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曾言:“卦算无尽,尽可算。”
那时苏醉兮未解其意,并未放在心上。
季春,暖日高悬,承恩伯府凛春苑内繁花似锦,灼灼的花瓣肆意舒展,蝶舞蜂喧,好一片春光灿烂。可二少奶奶苏醉兮满眼却只有不堪。
她僵立于拐角,透过窗棂缝隙,看着西厢房里夫君与陌生女子的浓情蜜意,只觉如万鬼袭来,刹那间骨头缝都渗出蚀骨的森寒。眼中竟不受控地泛起水意。
“当啷”一声,华贵的错金银双鸾衔绶禁步掉落在青砖上,清脆声直刺入耳。
苏醉兮模糊的视线扫过,猛地僵住。
只见夫君高甫安大敞的素麻衣襟下,绣着金线合欢花的朱红内衬露了出来。像是泼在孝服上的血。
他的亲祖母,老夫人宇文氏惯用的沉檀香气还缠在梁间。
那缕浸透灵堂的冷香,此刻裹挟着鹅梨的清甜,从那凌乱的帐榻间弥散。
苏醉兮蓦地闭上眼睛,紧紧扣住袖袋中的铜钱,骨节惨白而僵硬,微微颤抖——老夫人辞世尚不满一年,承恩伯府犹在重孝期。
屋内传来女子的娇笑:“听说你那夫人岐黄之术了得,奉旨为你冲喜,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就真舍得下?”
“‘救命之恩’?不过是味药引罢了。”苍白指尖划过女子颈间朱砂,似在丈量某味药材的分量,“当年用她的八字镇了我的煞,如今……”
女子叼住他的手指,好奇追问:“如今你当真不再需要她了?”
高甫安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容:“宝贝儿,我有多勇猛,你还不清楚?”收回手指,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肆意抚摸着她的腰肢,“那木美人只会奉药养生,哪及你的半点美妙。”
女子娇嗔,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嘤咛声。
苏醉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间突然泛起大婚夜吞生饺子的腥甜。
手下的铜钱发烫,当年起卦的异象清晰如昨——那浸血的卦盘上,本临死门的庚落宫如愿逢生,却悄然生出丁旺之象。
苏醉兮这才恍然,原来这丁火,应的竟是他的风流荒唐。
她胸口一阵憋闷,猛地吐出一口锈浊,回想着初入鬼谷,师父的赠言,终于彻悟:卦能算尽天时地脉,却算不透人心沟壑。自己竟妄图替该死之人逆天改命,真是辜负天真。
又一阵调笑混着衣料的窸窣声蜿蜒入耳,窗棂缝隙漏进的光,将屋内交缠的人影裁作斑驳碎片。苏醉兮墨眸流转,长睫悄然抖落眸中无用水意。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她摩挲着铜钱,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浅笑,好似晨曦前那抹最黯淡的星光。
身旁的侍婢畹儿咬牙切齿,抬脚就要冲进去,苏醉兮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费了大劲将她扯了回来。
看着畹儿气得眼眶通红,苏醉兮眸底翻涌着幽澜,轻轻对她摇了摇头。高甫安的本性不过如此,怎配得冒险伤神、白白吃亏?
按《大周律》,齐衰期间绣情花当杖五十,未禁色者杖三百。然而,妻告夫者,即便所告属实,亦要杖一百,徒三年。
先帝昏聩,耽于声色,致纲常崩坏,国势倾颓。新帝虽年少登基,却具雄才大略,任贤用能,历经十余载励精图治,大周已现中兴之象。
只是新帝矫枉过正,颁行诸多繁杂礼仪、严苛律法,以正纲常。
其间严苛不公,怎不令人惕然深思?
