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不闻 第24章 助澜

幺井路上的女工宿舍，已经修葺完工了。

廖明霁选中的这幢房子，原有的地理位置就处在幺井路和西京小街的分割线上，既正面朝着西京小街，也背靠着幺井巷子，穿梭过去，便是林林总总的民屋住户，袅袅不断的烟火气，再往里一绕，就是幺井路上商贩铺面汇集的地段。

廖明霁亲自驾驶汽车，邀厉温珣去看，等到地方，厉温珣才发现，原来就是他之前驾车走过的那段路。

他从幺井路上穿过，到了西京小街，当时就觉得这条路清朗干净，之后在前面右拐去吃了一顿饭，还正巧遇见廖明霁和袁太太谈事。

廖明霁听说那天他在，很意外了一遭，说：“哪一天？怎么你没有叫我？”

厉温珣说：“第一次送兰瑛姐去和你见面那天的上午，我当时也想，廖老板可真辛苦，见完袁太太，立刻就要见兰瑛姐了。”

廖明霁听这话，觉得很有一份戏谑的亲昵，脸上便染上一层轻快的笑意，说：“你甚至知道我见的是谁。”

厉温珣诚实地说：“店里的伙计告诉我的，大概是因为那段时间经常见你，这些伙计们，你是知道的，很会观察往来的客人。”

廖明霁‘哦’了一声，“那，等看完女工宿舍，我们再去那家店吃个饭？”

厉温珣觉得这个提议也没什么不好，于是点头：“好。”

说话间，车停在了女工宿舍的大门前。

下了车，厉温珣抬头打量，五层的旧式楼房，看着有些年代了，上次于兰瑛就提过，这里曾是一家棉袜厂的员工宿舍。

那棉袜厂，厉温珣甚至还有些久远的记忆，是因为一场火灾，彻底地湮灭了，现在这房子的外墙新粉刷过，窗户门扉也换了新的，看着倒是干净清爽，院子里有三四棵高大的杨树，院墙边新栽种了许多灌木花丛，一条小道铺着崭新的石子——用作员工宿舍，已很不失体面。

“我把后面通往幺井巷子的小门封上了，以后女工们进出只有这一道正门，” 廖明霁说，“袁太太赞同我这么做，她的意思，人多其实不要紧，只是鱼龙混杂，容易生出事端，为了省去麻烦，只好舍掉一点便利，如果真需要过去，从前绕一条街，也一样能到。”

厉温珣不大理解：“那天我去巷子里看过，所见都是一些小商贩和平常人家，人是多了一些，但也还平和，看不出像易生事端的。”

廖明霁说：“是吗？且不说人多就会有事端，你看见了巷子顶里头，那挂了大红纸皮灯笼的一个小院子吗？”

厉温珣细想了想，摇头：“没有印象。”

廖明霁说：“两年前，那院子被母女三人租赁下来，起初看似是居住，之后却渐渐做起了招待人的皮肉生意，巷子人来人往，个个都瞧得见，很快就传扬了出去。有一天，一位颇有地位的公务人员在那里留宿，被记者拍下来，上了报，闹得很大。”

厉温珣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廖明霁淡笑一笑，“你那时不在家，不知道也很正常。”

厉温珣慢慢摇了摇头，“我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廖明霁说：“袁太太为了这件事，大病了一场，之后的屋舍地产租赁种种，她都格外上心了。”

厉温珣想到为了租下这里，他定是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袁太太，心里便油然生出一点佩服，点头说：“你考虑得很周全。”

廖明霁微笑说：“我向袁太太下了保证，不能不小心一些。好了，上去看看吧。”

宿舍内的陈设，是简约而阔朗的，按照廖明霁的规划，每间宿舍的人数不超过六人，这里可以供约二百名女工居住，基本能安置下如安纺纱厂计划招用的全部单身女工。

这个让于兰瑛很满意，她曾经走访过多家工厂的员工宿舍，知道许多都是狭窄逼仄如鸽笼的，包括当初绵谊纺纱厂设在厂区内的那两幢所谓的宿舍，已是极尽利用空间之能事，过道里一个人进去，都需得侧起身子走。

两人走了一圈，来到走廊尽头，正是一棵杨树洒下阴凉的地方，便站在那儿说话。

廖明霁说：“这里离厂房有些距离，为了安全起见，出入都需要登记名册，袁太太向我推荐了两个人，可以负责一些零碎的日常管理，我倒是很愿意信任袁太太，但见过人之后，却有些踌躇。”

厉温珣问：“为什么？”

廖明霁说：“那是两个五十余岁的妇人，很朴实，看得出也很能干，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觉得她们过于严厉，脾气并不好。”

厉温珣思忖片刻，说：“袁太太举荐严厉的人，肯定是为了安全考虑。我姐姐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位严厉的宿管老师，每晚熄灯之后，如果不小心谈了一两句话被听见，那是要罚做整个楼道的清洁工作的，在女子大学尚且如此，何况这里。”

