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一整晚都昏昏沉沉的,余夏铭都没注意到手机的电量早已所剩不多,现在已经直接关机了。移动支付盛行之后,他就没有随身携带现金的习惯了。太久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好在林唯悠见多识广,看到他摸出手机后露出的尴尬神色,就大概知道什么情况了,笑着问:“怎么了,没带钱?我们店提供赊账服务哦。”
其实并没有这种服务,只不过余夏铭此刻的表情跟他之前的冷淡相比,实在太有意思,所以林唯悠决定给他现搭一个台阶。很难用常理来解释他此刻的心血来潮,可能人偶尔还是会做一些离奇的事情,给生活增添一点新鲜感吧。
“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也确实没带钱。”被直接点明有些尴尬,不过林唯悠的语气让余夏铭感觉轻松了不少,“要不,你借个充电器给我充下电?”
“行,你稍等。”林唯悠转身去了吧台后背后的杂物室,里面存放了不少酒、食材,还兼当更衣室,他们店的员工会在那里换衣服、放些个人物品。不一会儿他就拿了个充电器出来,递给了余夏铭。
余夏铭接过时,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走到有充电口的位置坐着了。
没想到他笑起来还挺好看,这个充电器借了不亏,林唯悠看着他的背影想。
10分钟后,他再次来到吧台,将充电器还给林唯悠,付了款,说了句“多谢,好生意”之后便离开了。
林唯悠把充电器放好,从杂物间出来的时候跟着店里正在播放的粤语歌,轻轻地哼了起来。
路过的周嘉奇问:“怎么了林哥,什么事这么开心?”
林唯悠笑着说:“今晚生意好啊,当然开心啦。”
周嘉奇转头看了看店里,生意是好,可平时不也这样吗,怎么就今晚开心呢。他挠了挠脑袋,一脸不解地走开了。
与此同时,余夏铭正坐在副驾驶上思考人生,回顾今天发生的一切。
余夏铭是楚庭二院的一名神经内科医生,二院神经科的水平名列省里前三,平时的医疗资源就很紧张,除了在楚庭的人之外,许多外地人也舍近求远地来二院求医。医护人员忙起来的时候,连个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按时下班是不可能的,连轴转更是常态。
楚庭最近的天气不稳定,一天大太阳,一天大暴雨,温差大,气压变化也大,抵抗力差的老人就很容易生病。一些血管硬化的中老年人,也因为身体难以适应气候的变化而加重脑血管疾病。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脑血管病的高发期。
科里一些医生跟着二院组织的医疗队去外地了,科室的工作压力剧增。余夏铭每天早出晚归,不值班的时候,手机也要24小时待命,半夜接到求助电话就得处理,电话里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得立刻赶往医院。忙得昏天暗地,已经一个多月没休过假了,中间有个周末,他父母喊他回家吃饭,他都没空回去。直到今天,才能松一口气,匆忙回了一趟父母家。
工作之后,他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医院附近,一是为了节省通勤时间,二是想跟父母保持距离,给自己留点个人空间。
到了父母家,余胜先去了书房,对跟正在看书的余胜喊了声“爸”。
余胜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声“回来了”就低下头继续看书了。
余夏铭也没什么想说的,接着就去了厨房,问正在忙碌的刘琳:“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用,差不多好了,你先去坐着吧。”
余夏铭没理会她的拒绝,先把放在流理台上的青菜洗了,又帮忙盛汤、端菜,被刘琳好一顿念叨他那么大的个子站在厨房里都有些碍手碍脚了。
好不容易饭菜都上桌,一家人总算能坐下来好好吃饭,可因为他们家有“食不言”的老规矩,这种本应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时刻,也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吃过饭,余夏铭把碗洗好后,就到客厅坐了下来,打算陪他爸妈看会儿电视,电视剧里正演到爸妈催儿子结婚,让他们能早点抱孙子的剧情。余夏铭眼皮一跳,顿时想拿起遥控器切换频道,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要不然意思就太明显了。
不过余胜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电视上,看到余夏铭坐下后,马上问:“最近怎么这么忙,那么久都不休息?”
