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第四年,夏苗之际,焦金流石,恰好是军马脾气最为暴躁难驯的时候。
骑兵营中,崇应彪骑一匹壮硕黑马,英姿勃发。在金色的烈日下,少年挽弓射箭,发发正中鲜红靶心。
他在主帅处得了赏赐,回到席中时,众质子都向他讨新鲜果子吃。
有眼色的人已经来到他身边,呼道:“不愧是北崇少主,骑射俱佳!”
崇应彪面容愉悦,口中却作谦辞道:“本家功夫而已,不值得称道。”他笑着将一麻袋红杏扔到质子堆里,叫他们自己分去。他自己则也拣了一个,靠在树荫下品尝起来。
轮到姬发上场,他脱了披围,只穿下裳,裸着精壮的上半身,步入热浪滚滚的马场中。
鄂顺趴在围栏上向他呐喊:“殷商的大好男儿!此去必定要博个彩头回来!”
姬发冲他一笑,然后转身,骑上一匹栗色骏马,踏风奔去。
*
帝乙身体有恙,殷郊随母亲入宫侍疾,夜晚从王宫回到营中,衣服还未来得及换,仍然穿着月牙白刺金玄鸟纹的绢帛宫袍,腰间正中系黼,头上戴着蓝玛瑙冠。
这身打扮过于惹眼,因此引来众人围观。殷郊倒不羞赧,光明正大地走进营地里。
崇应彪最先看见他,吹了个口哨。
殷郊的手掌从宽大的长袍袖子里露出来,双手提起衣摆,在篝火前坐下,问:“怎么不见姬发?”
崇应彪懒散地靠着树,撇撇嘴,说:“他不如我们闲,上马横槊,下海缚蛟,有一身英才忙着施展,哪里能忍受憋在一个小小的质子营中做苍头?”
殷郊不解:“你又和他有什么不对付?阴阳怪气,今年也十四了,人牙却换成了狗牙,说话这么尖刻。”
“呵。”崇应彪扔了咬了几口的红杏子,“小心我咬你。”
殷郊不悦地一摆广袖:“去!”
姜文焕打圆场:“今日姬发蒙眼骑射,斩获第一,在主帅那儿博得了头彩,此时应该正在领赏呢。”
殷郊称赞道:“他的骑射功夫向来了得,我没看错!”
崇应彪拿细树枝剔着牙齿,并不应和。
殷郊拿起烤肉来吃,崇应彪打量他说:“小心,别弄脏了你华贵的衣袍。”
殷郊笑道:“不打紧。”
讥讽之语没被人听懂,崇应彪觉得无趣,转过身去,坐在树下玩他刚抓来的蛇。
可没玩多久,他便嗅到一股馥郁的香气。
他一抬头,只见姬发正捧着一大束艳红的芍药站在面前。
赤红的火光里,少年和鲜花似乎交错形成了一种水乳交融的艳丽,遽然在崇应彪心里催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姬发见崇应彪在发呆,便走开去到殷郊面前,说:“你只有今天才像个王孙的模样。可是不热吗?站在这里,我穿披围都觉得热。”
殷郊:“我就是太饿了,想先吃几口牛肉,再去把这身捂人的累赘脱掉。”
崇应彪回过神来,才觉得手上传来一阵紧缩的疼,低头一看,原来是蛇缠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经脉被死死地绞着。
“小畜生。”
崇应彪直接用手折断了蛇的脑袋。
*
夜里躺在营房的床上,崇应彪睡不着了。
他翻来覆去,惹得身侧的姬发也难以安眠。
姬发拿手臂敲敲他:“你打拳呢?兴致这么高,不睡了?”
崇应彪:“太热,睡不着。”
“静下来就不觉得热了。”
“你身上香得要命!我静不下来!”
姬发闻闻自己身上:“我明明洗干净才上床睡觉的,别人都没闻到,就你鼻子比狗还灵!”
崇应彪脸上发烫,扯来被子蒙过头顶。
姬发惊奇道:“这么热还要盖被子,你是不是疯了?”
崇应彪:“吵死了,你闭嘴,我马上就能睡着了。”
*
直到后半夜,崇应彪也没睡着,脑子里全是姬发满怀红芍药的样子,艳丽地像个妖怪。
他听见姬发均匀的呼吸声。
他转头看,借着一点月光,看见姬发安静的睡颜,一张端正而英气的男人脸,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可是怎么就在那一瞬间被他震慑到了呢?崇应彪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身边的花香渐渐淡却,崇应彪深吸一口气,终于没有再闻到浓郁到冲鼻子的香气,他如释重负,可是同时又隐隐觉得失望。
芍药的香气就像浓到化不开的蜜糖,不同于北崇清冷的雪,它是极为热烈而丰腴的,这对崇应彪而言有着莫名的强大吸引力。
崇应彪不禁偷偷挪到熟睡的姬发身边,靠近他,企图在他上闻到更多的香气。
他发现他的发丝里还残留着一些花粉,他悄悄凑上去闻了闻,很香,但是还不够。
于是,他悄悄下床,从姬发的一大束芍药里偷走一支,然后走出营房,躲过监兵,一口气跑到河边,直到来到再也没有人的地方,他才停下来。
他蹲在河边,把芍药的整个花朵从花枝上摘下来,放在手掌里,接着突然把脸埋进花里,猛吸一口。
他终于闻到了最为馥郁浓烈的花香,在这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好像不在身体里了,恍若升空,又仿佛进入了一具新的身体里。
他把芍药蹂躏得破碎不堪,艳红的花瓣沾在他汗湿的脸上。
待到过完瘾,不清醒的神志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点。
他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芍药花瓣,忽然觉得恼火——不过是骑射博来的彩头,又不是战场上的人头,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怒而扔了芍药,觉得自己简直有毛病,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鬼鬼祟祟地干出这种事,真是既犯贱又犯蠢。
于是,他猛然站起来,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水里。
“扑通——”
碧绿幽深的河面乍起波澜,三两只水鸭惊而飞逃,虫鸣乍响,不久,又渐渐复归于夏夜低吟。
*
后半夜,崇应彪回到营房,沉沉睡去。
梦里,他似乎抱住了有形的妖异的红,又好像是烈日下麦色的皮肤……他要驯服一匹烈马,马蹄扬起一大片尘土,暴戾的嘶鸣……他听不清哪个质子在喘气……浓郁的芍药香气像黑色的潮水将他淹没,滑腻的毒蛇在绞杀他……
次日清晨醒来时,崇应彪发现自己的裤子早已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