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日高照,蓝月岛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一扫喧浊。
王家大清早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曲东盛又送了一些自家晾晒的海货,应着王淑华的邀请在家里吃了早餐才走。
临到门口的时候,王淑华推了珍珠一把,嗔怪道:“快送送你东盛哥。”
“奶奶,不用不用,我已经很打扰了,不用送。”曲东盛嘴里说着,脚步却是半步未挪,一脸殷切地看着珍珠。
“什么不用不用,你送了这么多东西。”王淑华再一次劝解珍珠,“快,去送送你东盛哥。”
什么东盛哥,他又不是没有名字,不能直接叫曲东盛吗,还有她为什么要去送,门口不就在那里,珍珠心里鼓捣着,可王淑华这几天因为天气的原因反反复复地发病,现在好不容易神志才清醒了点,她不愿让王淑华为难,长出一口气道:“走吧。”
王淑华满心赞许地留在了屋子里。
院子到门口不过七八步的距离,曲东盛一秒八百个假动作往她身上瞟,两人很快走到门口。
“再见。”珍珠没出门槛,伸手准备把门关上。
曲东盛脸颊泛着一点红,扭捏站在门外叫住她:“珍珠,我明天就要出海了。”
珍珠哦了一声,“那你注意安全。”
曲东盛脸红更甚,扯着衣摆道:“那你......那我......”
他咬咬牙,像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等我回来,那我们......”
曲东盛偷看她一眼,没说话。
“哟,你们这是干嘛呢?”二妞提着一个铁桶从后面经过,怪腔怪调道:“我说怪不得这几天怎么没见到你去海边捡东西,原来是有人送啊。”
曲东盛困窘的热度逐渐腾上耳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字,惹得二妞又多揶揄了他们几句。
珍珠瞥了他一眼神情变得更加冷淡,她最烦曲东盛这个样子,明明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却从来不肯直说,总表现得好像他们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拉扯。
她架起手,黛眉褐目在清透日光下炯炯生辉:“我不去,是因为我前天捡了个大的。”
二妞见她神气的样自然不信,打趣道:“那你还不拿出来看看,什么宝贝值得你这么多天不出门。”
“一个男人。”
珍珠像是看不到曲东盛的脸色大变,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又重申了一遍:“我捡到了一个男人。”
要是再具体点,珍珠其实捡到的是一个泥巴男人,刚好她还认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蓝月岛人常在海边捡到大海的馈赠,都是各凭本事从来没有人去管,那她捡到个男人怎么了。
捡到了不就是她的。
更何况还是主动送到门口让她捡的。
--
颜祈就是在这天醒来的,多日高烧沉睡让他醒来时头晕目眩,昏昏沉沉间睁开眼,隐约感觉面前站着一个人影,过了半分钟视线才逐渐清晰。
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歪头和他视线对上,清澈纯粹的眸子让他脑海里闪过某个模糊的面孔。
嘴唇嗫嚅无声唤道:“爱哭鬼。”
小姑娘眨巴了两下玻璃珠似眼睛,好似有点惊讶他还会说话,立刻跑出去喊人,颜祈还没有听清,整个人又昏睡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是在这天下午,窗外暖风轻抚他额角的发丝,有点痒,但很舒服,柔软带着馥郁香气的指腹拨开他眼皮上的发丝,拨弄睫毛后又轻点他的眼皮,颜祈挣扎着陷入更深的梦魇里。
那是一个关于蓝色的梦,阳光洒在无垠的海面上如繁星坠落,海鸟遨游天际,金光熠熠的沙滩上有很多人在狂欢,潮声迭起。
颜祈隐约感觉自己应该找到某个人,于是拨开重重熟悉的面孔朝灯塔走去,越来越近,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嘴角无意识勾了一下,扯得生疼。
梦境霎时间破碎,狂风挟着急雨迎面而来,颜祈张了张嘴意识回笼,感觉嗓子干得发痛,身体里的水分被烧干了一样。
他惶惶不安睁开眼,视线还不是很清晰,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脑海里飞速流逝,眼前光影变幻如一盏盏路灯依次熄灭,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小女孩的身影和眼前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颜祈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气,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缓过神来,有些发愣地打量着撑在他床边昏昏欲睡的女孩。
她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纤软浓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骨节纤细的手腕撑住光洁细润的脸侧摇摇欲坠,小巧挺拔的直鼻紧挨着掌腹,稚气未脱的少年气像山涧泉水般无杂质。
旁边老旧的风扇稍显卡顿地摆头,吹动她垂落的发丝拂在下巴尖那,女孩不由蹙起秀眉,手肘一个没稳住头向下歪去。
颜祈条件反射性地抬起手,托在她的脸侧。
女孩闭阖着眼,本能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想找到舒服的姿势,愣了下神,猛地睁开眼。
颜祈心跳如麻不敢乱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就这样对上了那双干净的眼眸,女孩扬头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你终于醒了。”
“你都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她倾身把床头柜的水杯拿过来柔声问道:“你要喝水吗?”
