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太大,血已干了,九方书的衣袖和虎口上都凝满了血痂。
她把双手浸在铜盆中泡,泡软了才仔细地搓,还未洗干净水就变得腥红浑浊。
她招呼宫人给她换水,圆脸宫女端着干净的水走进来。
九方书看到是熟人,忙从袖口翻出那枚镶金的簪子,特地在水里洗了才给她看:“你瞧,你给我的簪子,我带回来了,方才差点便给了别人。”
圣女杀了个内侍,还剜下了他的眼睛,这事已经在宫中传开了。
圆脸宫女看着她满手的鲜血,抖擞着回:“这不是奴给您的,是陛下给您的。”
“哦。”九方书想到延陵西,她抿了抿嘴,又奇怪她的反应,“你怎么了?”
圆脸宫女看到近在眼前的簪子,抖地更凶了。
九方书笑了,她凑过去小声地问她:“这不是你的血,我也不杀你,你怕什么?”
她此刻满脸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欢喜地捧着簪子,像是在与闺中密友诉说儿女情长。
分明方才这只簪子就插在内侍的眼睛里!
圆脸宫女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她趴着不敢应声。
九方书撇撇嘴,百无聊赖地把簪子插在头上,继续洗手。
她洗地很认真,连换了三盆水才彻底洗净。
延陵西洗漱干净回来,他照例不搭理她,径直越过她走了。
他走远了又折回来,在她面前站定。
九方书一脸奇怪地瞧他,他忽然伸手拔了她发间的簪子,嫌弃地丢到门外,然后道:“人血,肮脏至极。”
他说完便转身又回了浴室。
九方书瞧了瞧门外的簪子,丢了就丢了吧。
下次她换个更长更锋利的!
浴室内传来水声,延陵西洗干净了手,走出来。
九方书等他出来了,慢悠悠地进去洗澡。
暮春的天,冰雪都才化尽。
九方书有了上次的经验,心安理得地往内室走。
延陵西竟然睡着了,九方书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发现他真的已经睡了。
她像前几天一样裹着他身侧垂下来的被子,偏着头枕在床沿儿睡觉。
她今天又抄经又被下毒,实在累极,片刻便沉沉睡去。
五更天时,延陵西突然惊醒过来。
他盯着房顶,母妃的声音犹在耳边。
她被容妃下毒,跪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喉咙,嘴里呜咽着大口大口的鲜血,她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父王专权多疑,他利用天象杀了你舅舅,现在又杀我,以后一定也不会放过你。”
“衍儿,一定要离开王宫,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
十几年过去,父王已经死了,其余人也都已经沦为他的子民。
可是他已经记不得母妃平日的模样了,他只记得她吐着血,躺在地上狰狞可怖的脸,在午夜梦回里一遍遍催他快走。
“衍儿,快走,永远都不要回头。”
杀了她的人,是容妃,她十几年的闺中密友,前太子的生母。
她是先王的刽子手,是她亲手送上的毒药。
延陵西痛苦地闭上眼睛。
许久以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身侧,九方书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
她的胳膊枕在床沿上,小臂搭在床边,手悬在空中。
他起身,凑近她,烛光幽微,盈盈火光下她的皮肤发着温暖的光。
她睡得深沉,睫毛在鼻梁上投上一片阴影,呼吸带动鼻翼轻轻翕动,浑然不觉她是睡在谁的身边。
延陵西的视线落在她手上,他好奇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边对比,才发现她的手竟如此之小。
他的小臂比她粗了一倍不止,手掌也比她的大了两圈。
她的手腕细嫩手指细长,掌心红润细腻,指尖圆润饱满,与他血管突出布满细茧的手完全不同。
他抬手将手掌覆在她手的正上方,他手背的青筋与血管盘布,将她的手完全遮住。
她像猎场上柔弱的兔,而他是盘旋的鹰,随时都可以把她猎杀。
可是他心里升腾起的快感,竟然不是掌控欲。
他觉得有趣,轻轻挪开手掌,又把手放在她的手边,忽然碰到她的小指,她温暖柔软的指肉带来令人震颤的痒意。
他猛地挪开手,脸上的笑容尽失。
九方书被这动静吵醒,她眯着眼睛看他,对上他的眼睛。
延陵西气急败坏:“什么时候醒的?看到了什么?”
他离自己很近,几乎呼吸可闻,九方书困得迷糊,就只呆呆地看着他摇头。
他脸色稍霁。
离得太近,烛火闪了一下,九方书看到他左侧脖子上细细的伤痕,一看就知道伤口完全没有处理过,上面还有血痂。
九方书爬起来,问:“你受伤了?”
