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屈仅手臂弯折,摸了摸脖子,眼神飘忽起来,像是视线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最终,视线又回落到斗鱼所在的鱼缸。
而贺知厘的头低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脚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聊到“发情”,一股奇怪的气氛逐渐升起。她却在尴尬中豁然开朗,这就是那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她逐渐抬起头,屈仅在弯身捞剩下的那些鱼,“那个……”
“嗯?”
“它这样会死吗?”
“应该不会,它应该不是缺氧了。”
不是缺氧,那就是发情。
贺知厘点点头,故作恍然:“我突然想到,我们婚前还有些事没商量妥当。”
屈仅望过去一眼,见她故意装作突然想到什么的生硬样子,嘴角迅速平扯向下抿。
贺知厘继续说:“我们,对是否要存在夫妻之实还未探讨过。”
屈仅正在转移最后一条鱼,听了这话手一顿,他手中的鱼晾在空中的小鱼网里,一跳一跳。
见他迟迟没动作,贺知厘急了:“快放进去。”
屈仅将鱼放入缸中,大步走向茶几,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坦白说,如果是长期的夫妻关系,我希望有。当然,一切尊重你的意愿。”
贺知厘不禁更站直了些。她对屈仅口中的“长期”有了更真切的实感。他说的“长期”是指——
一辈子。
屈仅倚在墙边,长长的身子略微倾斜。他两手插进运动裤的口袋,正直直地看着她。
作为女性,她这一生被许多的男性凝视过。质疑的、嫌弃的、恶意的……各种各样的审视都有。这些来自异性的审视,无一不有一个共同点,让她由衷地感到不快。
彼时,被屈仅这样盯着,谈论的还是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她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不带任何主观情感地平视。
像风等花开,像草等雨来。
屈仅也是第一次被这样的眼神迎上去。
在屈仅度过的近三十年里,他常常被冠以“很不好惹”、“脾气暴戾”这些莫须有的名头。那些不了解他的人,通常会由于他的长相望而生畏。
他对此很是不解,真那么吓人?他又不是怪物。所以,他曾经问过齐平这个问题。
面对屈仅直勾勾的眼神,齐平感觉怪瘆人,不敢直视:“哥们,别这样看我,起鸡皮疙瘩了。”
自打那以后,屈仅不管不顾起来。之前还会刻意收敛,尽量避免直视他人。之后呢,若是他用那柳叶刀一样的眼睛瞪人的时候,谁被吓到了,他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屈仅觉得有些神奇,贺知厘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都温温柔柔的。像被风吹起来的白纱,轻盈又柔软。
但他与她几次对视,她都没有闪躲,反而是极其大方地迎上去。与那些畏惧的眼神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如春水化开般的眼神,带有他读不懂的惊喜与——
感动?
贺知厘说:“我想这会是一段长期的关系,我也与你的想法一致。”
“好。”
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火光电石间,又都匆匆避开视线。
不久,贺知厘稍微走近了点,“我们之前很熟悉。”
贺知厘看到,屈仅像是听到什么新奇玩意,骤然抬起头看她。贺知厘抿抿嘴,继续说:“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希望我们能彼此多熟络熟络。”
她是这样想的,既然抱着过一辈子的心态,那就还是要井水犯点河水。
“好。”
还是略显尴尬,两个人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随着屈仅的一句句回应“好”,贺知厘自此陷入一段很长的回忆,在那个回忆里,她变成了小小的她,他变成了小小的他。
她能感觉到,年少的“屈仅”,与现在的屈仅略显不同。现在的他,虽说不内向,但全身上下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疏离。
或许,时间在他身上撒了霜吧。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傍晚。c市太阳落得早,不到六点已伸手不见五指。
那天,蒋秀玉去上班,她照常在家看电视。切台切到一部她没看过的动画片,本来看得津津有味,倏忽一个头上伸出两根肉条的黑风婆在电视里出现,吓得她撒腿就跑出家门,电视还没来得及关。
已是傍晚。
没有开灯的家,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愈发漆黑瘆人。站在家门口的她更不敢进去了,一动不动,像个哨兵,盼着、等着妈妈回来。
等待是煎熬的,特别是恐惧时的等待。
没一会儿,她有些站不住,被隔壁邻居家电视里传出的声音所吸引了。
她跑到隔壁的窗户下面,即使隔着一堵墙,年幼的她还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在说话。
是哆啦A梦。
窗户有些高,她一跳又一跳,透过窗户看陆陆续续的动画片。她看得很起劲,除了有点废人。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
“喂,你在干嘛?”
