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孟元提出要去如安洋行,两个弟弟都好奇地问她想买什么东西,她便找了个理由:给瑾珠买耳环。
玉堇珠原本有一对钻石耳环,是她很珍爱的,但有一次出去唱堂会,大闹了一场,把坠子扯坏了。厉孟元早就想再送她一对,正好趁这个机会去办。
顺便,也操心一下弟弟。
唉,弟弟总是不省心啊。
厉温珣这几天把英文教材的工作大致完成,过来做一个交接,这是一桩不大的事情,很顺利就结束了。
上次去幺井路送于兰瑛时,在附近的小街逛过停过,还吃了一顿饭,但隔了一条大道的这一边,虽然知道已是洋行林立的繁华新街道,与从前大不相同,却一直没有涉足。他对如安洋行的好奇心,要远远小于如安纺纱厂,至于那个传闻中的白俄大世界舞厅,那就简直敬谢不敏了。
不过刚下车,便不由自主也被洋行大楼的建筑吸引,他不得不承认,相比这条街上的其他洋行,这里是绝对格外壮观的。
廖明霁从内走出来,与他迎面见到,厉温珣没有想到偶然来一趟,会正好是他在店里的时候,不禁意外地笑了:“廖老板?”
“温珣,”廖明霁极和煦地微笑,“欢迎。”
厉温珣一面顺着他的指引往内走,一面笑说:“明霁兄,真抱歉,我不是来逛的,我来接我姐姐。”
厉孟元从后面绕出来,看着两人。
柴叔也从后面绕出来,看着三人。
手里还捧着项链盒。
那天于兰瑛留宿厉家,厉孟元听她说了一晚上关于如安纺纱厂,关于廖明霁的许多事。
在她客观公正的评价下,廖明霁是一位有大局观,深谋远虑,且有良心的企业家。
也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年轻男性。
厉孟元觉得这实在评价太高,这样的人也过于完美,便说:“如安纺纱厂还没有开起来,就已经把你整个人全俘虏了。”
于兰瑛说:“不仅把我俘虏了,温珣他不是也很感兴趣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知道温珣是不想和廖老板相交太深的,但我们看过了如安纺纱厂的用工合同,听廖明霁说他的规划和设想,也切切实实地看见了那些规划在一样一样落到实处,温珣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一定和我一样,是极赞赏钦佩的。其实我觉得,如果能够在实业的领域做一番事业,对温珣来说,未必不是好的选择。”
厉孟元正是在这一点上很有些忧虑,不由一阵沉默。
于兰瑛凑在她肩头,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轻声说:“我知道,现在两个弟弟都在你身边,你当然很担心他们的前程,但你们家又不是那种封建的家庭,不好直接替他们作主,而且,看起来似乎是边珣性子野一点,但其实温珣他是更有主见的,你恐怕连认真问一问他的想法,都还在找机会,是不是?”
这番话,恰是说到了厉孟元心底里。
自从厉边珣和厉温珣双双归来,这个家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但大概是因为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兄长又远隔重洋,她这个做姐姐的,总是时常忧心——弟弟们长大成人了,前途事业,是该考虑起来,有父亲和大哥的关系,他们两个要想进入政府做事,也是很容易的,但偏偏两个人都对从政没有一点兴趣,或者说,她还没有看清这两个不省心的到底对什么有兴趣。
不过,温珣倒的确很关心如安纺纱厂。
至于边珣,他现在大概更关心何向忱。
一想到何向忱,便就想到他光天化日之下说的那句话,厉孟元一顿头疼,捂着脑袋哼道:“兰瑛,我把这两个都送给你吧。”
于兰瑛说:“好呀,我可太愿意要了,睡着了都会笑出声的。”
厉孟元微微一怔,侧过身子,伸手握住她在被子外的手,低声问:“你这次回来,回家了吗?”
“没有,”于兰瑛淡笑了一笑,“我一直住在旅馆里,其实现在婚也退了,回不回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我自己过得很充实,很有意义,这就是我想要的。”
厉孟元沉默片刻,握紧她的手,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这里,你想回来就回来,永远欢迎你。”
于兰瑛笑意加深,故意说:“是吗?要是你嫁人了呢?那我该回这里,还是去你的新家?”
厉孟元一顿,松了手,瞥她一眼,自己也笑了,说:“你也开始听那些花哨传闻了是吗?”
于兰瑛凑近一些,睁大眼睛:“你真的对廖老板没有好感吗?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厉孟元不搭理她这句话,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应该鼓励一下温珣。”
于兰瑛嗔怒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点点头,“你们要好好谈一谈。”
——谈谈之前,厉孟元决定先亲眼看一看。
听说廖明霁十分有诚意,他的这一份爱才之心,她作为姐姐,还是很受用的。
今天一看,果然是真的。
真的是很放在心上啊。
厉温珣看见姐姐,又见旁边围着一大圈子的店员,好大的阵仗,不由笑说:“姐姐看中了什么好东西?是这项链吗?”