廖明霁说：“我明白，只有严格的管理才能叫人放心。但考虑到那些年轻的女孩子，远离家乡来首都做工，这里勉强算得上一个安身之处，如果做了一天工下来，出入自己的宿舍，如果总是受到过分的辖制和关注，大概也是不高兴的。大学的老师们素质是很高的，不会说出，‘小丫头们年轻心软，叫男人哄哄就上了套，要不管严一点，过一两个月回家去恐怕都要揣上小崽子了’这种话吧。”

厉温珣哽了一下，“这……”

廖明霁望着他的眼睛，很温和地说：“温珣，首都的繁华是多面的，你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想必也知道，只是凡事不愿意往坏处想罢了。”

厉温珣对上他的视线，不由赧然，说：“明霁兄，我的考虑，确实没有你周到。”

廖明霁笑了笑，“你猜我为什么会知道？”

厉温珣当真顺着思考了一阵，说：“大概是因为，你家里原本就是做纺织工厂的生意。”

廖明霁微笑：“我老家的纺织厂，以前一直是我母亲管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教了我许多事情。”

厉温珣说：“原来如此，廖太太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夫人。”

廖明霁说：“她很看重厂里的女工，尤其是那些为家庭所累，身不由己的年轻女孩子，我做的这些事情，她在地下要是能看见，总会支持我的。”

厉温珣心下一怔，立即明白过来。

他自己同样父母皆故，可谓感同身受，不禁伸出手，按上他的肩拍了拍。

廖明霁倒有点意外，目光落在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上，不禁一笑，很自然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换了轻松的语气说：“不说这个了。你看。”

他手朝前指着，厉温珣自然就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正午时分的秋阳下，天空湛蓝如洗，晴朗无云，而遥遥可见的，竟是如安洋行高耸的建筑尖顶。

厉温珣的眉目双眼，蓦地展了开来，“从这个角度来看，如安洋行，真的是好壮观。”他感叹道。

廖明霁在一旁，目光有些移不开了。

厉温珣外貌上的俊美，似乎一直并不张扬，好如一泓静谧的清泉，只有靠得很近的时候，才能听见潺潺的溪流水声，正如仔细端详才能发现，他的五官其实极是昳丽，瞳仁天生色浅，眼尾略往上扬，眉宇如画出来一般无暇，鼻梁优美，唇色微粉，呈现出一种很健康的美好，脸上的皮肤光洁细腻，焕发着青春而生动的光泽。

靠得太近了。

廖明霁的心脏，仿若要抢着跃跳出胸腔一般，感觉又很不真实，很有一份惴惴的忐忑。

厉温珣浑然不觉，忽然扭过脸，“明……”

刚说出一个字，倏地撞见廖明霁的目光，不由悚然，身子往后仰一点，说：“明霁兄，你，你看什么？”

廖明霁也知自己又露了形迹，飞快做出一副好奇不解的样子，说：“你这下巴，是怎么回事？就这边。”

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一丝破绽都没有，厉温珣愣了愣，下意识就伸手摸脸。

“哦，没，没什么，”他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不小心，把热油溅上了一点。”

廖明霁说：“热油？怎么弄的？你，做菜？”

厉温珣无奈一笑：“是边珣让我教他做一道菜，昨晚我们两个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糕。”

廖明霁简直无法想象，他居然会在家里烧油起锅，着实愣了一番，才慢慢笑说：“我可太惊讶了。”

厉温珣唯恐他又要按照从前的习惯，不论什么都夸上两句，忙说：“只是家常闹着玩罢了。”

廖明霁说：“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待在厨房里，和我姐姐一起，前前后后地缠着我家的厨娘，求她给做一些古怪的菜式，后来厨娘看见我们就头疼。你不知道，我们要求她一定要做出那种只在报纸上见过的西洋裱花蛋糕，可怜她一个完全的中式厨子，为了哄我们高兴，只能硬着头皮去学。”

厉温珣难得见他这副雀跃又温情的神色，料想是回忆起了已去世的亲人的缘故，便不愿打断，顺着话微笑问：“那后来呢，做出来了吗？”

廖明霁说：“没有，为了弥补，她给我和姐姐一人蒸了一个很漂亮的花面馒头。”

厉温珣说：“我知道了，是那种可以做出五颜六色样式的馒头。”

廖明霁说：“是了，就是那一种。”

厉温珣笑起来：“以前约大的小西门外，有一条很隐蔽的街巷，那里有不少卖早点的铺子，其中就有卖花面馒头的，那些受不了学校食堂早餐永远是面包牛奶的学生们，会起很早出去买。”

廖明霁目光微微一顿，注视着他，轻笑着说：“你忘记了我也是约大的吗？”

厉温珣停下来，倒是真忘了，不免一阵不好意思，“对，对。”

廖明霁看了他半晌，说：“温珣，我还没有问过你，希望不至于太冒犯，你为什么会中途离开约大，去留学呢？”

厉温珣说：“哦，这没什么冒犯，当时我的一位老师，从英国来的斯特尼教授，他那一年和约大的合约期满，准备回国任教，是他说服我的。”

廖明霁点了点头，“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和边珣忽然同时出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厉温珣顿了顿，一想边珣，那确实是被父亲发配出去的，便冲廖明霁笑了笑，“是很平常的决定而已。”

廖明霁明知他不想多说，也就笑笑，“时候不早了，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