没有处理自己也忘了,他循着她的目光摸上脖子。
这是北疆来的死士与他缠斗时留下的伤。
九方书起身往外走,不一会儿她就端了一小盆水进来,她拧了帕子要给他擦伤口。
延陵西想要推她,见她的手靠过来,又不动了。
九方书给他擦完伤口又继续擦药,药水浮在皮肤上,她怕自己的手不干净,不敢去抹,便撑着床沿儿欺身上去吹。
这个姿势,他们几乎合抱,呼吸太热,延陵西感觉到脖颈上的皮肤像是被火灼烧,滚烫着战栗。
他被她影响,几乎不能自控。
延陵西气急,猛地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拎下床,咬牙切齿道:“不若跟我去见一见你的情郎?”
——
九方书站在英武殿侧面的顶天柱后。
台阶之下,站着前太子刘秉川。
旁边的侍从呵:“大胆,见到陛下竟敢不跪!”
刘秉川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篡权上位的,你是不祥之人,是我栾量国的流徙之徒,是个只能随母姓的废王,根本不配做我栾量国的王!”
延陵西挥手命人退下,他微微俯身,问:“那王兄说,孤是如何登上王位的?”
刘秉川握紧拳头:“圣女祭天在即,父王却突然暴毙,分明是你弑父!”
延陵西垂眸看他:“何止弑父,我已经将父王暴尸于野,挫骨扬灰。”
刘秉川目眦具裂,恨道:“你怎么敢?!你竟敢?!弑君弑父,大逆不道,你就不怕天诛地灭!”
延陵西笑:“如今我是君,天下为臣,如何不敢?”
刘秉川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怆然道:“我要见母妃。”
延陵西幽幽道,“今日你谁也见不了,谁也带不走。”
刘秉川瞬间明白他话中之意,他威胁道:“父王已逝,司天监也说圣女护国,你私扣圣女,难道不怕天下人的指摘?”
延陵西看起来兴致很好,他侧身斜靠着龙椅,道:“放了她也可以,那要看你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刘秉川急道:“我可以为了她不与你争天下!”
延陵西摇头:“大局已定,王兄太没有诚意了。”
刘秉川咬牙切齿:“我不求天下,也不求达官厚禄,甘愿入北疆永不回朝,只求陛下把圣女赐给我。”
延陵西轻啧:“只是如此吗?”
刘秉川沉默片刻,终于缓缓跪下,他丢掉所谓的太子尊严、弑父之仇,心甘情愿地跪向他的仇人。
他垂着头佝偻着脖子,做出任人宰杀的模样。
延陵西轻叹:“想不到,王兄竟为色所迷至此。”
九方书坐在柱子后面,绞着手指玩蛟的胡须。
她看到刘秉川跪下,瞬间站了起来。
此刻的刘秉川,像一只小小的蝼蚁任人碾杀。
九方书深觉得他十分没用,可是他竟然在向陛下要她!
要是陛下同意了就不好了!
九方书急地绕过柱子往前走。
她听到刘秉川说:“只要有她,我此生绝不敢再生一丝一毫违逆之心。”
她咬牙,骗人!
装什么深情厚谊,他分明是为了神蛟和她圣女的身份。
九方书疾步跑到最前方,探出头来着急地看着延陵西。
刘秉川抬头,也看到了她,他急切地喊了一声:“书儿。”
延陵西百无聊赖地后仰,他单手搭在龙椅上,兴趣缺缺地去看九方书的神情,以为又是什么怨偶情节。
他的视线对上九方书的。
与刘秉川的深情厚谊相反,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情意。
延陵西不解,他起身,走向她。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自上而下,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九方书立刻依恋地蹭上他的手。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一只小狐狸,人性不及野性,纯稚却胜妩媚。
她浑身散发着未开蒙的动物性。
小狐狸自然不能理解爱情这么复杂的东西。
她对刘秉川的爱意与占有,完全不懂。
王兄肖想已久的求娶,竟然从来都没有得到她的心。
延陵西突然心情很好,他看向刘秉川,冷笑:“不敢违逆?”
“觊觎朕的爱妃,也是谋逆!”
他的手背贴着九方书的脸颊往上,拇指合上她的下颚来回摩挲,眼神晦暗如墨:“我与爱妃交颈而卧,日夜亲近,她何时是你的妻?”
九方书顾不得解药,她紧紧贴着他的手,又扯他的衣袖,着急地想要走。
刘秉川的眼睛几乎要喷血,他盯着九方书道:“他身怀邪祟,天道不祥,此生注定无君无父无亲无友,你跟着他不会幸福的。”
“书儿,跟我走,我发誓会好好待你。”
九方书很怕,怕被陛下赏给刘秉川以后没地方住也没饭吃。
她急地抱着延陵西的胳膊往外拉:“我想回去,我还未吃早膳,我饿了。”
她一脸的害怕又可怜:“我真的要饿死了!”
延陵西躬身下来,他故意贴着她的腮,看向她身后刘秉川恨意滔天的眼睛,道:“好。”
他如情人般低声耳语,“你是王兄的心头肉,我如何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