喉间的铁锈味再次翻涌。
苏醉兮别过脸,不再看这腌臜。满园春色喧嚣,微风拂过,花枝光影在她脸上凌乱地晃动。她狠狠眨眼,把焦墨般浓稠的情绪,一股脑儿压于眼底,悄然转身。
一滴血珠挣脱指缝,砸落在青砖上,洇成小小的坎卦,似对春光的暗语。
畹儿见她就这么走了,瞪圆了杏眼,眼看着屋内交叠的人影,急得攥住廊柱才没冲进去撕了那对狗男女。她是二少奶奶苏醉兮的陪嫁丫鬟,最是知道她说一不二的脾气。
最后,也只能恨恨地抓了两把空气,快步追了上去。
苏醉兮身姿高挑,看着走得不疾不徐、优雅摇曳,其实步子极大,只是畹儿一个犹豫的工夫,素白裙裾好似踏着风诀,转眼已过藤萝架。
畹儿一路小跑追至近前,后槽牙咬得生疼,恍惚又是七年前冰窟里叼着救命药草那股铁锈味。时光匆匆,签下生契报恩,追随小姐到这伯府,已然六年有余。小姐总这般,什么都是默默扛着,救她时如此,如今受辱亦如此。
途经的忍冬藤勾住她裙角,这曾见证小姐彻夜采露制药的旧物,此刻倒像要拦着人讨个公道。
畹儿突然发了狠,抬脚踹向新栽的合欢树,却见雀儿惊飞处,春蝉倏然噤声,反衬得远处屋内的拍打声愈发清脆,混着女子刻意压得细高的呻吟:“爷轻些…仔细外头守灵的听见……”
畹儿啐道:“二少爷怎敢在孝期……”突然被苏醉兮捂住嘴:“他自然敢的,毕竟这孝期……”视线扫过那合欢树……
不期然间,郁郁葱葱的绿色却入了眼。
六年光景,足够忍冬藤爬满西厢外墙。那些她亲手栽下的药藤,此刻正将偷情的喘息声缠绞成网。
掌心的铜钱几近陷入皮肉,灼烫的疼痛鼓噪起轰然心跳,苏醉兮耳畔忽闻金戈铮鸣——六年前拦轿的马蹄声穿越时空,与此刻那淫声诡异地重叠。
喜轿骤停那刻,战马的嘶鸣穿透了满街百姓唏嘘“冲喜造孽啊”。
彼时,苏醉兮正隐在合欢扇后冷笑:“云梦山鬼谷传人岂会缚于命,吃闷亏?”她早就算出这段婚缘“命薄”,卦象中那盏将熄的命灯,正照着她的脱身之门。
突然,喜轿珠帘被长刀挑开,那穗头上竟悬挂着高老伯爷的乌木牌位,刃面映着御赐喜轿的鎏金纹,又折射出玄铁明光铠的冷光。
华发苍颜的老夫人立马朗声:“若靠冲喜续命,怎配进我宗祠!苏侯家娃儿莫忧,老身这就去面圣!”
苏醉兮心中一暖,眼眶微热。经年再见,老夫人风采不减、豪杰依旧。
彼时,苏醉兮刚及笄,正是挽流霞为袖、掬月光为珰,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年纪。她心想,凭自己这一身本事,如何就不能改写既定的命数?
