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清搅着手里的米粥,看着对面一杯接着一杯豪饮着的夙玖。
夙玖接受了楚渊清组一场饯别宴的提议,却拒绝了楚渊清碰酒——“还伤着呢,喝酒是要找死吗?”夙玖如是说。
楚渊清越看越不是滋味,连嘴里夙玖执意给他加餐的桂花晶米粥都不甜了,在夙玖喝到第九杯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将第十杯摁了下来。
夙玖已有些微醺,脸颊和眼尾都晕着一抹红色,骤然被拦了酒,便疑惑似地微微歪了下头,斜着转眸望了他一眼。
这是毫不做作、自然流露的媚态,带着无辜、迷离和一点点撒娇似的埋怨,对“心怀不轨”之徒而言尤其致命。
只一眼,楚渊清已感觉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心跳骤然加快,脸上也顷刻热了起来。
就像初见那次,第一眼乍见夙玖时的感觉。
楚渊清忍不住呆呆地凝望了许久,一时竟忘了开口,夙玖似乎等得烦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娇俏地笑了一下,起身半跃上圆桌,朝着楚渊清倾靠过来,直趋到最近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楚渊清下意识地想要后仰,却被夙玖提前揽住了脖子,随即,一个柔软而温凉的什么在他热气腾腾的脸颊上轻轻地触碰了一阵。
夙玖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绝不是什么错觉。
楚渊清已震惊得几乎断了片,脑海里却唯独冒出了这一句念头。
直到夙玖退回了原位,楚渊清还僵直地坐在那里,双目失神,神情呆滞,只有一双耳朵正微微颤着,通红得像要冒烟。
夙玖笑吟吟地望着他,心情已变得极好。
至少在走之前,要好好地再欣赏一次。夙玖原是这么想的。
楚渊清的确在发呆。
在夙玖欢快的笑容里,他慢慢捡回了自己被这一吻冲击得崩散了一地的神智和意识,却没有什么欣喜的感觉,反倒溢出了一点心酸。
夙玖是知道他的心思的。楚渊清很确定。
但夙玖并没有这份心——他只是觉得有趣,刻意做些暧昧或调戏的事情,逗弄着耍玩他的心绪和反应。
楚渊清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也愿意哄着夙玖,让夙玖开心。
可是这样亲昵的吻,却实在有些太过了。
楚渊清阖眸忍过了这一阵委屈,脸颊还残存着那一点柔软温凉的触感,却又仿佛火辣辣的,一直提醒着他,夙玖又玩了一次。
楚渊清曾诚恳地请求过,在夙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情愫,并开始故意逗弄他的时候。
他说:若是无心,就别再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了。
可夙玖完全没有在意。
……因为夙玖并不爱他。
“阿玖。”楚渊清开口道。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似乎不看夙玖,他就可以说出那些他说不出来的话似地。
他想说自己爱他,想说若是不爱、就别再轻贱他的爱了,想说自己有些难受,想说未来同路的可能,他还想说很多,想到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保重。”
楚渊清闭着眼睛,便没有看到,夙玖已渐渐敛去了笑容。
楚渊清的外表并不如他自己认为的那般平静,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这足以让夙玖识别出他的情绪。正如日间,他只凭夙玖假作的完美笑容就辨认出了夙玖真正的情绪一样。
夙玖沉默地望着楚渊清,他在等他说话,等他睁眼,但等到最后,元卿只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保重”。
原来楚大侠也有逃避的时候啊。
夙玖想着,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如果他真有脱离阁外楼的一天,或许,他会来帮元卿一把。
至少要逼他看着自己清楚明白地说出那三个字来。当然,在床上哭着说的也行。
夙玖有些凶狠地想。
听到夙玖离开之后,楚渊清也起身离开了客栈。
他并没有按此前说好的留在绥远镇好好养伤,他打算先去一趟伯阳府。
楚渊清还是想搞清楚,他初出江湖的第一次剿匪究竟是出于谁的意志,那个名叫“幽兰谷市”的黑暗市场究竟都牵涉到了谁。
楚渊清还赶不了太急的路,但简单的轻身功夫已可以用了,如此时停时走,至第三天,已到了伯阳府城下。
然而出入府城需要官方路引证明身份,楚渊清身上天山派的腰牌和剑匣一起被寄存在锁天关的客栈里,望着城门外装束严整、盔甲齐备的守卫,楚渊清一时有些为难起来。
现在回锁天关取,且不论路程远近,以他目前的状况,贸贸然在关城内现面,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正踌躇间,身旁忽然有人同他搭话:“这位好心的大侠,给老头子施舍点吧。老头子有好东西给你哦。”
楚渊清扭头望去,发现一个灰白头发、衣衫陈旧、满身布丁的老者正端着碗拄着棍冲他笑,咧笑的嘴巴里还缺了两颗牙。
楚渊清也和善地笑笑,从腰间摸出几枚铜板,撒进老人的碗里。
老人高兴地连连道谢,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向旁边的护城河走去。
楚渊清确信自己是躲了的,就算他现在身体不适,但一个普通高手也绝不能这般轻易地就拉住他。
莫非这也是丐帮的人?
