但表面决不能露出破绽——
夙玖嘴角勾出了一个完美的讽笑,白了他一眼,坚决否定道:“瞎说什么呢,你难道忘了赵肆那天说的了?更何况,若那大肥羊真那么厉害,我这点本事,能从他身上成功窃走那么名贵的宝珠?”
这话合情合理。竺伍总算彻底放下心来,点点头道:“好,够意思。夙玖,明日启程,以后怕是再也不见了,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吧。”说罢,起身扭头便走。
夙玖望着他的背影,缩进袖里的手已按捺不住地紧紧攥拳,像是要帮着忐忑不安的心紧紧攥住那一点点希望似地。
竺伍边走边将信物妥帖地藏进袖口,正要跨过阁外楼正堂的门槛,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沙哑粗粝的——“站住。”
竺伍浑身一僵,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噌”地直蹿脑壳顶,冷汗霎时浸透了背衫。
虞弋之已站在他的身侧,将苍白枯瘦的手掌平摊在了他的面前。
竺伍尴尬地笑了两声,目光游移道:“虞、虞伯……”
另一个更清亮些的声音在右后方响起:“竺伍,把你刚刚从夙玖那里拿到的东西交出来吧。虞伯都看见了。你老实交代就好,虞伯说过,这都是咱们各自吃饭的本事,他不会怪罪你的。”
竺伍已脸色惨白,颤巍巍地扭身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锦衣青年正执扇笑吟吟地望着他,闭合的扇骨循着不紧不慢的节奏一下下敲击着肩膀,却好像一下下都重重敲打在竺伍的心头。
这是虞伯在阁外楼养大的第一个孩子,是阁外楼最亲信的手下、被冠名为“壹”的人,看似笑容亲切、人畜无害,却一向只做杀人的生意。
就算再来十个竺伍也不是这两人的对手,竺伍彻底死心,摸出藏在袖口的黑色石子,放到虞弋之的掌心,边把夙玖方才对他讲的又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虞弋之点了点头,虞壹便微笑着道:“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好啦,竺伍,这里没你的事了。你放心出去吧,伯阳府的人已经放弃追踪你的下落了。”
竺伍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利索地迈出了阁外楼。
虞弋之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中的石子,视线在“渊清”二字上徘徊良久,心中有了计较,转而将它递给虞壹:“送去继闻会馆,就当是夙玖真去求救,沿途狙杀,不留活口。”
虞壹伸手接过,疑惑道:“需要预留二十余天吗?为何不约至一处,一气解决?”
虞弋之摇了摇头:“做好长期鏖战的准备,此人不易相与。若久不得手,及时来讯告知。”
虞壹大吃一惊:“竟要您亲自出马?”
虞弋之瞥了他一眼:“你能解决,便不必用我。此事若成,亏不了你。”
虞壹顿时笑起来,拱手礼道:“是,弟子谨遵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