于是那日,熙攘的街头,围观百姓的睽睽目光下,喜轿之内,苏醉兮掷地有声:“有劳宇文将军费心!世侄女擅岐黄之术,人称‘阎王愁’,您家孙儿必不会耽误我终生。”
言犹在耳,在复起的春蝉声里愈发清晰。掌心里的铜钱烫入皮肉,苏醉兮忽忆起,师父说“心死亦生,曲通则明”。抬眸,才发觉自己已绕过堆砌精巧的太湖石假山,向右望去,一片碧绿荷塘映入眼帘。
清明刚过,还未到荷花盛开之时,池中残梗与新枝交融成趣,仿佛在静待春后的暑季。
苏醉兮暗想倒真是应景,款步踏上池上那座金丝楠木九曲桥,脚步轻盈,未惊扰池底正悠然摆尾的胖头鱼。
畹儿望着苏醉兮那不堪一握的纤腰叹气,瞧着小姐,再看看池畔在微风中颤动花瓣的虞美人,真难分辨究竟谁更娇弱。却见苏醉兮驻足回眸。
春阳掠过她鸦青鬓角,在麻绦带上勾出碎金流波,如谪仙般纯净,美得叫畹儿呼吸一滞。想到这般柔善美好的小姐却被那般辜负,畹儿就一阵心火熊熊,真恨不能化作韦陀降魔杵,砸了那西厢房。
就在畹儿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小姐对她招了招手。
她眸光蓦地一亮,赶忙趋步向前。
待走近了,却听小姐轻声道:“畹儿,你瞧,这几块木板已然松动,你经过时,千万小心些。待手上活计忙完,去与李嬷嬷知会一声,让她遣工匠来修修。”
畹儿听闻,刚灵动起的眉眼,登时又耷拉下来:“哦,知道了。”活似被偷了蜜的工蜂。
她家小姐向来就是这般体贴心细,哎呀,更惆怅了。
苏醉兮眼神温和,轻柔一笑。手臂不经意地后摆,腕间珠串忽然断开,檀木珠子四散滚落。畹儿心事重重地闷头猛走,丝毫没有留意到,珠子落在松动的木板上,发出闷闷长短不一的声响。
前方不远便是花园角门。
苏醉兮一步踏出凛春苑,顿觉空气中满是宜人的味道。
鹅卵石小径两侧,紫苏薄荷相依相生,皆是她初春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郁郁葱葱。宽大紫苏叶与薄荷柔枝,轻轻摇曳,送满径清凉舒爽。
苏醉兮转头,挂着一抹平静的浅笑,柔柔道:“畹儿,没采到鲜花,摘些薄荷叶吧。”
本是想采些紫玉兰和连翘来入药,再采些藤萝花腌制为馅料,做藤萝饼的,可如今撞见这糟心事,什么心情都没了。
苏醉兮看着奋力拔着叶子撒气的畹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罢了,这伯府里,本也只有馋嘴的老夫人会吵着要吃她做的藤萝饼。
老夫人出身辽东宇文氏,祖上凭十二枚狼头兵符镇守漠北三十载。嫁入渤海高氏那日,先帝特赐玄铁明光铠为嫁妆。可如今新帝登基不过十余载,宇文家的虎符已三易形制,最后那块刻着“忠”字的玉章,早锁进了承恩伯府的樟木箱底。
苏醉兮将薄荷叶丢进竹篓,叶缘锯齿勾住一缕阳光。就像九年前圣上准了礼部新呈的《闺范》那日,老夫人一箭射碎了祠堂匾额上“妇德柔嘉”的“柔”字——可终究没能拦住洛京贵女们褪下骑装,成了深宅里蒙尘的玉瓶。
想着这些,苏醉兮与畹儿摘好薄荷叶,再往前不远,便到了汀风堂。
白墙黛瓦,四周翠竹环绕,静谧清幽。这是老夫人特意辟给苏醉兮的药庐,位于苏醉兮住所知微小筑的西南角。
甫一关好外门,畹儿便再也忍耐不住,轻轻拉扯苏醉兮衣袖的边角,开启了她那画眉鸟式的唠叨。
“小姐小姐,我的好小姐,您不气吗?您不急吗?您怎么能不气不急呢?”
“那高二少爷是什么人物?当初奄奄一息,半条腿都踏进鬼门关的病秧子,竟算计着让小姐您来冲喜!结果小姐您尝尽百草,翻遍古书……”
苏醉兮突然笑着打断她:“你家小姐又不是神农醉兮,哪有尝百草那般壮举?”
“怎么没有?”畹儿气鼓鼓道,“我陪着小姐爬的那些子大山,挖的那些子草草,哪一根不是小姐先尝过?”
“我那只是试试药性……”看畹儿犹要念叨,苏醉兮赶忙合掌投降,悲戚戚软声哀诉:“天呀!我真是好可怜啊!读万卷书,尝百味草,活活治好个该死之人,到头来竟是报应我与他此生无缘!”