她保持起跳的动作,双腿弓着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到一个男孩。
这是印象里,她和屈仅的第一次相见。
接下来发生的对话是这样:
“大哥哥,我可以去你家看电视吗?”
“好。”
“大哥哥,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好。”
“大哥哥,我可以吃桌子上的薯片吗?”
“好。”
“大哥哥,我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吗?”
“好。”
他那天也是像今天这样,不厌其烦地一句一句回应。不过,她隐约记得,那时候的他,似乎每句回应脸上都带着些许笑意,温柔可亲。
这也是为什么,那时他个子并没有比她高多少,她还是下意识叫出了“大哥哥”。
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喊他哥哥,直到喊到她离开c市。
贺知厘半躺在床上,陡然一笑。
她居然忘记了这件事,甚至在刚刚拿到新的小熊的时候也没想起来。那时候他们分别,两个小孩都依依不舍,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临别前他送给她一个小熊的夜灯,说是这样她就不会再怕黑了,有他保护她。
那个小夜灯没多久就坏了,但她还是把它安安稳稳地放在抽屉里,妥善保管。即使历经几次搬家,都不忘带上这个小夜灯。
她现在依旧甚是感激,在数不清到底多少个被恐惧裹挟的傍晚,他是她黑暗里唯一的陪伴。也从未料想到,幼时随口一说的相伴一生,年深日久后,竟成可能。
然而,那些不曾再见的漫长岁月,横亘成一条深刻的裂谷,使她对屈仅有着强烈的割裂感。现在的她,也说不清这割裂感,是好是坏。
-
屈仅是一个执行力极强的人,贺知厘头天建议双方可以多接触,翌日,她就收到屈仅一同进餐的邀请。
她一脚刚踏进家,就见到客厅、餐区的灯都开着。这并不奇怪,屈仅这几天好像不忙,她下班时他都在家。
但诡异的是,仔细一听,厨房还有炒菜的声音。
也许是屈仅前阵子太忙没时间,抑或是其他,在他们同居这段日子里,她还没见过他在家吃饭,顶多吃个早餐。
所以,她下意识以为是屈仅父母来造访。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拧开房门,随后紧贴着门,用手轻轻地关上,之后火速给屈仅发了消息。
贺知厘:【你在家吗,伯父伯母是不是来了】
消息是发出去的,回复是没收到的。贺知厘无言,从床的尾部起身,走到门前打上保险。彼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在屈仅父母眼里是什么身份。而随处可见的女性用品无一不在宣告他父母:
你儿子,有人了。
还,同居了。
嘶,一想到这儿,她甚至生出了早恋怕被发现的别致情感。
她迟迟没有等来回复,却等来一阵敲门声。 她犹豫了下,还是打开房门,一看来人——
是屈仅。
是系上围裙的屈仅。
他里面是一套挺括的西装衬衫,外面围了一个棕色的围裙,与普通围裙不大一致,更像是咖啡师会穿的款式。但围裙发挥的作用并不消减,经过劳动的洗礼,衬得平日里略显凶神恶煞的他——有些人夫。
人夫很快就转了身,撂下一句“一起吃饭”给她,大步离去。
屈仅邀请的语气很特别,让她觉得不像是邀请她去共同用餐,更像是邀请她去完成只有双人才能解决的任务。
桌子上已经摆上碗筷,还有四个菜。从菜相上来看,每道菜都做得有模有样。
她看出来的有一份虾,虾是煎的,格外焦黄,上面还撒了白芝麻。每只虾都整整齐齐地依次排列成一圈,小圈套大圈,有三圈。摆的比军训的学生还整齐。
另一份是小白菜,这份摆盘就相对来说比较简单。
剩下两份也是荤菜,贺知厘没吃,光凭肉眼,她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她靠在餐桌边的八角椅背上,咳了一声,“在伯父伯母那儿,我们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
屈仅缓缓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盘子,“我还没提。”
贺知厘很理解,屈仅单身那么多年,在父母催婚后立马就找了一个对象,很难让人不怀疑是、敷衍了事。
贺知厘点点头,“万一,哪天伯父伯母突然袭击怎么办?”
屈仅把最后一个菜放到桌上,淡淡地说:“他们不会来的,你放心。”
这让贺知厘想到了她的母亲,成年后与父母的分割是必刷题。她的母亲至今还漂洋过海不归家呢。甚至连一张国外的美景,都小气地不舍得给她发。除了她自己每周给她拨一个电话,以及临走前吩咐她每日来一条报平安短信之外,杳无音讯。
母行千里儿担忧。
贺知厘收回思绪,这才看清屈仅上的最后一碗菜是什么。
——竟然是红烧茄子。
她问:“你不是对茄子过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