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抬头看,幽魂低语切,影绰井中浮,夜风传哀歌……”
院中突然传来低声吟诵声,一首诗念的毫无感情亦无节奏,只是频频反复。
邹恒放下手中的诗谣,目光转向门扉,片刻,男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男子发丝蓬乱,色泽枯黄,脸色亦谈不上好,眼眶发黑,皮肤蜡黄,衣服破旧不堪,色泽褪尽,仿佛是个营养缺失的流浪汉。
面对这一屋子的不速之客,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惊恐,随即开始狂乱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低沉的吟诵转瞬间化为尖锐的嘶吼:“不要抬头看、不要抬头看、不要抬头看……”
大叔似乎对此情景早已司空见惯,赶忙上前将男子紧紧拥入怀中,试图阻止他疯狂的行为,口中亦不断轻声安抚:“邵儿乖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安抚似乎并未奏效,他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拍打自己的声响清脆可闻,不一会儿,脸颊竟也红肿一片。
三人几乎同时皱起眉头,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在大叔的眼神示意下,默契地走出室外。
不久之后,屋内拍打声逐渐减弱,尖锐的嘶吼也逐渐平息,恢复了常态。
三人透过窗棂的缝隙窥视,发现闵邵似乎已经“平静”了许多。他不再尖叫,也停止了自残,反而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整理房间。
他仿佛有强迫症,边边角角都要仔细打扫,似乎要将三人来过的痕迹,全部清扫干净。口中依旧念叨着他自编的那首逻辑混乱的诗谣。
大叔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轻叹一声。
闵邵时常会创作一些杂乱无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谣,并且日复一日地吟诵。大叔听不懂其中的深意,闵邵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果强行追问,闵邵就会情绪激动,同今日情形一般,所以时间久了,便任由他去了。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吟诵其他的诗谣了。
邹恒追问:“他念这首诗前,可去过什么地方?”
大叔摇头:“他日日四处走,开始俺担心会出事还会跟着,后面实在有心无力,便随他去了。左右饿的时候,他会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三人了然,看来通过闵邵口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司清岳似乎对欺负他的娘子颇有兴致,将那女子的身份打听了彻底。
大叔又是一声叹息。
闵邵母亲死后,本留给他一些家产,只是闵家的亲戚闻讯而来,不但将家产顷刻分了,还将闵邵逐出家门;
闵邵走投无路时,遇见了范含景,其女曾是闵邵母亲的学生,从前就贪图闵邵的美色,但因其女作风不良,闵邵对其避之不及。
被赶出家门的闵邵别无选择,只能同范含景回了家。
结果可想而知,闵邵不但被吃抹干净,还差点被卖进暗倌,还是大叔的女儿瞧见将他救了出来。那夜之后,闵邵就疯了。
司清岳眸色微深:“那这个范含景当真该死啊。”
大叔呸了一声:“那丧良心的东西命好着嘞,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摇身一变成戏园子老板了,好多达官显贵都去她那戏园子听曲。”
三人皆是意外挑眉。
黎舒平:“戏园子叫什么?”
大叔想了想:“梦华楼。”
几人说话间,闵邵已将房间打扫干净,从怀里掏出一张饼子,坐在那里狼吞虎咽,摇头晃脑,仿佛很满足的样子。
大叔道:“周围邻居心肠都不错,时常接济他。”
黎舒平感叹:“也算天无绝人之路,得遇大叔一家相助,否则他如今……恐已埋尸荒野了。”
大叔笑得憨厚,有些不好意思道:“俺家也不富裕,能帮的始终有限,这房子原是俺家堆放杂物用的,其实……住不得人的,闵邵的衣物也是捡别人不要的。不然怎么办?俺妻主体弱,干不了重活,都指着俺闺女给人搬货物养家呢,一天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铜板,婚事都没着落来。”
他见三人欲离开,试探性问:“不知衙门这贴补何时能分发下来啊?”
三人一阵沉默。
邹恒心道,衙门不来收税已属仁慈了,那里来的贴补?
大叔似看出了什么,虽有遗憾,但也憨憨笑了声:“没有也不打紧,若是衙门有些发霉的米啊,虫蛀的布啊,分一些也是好的,俺们不挑。”
黎舒平实在听不下去了,准备自掏腰给予大叔二两银子,就听司清岳大方道:“发霉的米还哪能吃?大叔放心吧,贴补过两日就送到,大叔且耐心等着好了——”他言此往大叔身前一靠,小声道:“亦无需声张。”
大叔眼眸一亮,连连点头:“好好好,俺绝不乱说。”
重回车厢,气氛稍显沉凝,黎舒平犹豫良久,还是取了二两银子递到司清岳面前:“替闵邵置办一事,就劳郎君代劳了。”
司清岳稍显犹豫,他是知晓邹恒情况的,一个月倒头能留下几文钱已属不易。面前这女子是何身份他不得而知,仅能从官裙推断是个六品官员,想必俸禄也没几个。何况今日本是他自己的主意……
但若拒绝此人,似又显得矫情,于是伸出手。
二两银子才落入掌心,一小串铜钱紧随而至。
收获两人注视,邹恒摸摸鼻子:“我就意思一下行了,毕竟一大家子废物等着我养,实拿不出更多。”
黎舒平嘴角微抽,小声斥道:“快闭嘴吧,家丑不可外扬不知道吗?”