楚渊清提起警觉,边忖度起来。
老人拉着他走近河边的一处草垛,放他一人在旁边等着,自己则钻进草垛中翻翻找找,不多时就抱出了一个六寸宽、五尺长的乌木匣子。
楚渊清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是他的剑匣。
老人已笑呵呵地将匣子捧给他,还说:“这是西边的故人送来的手信,要我转交大侠的。”
……
唐故。
楚渊清缓缓伸手接了下来,边道:“多谢。老人家,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老人哈哈大笑,连连摆手:“哪有那么神机妙算的,不过是日日在这城外等罢了。”
楚渊清神色复杂地望着老人一拐一拐地走远了,才就地趺坐,将剑匣端正地平放膝上,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启开锁扣,将盖子掀了开。
果然毫无异常。
——毕竟唐故想要的是他的功夫,害他无益。
匣内有一柄剑,一面腰牌,一身备用的天山派弟子服,一个黑色的小瓶子和一袋散碎的金银铜钱,是楚渊清自己放的,连位置都没有变化。
但在腰牌的旁边,还躺着一封信。
楚渊清收好腰牌,拾起信,把匣子合上,将信封信纸前后左右地检查了一番,才放心地展开来看。
唐故在开篇先向楚渊清道了声抱歉,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谋算,又大书特书了一番清远寺在锁天关左近做过的一些丧心病狂的勾当,说其如何如何作恶多端,罪行多么多么罄竹难书,只因与锁天关守军私通款曲、沆瀣一气,才在彼处常年盘踞,横行无忌,虽早已惹得往来商旅和平民百姓怨声载道,却始终对其无可奈何,书到最后话锋一转,盛邀楚渊清为民除害,彻底翦除清远寺这一帮恶匪。
至于交换的条件,则是阁外楼背后的秘密。
看到这里,楚渊清稍稍吃了一惊。
他的确没料到,唐故竟提出以阁外楼的情报和他做交易。
怪哉,他才刚刚因夙玖之故偶然听说阁外楼的名号。远在锁天关的唐故又何以认定他会对阁外楼感兴趣?
楚渊清缓缓将信对折、收回怀中,心里反复思忖唐故对他和夙玖之间的关系究竟把握到了什么程度。
呆了片刻,发现自己只是在乱猜,楚渊清便索性停了下来。
若想确认,还是得和唐故当面一谈。
但他也不想平白被人利用——在此之前,他还需核实一遍唐故在信中提到的那些恶行。
虽然打定了去一趟的主意,抱着剑匣起身之后,楚渊清却仍按既定的计划,先排队进入了伯阳府。
要想去清剿清远寺,他得恢复得更好一些才行。
夙玖闲闲在漫无终点、人迹寥寥的官道上走着,一边觉着天上的太阳晒得恼人。
他已这样走了三天。虽然闲得百无聊赖,但他更不想太快回去。
走着走着,道旁忽然出现了一条岔路,夙玖便随意地打眼瞄了一下。
往南去的,算算里程,应当是通向伯阳府。
……伯阳府?
夙玖脚步蓦地一顿,就这么停在了路中间。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宝贝寄存在那里呢。
那颗价值连城的珠子元卿曾妥帖地收在最贴身的地方,对他来说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失宝之后,他明明已循迹追到了幽兰谷,却过而不取,这不合情理的举动,难说不是为了自己。
——只要珠子还在那里,就没人能把幽兰谷倾覆之过拉扯到夙玖身上来。
自打想明白了这一点,夙玖便把那颗珠子视作了自己的。
就算一开始是偷来的,那也是元卿默许、送给了他的。
伯阳府的官差跟在元卿的后面吞掉了幽兰谷的所有横财,那颗珠子,如□□所言,应当也在其中。
伯阳府尹可是出了名的酷爱珠玉珍玩,驻府两年,小私库里已偷偷敛攒了不少收藏,而今遇此奇珍,又岂会放过?
联想到一只油白滑腻的手拈起珠子的模样,夙玖的脚尖就忍不住转了个方向。
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在回楼之前,他得把他的宝贝救回来。
当天夜里,夙玖已伏在了伯阳府尹窦裘私宅的檐下。
伪作身份混入府城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唯一有点麻烦的是确认那颗宝珠的位置。
——一般来说,这事只有一个解法。
仅一个晚上,夙玖已跟着窦裘辗转了三桌饮宴和一处梨园,好不容易回了私邸,又在一群已静候了大半夜的宾客的簇拥下开始围坐欣赏最后一台歌舞。
夙玖翻身躺好,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微微眯着眼睛,在歌姬清丽悦耳、宛转悠扬的歌喉中昏昏欲睡。
正要彻底去梦周公,忽听席间一人开口言道:“……听闻窦大人近日偶得一枚宝珠,在座都是惜珍之人,今夜皆慕名而来,俱是同道,不知窦大人可愿赏面,允我等一睹芳颜、大饱眼福呢?”