“很多同事跟着医疗队去外地了,科室里人手就不太够。再说每年这个时候都忙,很多脑血管病患者的病情会突然加重。”
“说了让你别当医生,忙起来没完没了的。”
当初他说要读医的时候,父母就不太同意。可余夏铭问他们学医有什么不好,除了辛苦他们又说不出更多的不好。以至于余夏铭一度怀疑,如果学医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父母给他安排的,那他们一定会有一套截然相反的说辞。
余夏铭不想跟他们继续掰扯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想起来刚才晚饭喝的汤,叮嘱道:“你们平时少喝些汤,炖久了的肉汤脂肪含量高,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喝太多,是很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的。”
这在他们家也算老生常谈了,老一辈的人总有一套他们坚持的“靓汤经”,余夏铭每次都要说,父母也每次不当一回事。
“行了,知道了。”余胜敷衍了一句,对刘琳使了个眼色,刘琳马上接了话:“不说这个了。夏铭啊,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
“怎么了?”余夏铭猜这个问题后面还有话,想知道之后再做打算,所以没有直接回答。
刘琳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女生的照片,举到余夏铭眼前,笑着说:“以前高中教你英语的那个李老师的女儿,你还记得吗?比你小四岁,刚从国外回来,长得不错,性格也好,你有空去见见。”
果然。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余夏铭无奈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女孩。”
刘琳听了,刚才的笑脸瞬间冷了下来,但还是强行将情绪压了下来,劝道:“先试着接触下,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我说过了,改不了。”每次一提这事他们就得吵架,难得见一次见面,余夏铭不想跟他们吵,所以转移了话题,“你们别整天操这些心了,多注意身体,过阵子我没那么忙了,再带你们来院里做个身体检查。”
谁知余胜没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没好气地抱怨:“跟我们一个年纪的同事,哪个没在含饴弄孙了,每次人家问起你怎么没结婚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说。”
这话余夏铭无论听多少次都烦:“就说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人家随口问两句,你们也就随便糊弄一下不行吗。”
“那你说还要怎么样才叫合适?你都要33了,还能糊弄人家多久?再拖下去谁都知道你不正常。我们的老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余夏铭最受不了他爸妈这样,别人家的父母催婚好歹会找找借口,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有个人陪着你我们更放心之类的,但他爸妈只会觉得他不结婚是丢他们的脸。
更何况他还是个同性恋,对于他们来说确实算罪大恶极了。
“别在意人家怎么看的行吗,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很难,但我不可能为了你们所谓的面子而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闻言,余胜猛的一下站起来,把手中的遥控器往地上一扔,怒道:“你要再这样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余夏铭看着刚才飞溅过来的遥控器电池后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又是这句。
“我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不孝子。”余胜怒火攻心,情绪上来后血压也跟着飙升,眼看着他气得连气都不顺了,刘琳和余夏铭连忙冲过去扶住了他,他却一把打开了余夏铭的手,扶着刘琳的肩膀缓缓坐了下来。
余夏铭还想再说什么,刚要张口,刘琳打断了他,不耐烦地说:“你先回去吧。”
他站着没动,也没再说话,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看着余胜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再确认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后,才对他们说,“我先回去了,你们注意身体,我下次有空了再过来。”
余胜和刘琳都没出声。
余夏铭也不等了,直接关上了门。
等电梯的时候,他回头看向爸妈家的方向,盯着门下透出来的灯光出了片刻的神,直到被电梯到达的声音提醒,才疾步进了电梯。