厉孟元已经知道项链是非卖品,唯恐廖明霁为了场面上的客气真就要送,忙摆手:“你还不知道我吗?从不戴项链的。只是坐在这里等你,有一点空闲,欣赏欣赏罢了。柴先生,请收起来吧。”
转眼一瞥,柴叔却在发愣。
这小老儿为了适应洋行的工作,一早将穿了多年的长衫换成了西装,平常在店里的举止做派,也练习得很像一位新时代中年绅士,但这时醒过神来,下意识的反应仍是抬手用袖子拭汗,擦到一半,才觉得不怎么对劲,讪讪地放下了。
“啊,这……”他捧着首饰盒,左右为难,“这可是我们少爷特意为了小姐订来的呢。”
语气有些含糊,但厉温珣听清了,不禁皱起了眉。
为姐姐专门订购珠宝?若论交情,恐怕不至于,难道仅因为姐姐替他从中联络上了兰瑛姐,就要这样重谢,那他在这些人情之事上,做得未免也太周到了。
然而厉孟元因为一心想着别的事,偏偏没有在意这句话,空耳只当是一句平常的客套,便赶在廖明霁开口之前,笑说:“廖老板,听说你的纺纱厂很快就要开业了,恭喜。”
廖明霁似乎是很严肃地看了一眼柴叔,才转过脸,笑意真诚地说:“厉小姐,我真应该好好谢一谢你,不仅帮我联系上了于小姐,还让温珣一直为了我的事奔走。”
他这话说得很巧妙,厉温珣本就为刚才柴叔的话感到奇怪,听了这话,忙说:“且慢,我是没有做什么事的,不用给我如此大的功劳。”
廖明霁却说:“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开业那天剪彩吗?”
厉温珣说:“只是剪彩,可不算什么辛苦。”
廖明霁说:“剪彩虽然很容易,但等同于你对纱厂的事业做出公开表态的支持,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厉温珣说:“如果是这样的事业,你以后再有第二家,第三家,我都是愿意支持的。”
廖明霁望着他的眼睛,深深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厉温珣看他的笑容,心头一阵奇怪的悸动,若有所思地住了口。
廖明霁目光锐利,把厉温珣这一时的迷惑看在眼里,马上知道该刹一刹脚,若再过一点点,凭厉温珣的敏感,这春风般的君子之交极有可能宣告破裂,便敛笑一正神情,转而看向厉孟元,说:“不知道厉小姐是否有空,让我请你们姐弟吃一顿午餐?”
厉孟元在旁边听了这许久,心里早把那天于兰瑛的话,反复咀嚼了一回。
要不是真心地认同,温珣不会在言语间和他这么随和,廖明霁说得很对,答应纺纱厂开业的剪彩,即是公开表示对如安纺纱厂的支持,因为爸爸和大哥的身份,这不是轻易能许诺的事情——这样看来,他们至少是交上朋友了。
弟弟们的朋友……厉边珣的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什么样的都不缺,但厉温珣一直以来并不很热爱交际,他的朋友,一向是令厉孟元更在意一些。
她想了一想,微笑说:“廖老板,真抱歉,我今天还真有事情。”
厉温珣本来见到廖明霁,心情上是很高兴的,也觉得可以趁机与他谈一番纺纱厂的事,但从进门到现在,仿佛这想法又有了些变化,至于为什么有了变化,他自心内深处,总也说不上来缘由。听到姐姐有事,便顺势朝廖明霁说:“已经再三地谢过,就不用客气了。”
廖明霁刚要说话,厉孟元忽然说:“难道你也有事吗?”
厉温珣说:“什么?”
厉孟元说:“我是约了意如去郊外的颂江孤贫儿院,你要去哪里?”
厉温珣一时之间,很是懵懂,问:“我,不去哪里,但你不要我送你吗?”
厉孟元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去接意如,顺便探望一下舅母。”
说着又看向廖明霁,微微一笑:“我猜想你们要谈工作,尽管去谈,我就不参与了。温珣先前手边的一点事务,已经完成了,我想他近来都会有空的。”
廖明霁双眼亮了起来,既欣喜,又隐隐疑惑,不由望向厉温珣。
厉温珣却已明白了姐姐的意图,无奈地笑了笑,很温柔地说:“好,姐姐,你自己开车小心,帮我向舅母和意如表姐问好。”
厉孟元笑着说:“知道啦,廖老板,我走了,再会。”
廖明霁自喜悦之中反应过来,忙说:“厉小姐我送你。”
两人将厉孟元送至门外,看她驾车离去后,廖明霁这才返过身,微笑说:“我想我领会到了,厉小姐很赞同你为纱厂工作。”
厉温珣说:“她是鼓励过我。”
廖明霁睁大了眼睛:“那你……”
厉温珣见他这么高兴,反而有些惭愧,便郑重其事地说:“明霁兄,这件事我会尽快,慎重地考虑一下。”
廖明霁喜悦之情,难以言述,不禁叹道:“我真是要好好感谢厉小姐和于小姐这两位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