颜祈对这一切没有真实感,手指蜷缩握住掌心残留的温度,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想坐起来,后颈猛然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感,‘嘶’了一声。
女孩反应过来,把水杯放下朝抽屉走去歉意道:“忘记了,我给你找根吸管。”
颜祈喝了整整两杯水才恢复过来,身上的燥热开始退却,独自一人躺在房间里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只是单纯对这个环境有点好奇。
怎么形容呢,反正颜祈从来没见过这种破烂的地方,一张床占据房间的大半位置,右侧老木色的衣柜挨着一张同色花纹的书桌,房间唯一的亮色竟然是涂着墨绿色油漆的窗户。
他收回视线看到天花板上那块被水渗透的不规则污渍,剥落的墙灰岌岌可危,圆弧形的大灯泡就这样明晃晃地用一根黑色的电线吊在屋子正中间,哦,还有那个看起来早该被淘汰的电风扇,里面的扇叶都是黑的,这吹出来的风能是干净的?
颜祈往旁边挪了点位置,床板随着动作咯吱作响,才过两秒他就感受到一股黏腻的闷热,颜祈这时候才垂眸看向自己的衣服,泛黄的白色宽大汗衫,黑色五分裤,冷白的皮肤被竹席压出一道道红印。
这是他该穿的衣服吗?
他原来的衣服呢?
颜祈思索几秒脑子又开始发疼,过了半晌还是耐不住挪回到原位,冷风徐徐而来。
......
楼下,王淑华不悦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蒲扇挥出残影也压不住心中那股闷气。
本想等楼上那个男孩醒了就让他走,结果现在倒好,珍珠全给说出来了,蓝月岛上的人就那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听说王家又捡了一个人,顶着烈日也要跑过来看。
珍珠搅动鱼粥讨好地笑笑,“奶奶,人家才刚醒,不要着急嘛,他好了自然会走的。”
王淑华哪是着急这个,对着孙女乖巧的脸蛋长叹一口气推心道:“你没看到刚刚东盛是什么表情吗?”
“什么表情?”珍珠装傻,她才不在乎曲东盛是什么想法,巴不得他快点认清现实。
王淑华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挥着蒲扇往她身上扇:“东盛多好的一个孩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喜欢你,非要到门口说自己捡了一个男人,哪个好好的小姑娘会这样说。”
“看不出。”珍珠揉揉额头闷声回道。
“你到底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哪里不喜欢人家,奶奶老了,还能陪你几年?”王淑华说着,眼珠子一转又开始卖惨,“你要是怕人家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明天我们就分开住,只要你好,我什么都愿意。”
“你看看人家东盛,给我们送了多少回东西帮了多少忙。”
“是,他是给我们送了很多东西帮了很多忙。”珍珠把手里的木勺扔在锅里认真道:“可是你哪一次没有还回去,那点舍不得吃的用的全让人家拿走了,而且他送的那些东西我们明明就有,根本用不着他的,说了不要送了,总是听不明白。”
“你说他喜欢我,他为什么自己不敢说,自己的心意还要通过旁人的嘴巴才能传达出去,这样的人顶什么用。”
王淑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找补道:“他是害羞嘛。”
珍珠真是受够曲东盛那忸忸怩怩的性子,更何况曲东盛也没有真的为她做过什么,怎么就非她不可用情至深了,这样的爱只让她感受到了不适。
珍珠眉心拧紧,火气按压不住啐道:“他见异思迁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他害羞过。”
珍珠到蓝月岛也有一段时间了,二妞虽然说话直性子火爆可也没有什么坏心思,有关于蓝月岛的人情世故很多都是她告诉珍珠的。
曲东盛正值结婚的年纪,原本家里是帮他在隔壁岛挑了个女孩在接触,听说相处得一直很融洽,结果在王家见过珍珠之后又不同意了,推脱说两人不合适。
珍珠听到的时候对这种行为一阵恶寒,更不要说后面他种种看似老实,实则毫无担当的行径,谁能保证这种不坚定的选择哪一天就会将她抛弃。
王淑华久久没有说话,说到底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只是六十多载的人生经历她始终生活在男耕女织的环境里,再加上蓝月岛相对处于一个封闭状态没有新鲜血液,尽管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对小孙女,但也会无意识地就这样做了。
锅里的鱼粥翻滚,莹润的白米破开成一朵朵小花,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在她们之间形成一道水雾屏障,两人静默无言。
珍珠把粥分成了两碗,一碗放在桌子上,一碗端在手里,还没起身屋外又来人了,她看了一眼,没什么好脸色地朝楼上走。
曲东盛悻悻地走进来,王淑华把鱼粥推过去让他也喝点。
颜祈此时已经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来,他感觉脑海里一片空白,刚醒来那会儿他对那个梦还有点印象,躺了会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门是敞开的,珍珠端着鱼粥放到他旁边,见水杯空了想去楼下再装点,被颜祈反手摁住一把揪扯到身前。
他压着声,话里有藏不住的怒气:“你刚刚给我喝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