上车之后他没有往家里开,而是驶入了车流里,打算到处转转。
余夏铭偶尔会这样,晚上开车出去到处转悠,清空脑袋里的一切,短暂地休息之后,再回去面对忙碌的工作。
夜晚9点,楚庭的车流量并没有少很多。余夏铭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明明灭灭的车灯,想到父母刚才的态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余夏铭的父母退休前都是高中老师,治学严谨,育人用心,是学生和家长都赞不绝口的好老师。余夏铭小时候见过很多来家里拜访爸妈的哥哥姐姐,都是毕业了很多年的学生,不止一个人对他爸妈说过,感谢老师没有因为成绩落后而放弃他们,如果不是老师的鼓励,他们根本就没有信心能继续学下去,也许后来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把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学生,以至于他们回到家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只剩下了单一的高标准和达不到标准时的不断的否定。
余夏铭回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多半是为了父母的那一句夸奖而拼了命地学习,期盼自己能因成绩好而得到父母更多的偏爱。可实际上等待着他的永远都是皱着眉头的神情和一句语气里带着失望的“还可以再加把劲”。
读小学时,第一次在语文考试中拿满分后,下课铃声一响,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跑去教室办公室跟父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可父母却问,你的数学为什么不拿100分,那一分你只要认真点就不会丢。
这盆冷水后来又泼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现在都没消停。
好在余夏铭早就清楚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他们眼中的完美儿子,所以也不再对他们抱有什么期待了。
他的叛逆期比同龄人来得晚,如果说当初读医是他叛逆的第一步,那么坦白性向就是给予父母的第二大重击。
余夏铭高中时就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但一直都没有对父母说过。父母对他不谈恋爱这一点感到奇怪,他还在上大学时,好歹可以用忙着学习、分不出心这样的借口来应付他们。工作之后,他们的态度明显就不一样了,旁敲侧击地提到过好几遍哪个同事家的女儿不错,让他去认识一下。
他自己想怎么隐瞒父母都可以,但牵扯到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就不是一回事了,最后只能向父母开诚布公。
这跟往家里扔了颗原子弹没什么区别,于是老两口又是威胁又是逼迫,让他赶紧改了这毛病。不管余夏铭跟他们做了多少科普工作,解释了多少遍他从小到大都这样,改不了也不想改,他们的态度也完全没有要软化的意思。
他们的反对也算不上多激烈、多过分,一切都只在家庭内部里发生,毕竟两位老师在外体面了一辈子,再怎么想反对儿子,也不敢闹得人尽皆知。只是每次见面他们都要吵一次,以至于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母眼里越来越明显的厌恶和失望。
他越是躲,余胜和刘琳就越急着要将引导他“改邪归正”,催婚催得更紧了。后来余夏铭也不好声好气了,直接捏着他们的软肋,声称再逼他相亲,他就干脆跟所有认识的长辈都说他是同性恋。他们这才消停了下来,不做得那么明显了,但偶尔还是会兴起这种念头。
这几年下来,他们的关系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提结婚不提性向的时候,他们还可以维持表面相对和平的亲子关系,一提这个,他就成了害他们老余家断子绝孙的千古罪人。
有时候余夏铭也会想,他父母这样闹,到底是真的反感他是同性恋,还是因逐渐失去对他的掌控力而感到焦虑,又或者是两者都有?
不管怎样,他都没办法说服自己违背内心的意愿去成全父母的安排,所以他不期望他们的关系会变得更好,保持现状就足够了。
开着车在穗城漫无目的地绕了很久,正胡思乱想时,他抬头看到了一间酒吧。巧了,不正是杨清越常来的那一家吗。
杨清越刚开始发现这家酒店时就约过他好几次说要一起来喝酒了,但是每次都不凑巧,赶上他要值夜班的时候,再加上他本来就不太爱喝酒,于是杨清越就默认他不想来,后来就没提过了。
他以前也路过这条街好几次,倒是没注意到,原来那家酒吧就在这里。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接着就发生了在酒吧睡着、手机没电、借充电器等一系列平时根本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不算什么大事,可在余夏铭这种习惯了在外人面前保持良好形象的人眼里,也足够丢份了。
想到这,他没忍住吐槽了自己一句,余夏铭,你在搞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