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巨大的戒指正发着光,在日月大王堡的上方旋转着。
何童之所以笃定它们是被放大的戒指,一是因为金环那种微微的磨损和变形,一看就是金戒指带久了的痕迹;二则是因为银环——那个戒托、那颗钻石,还有那款式,它根根本本就是一只钻戒,一只人类社会里常见的钻戒!
——这么明显的佩戴痕迹,不会是小孩从妈妈那里偷来的吧?拜托千万不要说是什么魔法巨人的魔法戒指!
“咦,还真是呀!”嘀哩哩忍不住赞许,“没准是人类小孩从妈妈那里偷拿的呢。”
没想到自己竟能对上精灵的脑回路,何童怀疑地问:“不会是从现实世界带过来的吧?”
何童试过带东西来童话世界。偶尔想带些时髦的小点心给没见过世面的嘀哩哩,但试着把它们藏在衣兜里,甚至是含在嘴里,最后都失败了。所以何童也接受了这个设定。毕竟自己只是思绪跑进了童话世界,身上的衣物饰品也不过是脑海中当下的自己。
但是现在,嘀哩哩却这样说……
“八成是了!这个小孩应该是把妈妈的戒指带到了这边。”
“什么?!她凭什么可以?!”
嘀哩哩疑惑地看了眼表情失去管理的何童——因为不服气竟然显出了一瞬的气急败坏——柔声问:“怎么了何童,你也想带东西来这边吗?”
“啊,不是不是……只是偶尔试试,发现不行啦……并不是多想带什么东西过来……哈哈!”何童慌忙戴上情绪稳定的面具,又假模假样地忧心问道:“而且,如果两个世界的东西可以穿来穿去,那现实不就乱套了吗?”
嘀哩哩理解地握了握何童的手,示意二人从山坡另一面下去,边走边解释:“对呀!所以童话世界的东西是去不了现实世界的。不过,现实世界的东西如果满足了一些条件,就有可能来到童话世界——”
“如果恰好落在了遗失与遗忘之间,又有着强大的魔法,那它就可能被抓到童话世界里来呦!”
“‘遗失与遗忘之间’?”
“对,就是找不到又忘不了呀。生活中常会有这种情况呢,一边把玩着自己珍爱的东西一边闲想,等回过神东西却凭空地找不见了,之后又在某天,凭空地回来了!”嘀哩哩神秘地眨眨眼,“就是因为在闲想的小路上不小心把它掉落在‘遗失与遗忘之间’了呦!然后它因为自身的魔力,经历了一番神奇冒险后才很辛苦地又回到你的身边!”
——何童不由得开始幻想自己某天会遇见同样也在童话世界冒险的小皮筋们,思绪越飘越远。
刚演到“昔日主仆反目成仇”,嘀哩哩快乐地拍了下何童的肩膀,提醒道:“签证也是呀!所以要每天确认一下它还在。如果找不见了,那它就会掉落在遗失与遗忘之间,被童话世界的人抢走的!”
“如果被抢走会怎么样?”
“那你就没有签证了。”
——总觉得这精灵在讲什么废话文学。不过何童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自觉把签证存放得非常稳妥。比起签证,她对抓东西进童话世界更感兴趣。
“那,现实世界的物品怎么才可以有强大的魔法呢?”
“只要被寄托了强烈的情感和情绪,那物品就会有魔法了呦!”嘀哩哩回头看了看那两只巨大的戒指,“它们的魔法就很强大,它们的主人一定很珍视它们。”
“当然,那可是金子和钻石啊,不敢想象失主有多爱它们!”何童说人小话的绝症突然犯了,用讲鬼故事的神秘语气凑近嘀哩哩,“不过,仔细想想,也未必是爱啊——它们可以奴役一个小世界诶!没准它们的主人是一位控制欲很强的妈妈,小孩把自己对被控制的恐惧和痛苦寄托在了妈妈常戴的戒指上!所以戒指,也有了控制的魔法!”
嘀哩哩有些惊恐地看着何童眼里闪烁的光芒,结巴着说:“有、有可能……”
埋头走了两步,嘀哩哩迟疑地看看何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何童后悔说这些坏话之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叮嘱:“这些话,等会可千万别当着小孩的面说呀——不过你的推理是真的很棒!可是,小孩听到可能会不太好,他虽然做了坏事,但要是把他惹哭了,那也是很麻烦的事。”
“当然!”何童做出“这还用你说”的表情——不是人人都像你说话那么缺心眼的好吗?哼。
嘀哩哩放下心来,握着何童的手快乐地甩了两下。两人下了山坡,朝大王堡走去。
这是一座用树枝、藤蔓和石子建造的简陋城堡。防御墙目前还只是几段稀疏的绿篱笆,大概地划分出城堡的区域,高矮不一的三座瞭望塔仔细一看原来是用树枝扎成的,又在上头插了一捆开得正热烈的巨大蜀葵,作为红红的塔尖。只有主殿像些样子,细细的石子与泥沙铺设的地基使得它比周围的草地高出三级台阶,一层大厅的藤蔓墙壁基本完成,二层和尖尖的屋顶也已经用树枝搭出了轮廓。排成几队的飞鸟小兽正一个个地衔来一截常青藤、几块碎石子,或是几根灰绿色的树枝。
嘀哩哩和何童从一道篱笆的缺口很轻易地进了城堡——有几只疲惫的浣熊正在那里用歪扭的李子树枝做篱笆,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们一眼。
嘀哩哩皱着眉环顾四周,难得露出几分生气的表情,“真是太过分了!”