“此生无缘?”畹儿似听出了些门道。
苏醉兮却眼波流转,一脸高深莫测,不再理会她。
从台子上取出一把翠袖银香壶,放入薄荷三、陈皮三、山楂五,又加了三舀清泉水,置于小泥炉上烹煮。
畹儿机灵地拿了蒲扇来煨茶汤,“小姐小姐,您真算出二少爷的命格了吗?”一脸猫儿般好奇。
“小姐小姐,您不是说与您交命之人算不出来,是无相……唔……”话未说完,嘴里便塞进颗红枣来。
苏醉兮听了听茶汤,又放入玫瑰三和两颗红枣。
对畹儿柔声交代:“这是薄荷养春茶,你给夫人送去,我观她最近阳气升发、肝气旺盛,喝些这茶能舒爽一些。”
琥珀茶汤倒入羊脂白的和田玉壶里,淡淡清凉甜香四溢,闻之便觉清心。
畹儿瘪了瘪嘴嘀咕:“儿子这样还有茶喝……等我积下私房钱,定要去打一尊金光闪闪的大肚佛给小姐您!”
她嘴上抱不平,手上倒是仔细,小心提着食篮,开门出了汀风堂,往正屋而去。
见小画眉走了,苏醉兮方沉下眸色,黛眉深锁,到院子里筛捡起药材来。
那陌生女子能悄然出现在伯府,想来夫人对此事心知肚明,全府上下,恐怕也只有她的知微小筑被瞒在鼓里。
苏醉兮拨弄着药材,心中盘算:这副推血拔寒的方子,再用上三五日便可停了。高甫安这胎生的寒脉,也算温养回六七分,她倒是可功成身退了。
可她还未提过停药的事,他们却是这般迫不及待地赶她了。想必是老爷归乡丁忧,太过忧虑朝堂之故。
瞧着药壶中冒出的腾腾热气,苏醉兮微微出神。救疾厄的执念在这一刻,如轻烟般缓缓散去。
时过境迁,她这桩裹挟着多方算计的冲喜赐婚,早已是盘中旧卦。圣上借赐婚制衡父亲这掌兵孤臣与伯府这世勋外戚的目的已然达成,高甫安的性命也已无忧,慈爱庇佑她的老夫人也已长眠九泉。
她这镇煞的“药引”,确实可以被弃了。
苏醉兮伸手拿过厚实的白巾帕,小心打开药壶盖,青葱指尖忽然划下巽卦纹,蒸腾的雾气竟凝成细小卦象。她唇角微勾,将三枚蛇床子沿离位投入——鬼谷药卦,从来救人亦能诛心。
“砰”的一声,外门猛地被推开,却是畹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苏醉兮顺手盖好药壶盖,随意问道:“回来啦?怎的这么快?”却半天没听到回应。
苏醉兮疑惑地抬眸望去,唬了一跳:“畹儿,这是怎么了呀?在夫人房里受气了吗?”
她赶忙扶起小丫头,拿起手帕为她拭泪,黛眉紧蹙,着恼道:“谁欺负你了呀?快跟我说说呀,我好带你出气去!”
畹儿半晌才哽咽出声,抽噎着说道:“没,不是,小姐……”
苏醉兮无奈地揪揪她垂挂的发辫,小声嗔怪:“平日里看着挺机灵,嘴巴也伶俐,怎的还会被人欺负了去呀?”
“才,才不是,小姐,我,我是气坏了!”
苏醉兮闻言,清澈的墨眸微沉,鸦羽般长睫轻轻压下,眼尾却挑起一抹锐利。
“别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畹儿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垂着眼,低声道:“方才我去送茶汤,见夫人院子里没人伺候,就直接进去了。哪知道,在通堂上就听到夫人正在和李嬷嬷商量,说……”
苏醉兮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语气淡然平静:“她们在商量,要二少爷用什么理由,休妻,对吗?”
1、《大周律》:本文为架空朝代,杜撰;
2、绣情花:穿着华丽服饰或参与娱乐活动;
3、未禁色:此处仅为丧期律例,未包括对通奸的处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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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