邹恒面无表情回:“我也不想扬,但家太丑了,根本藏不住。”
黎舒平:“……”
司清岳微微一笑,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铜钱,随意问道:“这位上官是打算做好事不留名吗?”
黎舒平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自我介绍:“在下黎舒平,在大理寺任职……”
黎舒平三字刚一入耳,司清岳顿时愣在当场。指尖把玩的铜板从掌心滑落在地,沿着车板一路滚落,最后被邹恒拾起。待再次落入司清岳掌心时,与其余铜板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耳中嗡鸣声似潮水退却,取而代之的事马车碾过土地声与商贩的叫卖声。
司清岳回过神,他缓缓抬眸看向黎舒平良久:“抱歉,娘子刚刚说什么?”
黎舒平也不知这郎君怎么突然跑神了,却半分不计较,只是又道:“在下黎舒平,在大理寺担任寺正一职,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司清岳。”
“哦,原来是司……”黎舒平话音一顿,似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眼眸偏转,瞪着邹恒:“……郎君。”
邹恒嘿嘿一笑,不紧不慢的掏出了怀里的糯米糕。
黎舒平轻哼一声,不知不觉晌午已过,义庄那一幕已然抛之脑后,所以倒也不见外。
司清岳听着两女窃窃私语,眸色微暗,他又想起了梦中历经的上一世:邹恒直至被处以极刑前,都只是大理寺录事。
她原有机会晋升,只可惜那个器重她的上官死在了一个穷凶极恶的狂徒手里,邹恒自此消沉,又被同僚打压讥讽,从此,再不插手刑案侦查一事,只乖乖守在她的架阁库,日出点卯,日落散值,时不时对月小酌,似在缅怀故友。
直至某日醉酒,司清岳才从她醉意朦胧的低语中,隐约辨认出了那位故友的名字——黎舒平。
而如今,黎舒平还活着。
司清岳心中震荡,可却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担忧。
沉思时,头发被一人抓的凌乱,司清岳不满抬眼,听邹恒道:“臭小子,下车了。”
司清岳这才发现马车到了正街,他与黎舒平作别,转身同邹恒下了马车。
长街熙熙攘攘,但比之东市却像个含蓄的郎君,平静多了,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邹恒不免有些疑惑,这小子平时就像个豌豆射手,叽叽喳喳的,拦都拦不住,今日却异常沉默。
直至到了将军府门前,邹恒才打破沉默:“大理寺是今日巳时才接到常泰县衙传来的消息,可我观你今日举止言谈,似早就对东市井浮尸案有所了解。”
司清岳怔怔回神,片刻瞪大眼睛询问:“什么东市井浮尸案?东市发现浮尸了?”
邹恒:“……”
邹恒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冷冷地端看他的神色,似要给他一些压迫。
初时司清岳还会眨眼装无知,片刻之后,微微一笑:“姐姐明日见。”说罢,一溜烟儿跑进了大将军府的府门。
他藏在暗处,见邹恒静默良久缓缓离去,方才松了口气。
弓府的案件他是知晓一些细节的,毕竟事后儿郎们都会在筵席上当成笑话谈资,司清岳便知晓了大概;可东市井浮尸案真相如何他是真不知晓,只知破案的关键,源于一个会做诗的傻子。
若不是那日闵邵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不要抬头看’,他甚至都想不起这一茬事。
毕竟,这偌大的京城每时每刻都有人遭遇不幸,他自出生起就生活在云端上,偶尔的俯瞰,也仅是好奇心作祟。若不是梦里的结局那般惨烈,底层人的悲欢离合,他是真的无从了解。
他只知梦里邹恒为护司氏满门声誉赔上性命;他自也要护她此生仕途顺利,长生无虑。
所以黎舒平……
司清岳喃喃低语,眸色幽长:“她究竟是何时离世的?”
司清岳这厢魂不守舍;
邹恒只觉怒发冲冠。
只因她无意间听到了将军府外巡防的两位侍卫交谈。
侍卫甲道:“听闻昨日邹家人来,将大将军气了个半死?”
侍卫乙冷笑一声:“你是没瞧见,邹家人狮子大开口,大将军没一刀砍死他们已属仁慈。”
侍卫甲问:“啊?都要什么了?”
侍卫乙道:“先提了房契的事,说邹恒不要是嫌小,希望再换套大点带景观的院落,最好配上百八十的奴仆,方便邹老爷颐养天年;”
侍卫甲:“嚯!”
邹恒:“……”
侍卫乙又道:“然后让大将军给邹二娘子在军中安排个一官半职,最好活少不累油水多,手底下再管个千八百个人。”
侍卫甲:“咿呀!!”
邹恒:“…………”
侍卫乙再道:“最后希望大将军能为两位邹郎君找个妇家,妻主最好官居三品以上,伯爵世侯尚可,王女贵妇最佳。”
侍卫甲:“我滴个乖乖!!!”
邹恒:“………………”
她只是娶了大将军的儿子,又不是娶了许愿池的王八?这一家子脑子被驴踢了吧,竟如此恬不知耻!
邹恒气势汹汹奔赴家中,今日不掀了邹家的房,她就不信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