窦裘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朗笑两声:“实不相瞒,近月来登门拜帖者悉为此来,裘都一一回绝了。但李老于裘有传业授道之恩,今夜本已怠慢甚矣,您老既开口,学生又岂敢推辞。待这一曲毕,便请诸位随某往后厅一行吧。”
夙玖已在窗外竖起耳朵听着,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边觉得似乎有哪里奇怪。
一个老师,会只为了看一颗珠子,就在学生的府邸盘桓枯等到深夜吗?
而且那个“李老”的声音,总觉得有一点微妙的熟悉。
夙玖疑心一起,头脑顿时清醒了三分,思绪转着,心中渐渐升起了些庆幸。
他很可能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幸好今夜来得及时。
悄无声息地跟着窦裘诸人绕去了后厅,夙玖倒悬在檐下,透过半启的窗棱窥视着房内的情形。
窦裘将手中的戒指嵌进了山水画背后墙面上的一处凹槽,又转动了房间左首一个不起眼的花瓶,随着一阵机关运作的声音自地下传来,对侧一架摆着几件朴素瓷碗的博物柜轻轻晃动着向一旁移了开,露出了藏在后面的约莫一人高宽的空洞。
空洞背后的密室,看来就是窦裘的小金库了。
人群跟在窦裘身后鱼贯而入,没过多久,便传来一阵啧啧称奇的声音,一人一句捧过了两轮,才说说笑笑地退返出来。
窦裘走在最后一个,又按之前的方法倒序复位了机关,将戒指妥帖地带回拇指之后,便笑着邀众人再回前厅叙话。
显然已被捧得十分开怀。
夙玖眼尖地看见那个“李老”在暗门完全关闭的前一刻丢了个什么正卡在洞口,将将抵停了机关,还熟练地做成了机关已完全封闭的假象。
收回指尖尚未弹出的石子,夙玖已基本确定,这就是某位同业——甚至可能是那夜一起讨论过幽兰谷被端了这件事的某个同侪。
只是遇上了他夙玖,就去怪自己运气不好吧。
这位同行短时间内还会被牵制在窦裘那边,一时很难回来取货。这是伪装潜入的坏处,夙玖也曾在这件事上吃过亏,今夜却得回了便宜。
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夙玖默默在心里暗爽,边循着石子卡出的位置推开机关、潜进了暗道。
在暗道的尽头是一个金光璀璨的房间,刚刚点起的蜡烛还未完全熄灭,夙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在堆成山的金银珠宝里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宝贝。
果不其然,万里挑一的宝珠在哪里都会熠熠生辉。
夙玖得意洋洋地伸手拾了起来,仔细摩挲了一番,将旁人留在上面的痕迹都擦净了,才藏进了衣袋的最深处。
元卿的珠子就该和元卿的信物放在一起。夙玖又挨个摸了一把,心里颇为满意。
离开之前,他还特意费时多做了几件“善事”——不仅彻底将机关复位,还好心地写了一张字条,裹着没用了的那颗石子,弹进了前厅的席上。
字条上是夙玖用左手匆匆写的六字狂草:老师缘何从贼?
夙玖边跑边乐滋滋地想,“尊师重道”的窦大人,好好在“授业恩师”的身上找那颗消失的珠子去吧!
伯阳府并不实行宵禁,即便是深夜,仍有一些区域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些地方有一个是一个,都是藏身的好去处。
夙玖无声地跃到一处酒楼的檐顶,抻头向下方探望。楼下的道路两旁居然还摆着一些摊位,人群熙熙攘攘,竟颇为热闹。
夙玖疑惑地想了想,才忆起今日似乎是本地的某个节会。
总归与他无缘。
正要往旁边紧邻的暗巷去,夙玖眼角余光扫到某处,忽然一滞,猛地扭头仔细瞧了一眼。
那个在摊位前认认真真挑挑拣拣的大个子,不就是本该在绥远镇老老实实养伤的楚渊清吗?!
这家伙不好好躺着,怎么到处乱跑!
夙玖气恼地想着,一边作势要往下跳。腿已伸出去一半了,又蓦地收了回来。
不好……夙玖忍着怒气坐回了原位,他刚刚偷完珠子,现在去找楚渊清,说不好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元卿还病着呢。他不能把元卿牵涉进来。
夙玖于是默默在檐上坐着,默默望着楚渊清,看他挑拣了好半晌,心满意足地付了账,将东西塞进内衬的衣袋里,然后随着人流慢慢走远,直至消失在街尽头的某个拐角。
夙玖的指尖仿佛已蔓延起那夜探进楚渊清衣衫内侧时的触感,迫得他忍不住微微攥了攥拳。
藏得那么深,也不知道是给谁的。他颇有些酸溜溜地想。等着瞧吧,下次他要把元卿新买的这个宝贝也拿来掌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