“对呀对呀!”何童看了看几只正在糊墙的闪着金属蓝光泽的泥蜂,咂舌道:“竟然用这种小不点做泥瓦匠,这工程得干到猴年马月呀。”
嘀哩哩听完更是生气,直接快步就要向主殿冲去。何童却有些怯战,慌忙扯住冲动精灵跟她商量:“这个会需要我动手揍小孩吗?!我不是很想,毕竟在童话世界这么快乐的地方!”
嘀哩哩被问得愣了一瞬,“……啊?可以揍也可以不揍吧……”,又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应该不需要揍小孩……?我们先教育为主吧!”嘀哩哩也冷静了一些。
“那好!”何童站在嘀哩哩身后摆出一副要搀着她上台阶的姿态。一紧张就拱火的绝症又犯了,“看看这台阶——她们绝对是思想觉悟出问题了呀!高地基,说明她们想自己高人一等啊!”
嘀哩哩反手握住何童的手,温柔回应:“也可能是想防水。不过他们的思想觉悟确实有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入大厅。嘀哩哩平静地喊了一句“有人吗?”何童也平静地半躲在嘀哩哩身后。
里面和城堡的整体风格一样,非常简陋。二层的地板和屋顶都只简单地搭了几根树枝,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条影影绰绰地照进一层的大厅里——除了尽头中央放着一把青藤条编织的大椅子,碎石子铺成的地面上空荡荡的,连个接待客人的小凳子都没有。
大厅角落有两个小孩的身影正聚在一起看着什么,听到有人来,两个小孩都齐齐地弹射一般跑回青藤大椅子——那应该是他们的王座——其中穿着华丽的粉色大罩衫加朴素小短裤的女孩子,气势十足地坐到了青藤王座上。
“太无礼了!来者何人?”
何童听着有些,不,是很有些羞耻。她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小女孩,立刻确定了那是一个精灵。
——说来也奇怪,嘀哩哩就长得很有“人性”,虽然很瘦,但是说她是营养不良的邻居女孩或者大学同学,也完全能让人接受。可这个小孩子精灵,就长着一副精灵样子:如瀑的棕色微卷长发,闪着粼粼水光的湛蓝眼眸,小脸在粉色罩衫的映衬下看着比清晨的花瓣还要娇嫩,双腿则隐隐照出青藤王座翡翠似的冷光……何童总结,这就像什么审美流水线设计出的标准精灵,从外表推断不出她的任何个性。
何童又稍转视线,想观察一下另一个小孩——
那是一个人类小男孩,在精灵发问之后,他立刻以一种谄媚的姿态弓腰立在王座旁,装模作样地回禀:“日月糖大王,因最近城堡赶工,人手紧缺,所以尚未部署城堡守卫,这才让这两个外来人闯了进来!”
这两个小孩似乎是在玩什么沉浸式的家家酒,且态度非常业余,因为“日月糖大王”立刻忘记了外来人的存在,托着腮为难地打岔:“感觉‘日月糖大王’还是不好听呀,比‘日月大王’也没好到哪去。”
“啊是吗?那、那‘日月糖糖大王’,怎么样?”
“唔,好一些。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加‘日月’两个字呢?难听就难听在这两个字上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城堡和国王的名字最好包含一些法宝的属性,这样才容易打出知名度,有品牌效应!”
……
嘀哩哩原本想自我介绍的,结果这两人突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名字来。就在他们达成要给法宝改名的共识并且精灵坚定否决“金钻大王”这个可怕名字之后,嘀哩哩犹豫要不要打断他们。
身后的何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呼吸变得特别平稳,嘀哩哩回头想问问她的意见,却见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僵硬的平静。
——事实上,何童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漩涡给击中了。
当然,何童觉得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脆弱。她每天出门社交,幻想自己划艘小船去海上进行一段短途冒险。有时候狂风骤雨,可简直像进入什么天人合一的状态,她刚刚好地征服每一道波浪,有时候,只是一朵小浪花而已,不知道怎么船突然就翻了,沉底了。莫名其妙,无法预测。或许是和当天的体质有关。总之何童现在就突然沉到水里去了。
她看到那个人类小孩——原本以为童话世界全是女孩,结果是个男孩,但无所谓——那是个真正的小孩。他戴着眼镜,一副对自己很满意的神态,当他侧身对着精灵说话时,可以看见他同时有凸出的小肚子和微撅的屁股,背着的小背包无赖地耷拉着,像是被顶在屁股上一样,多滑稽啊。可他是个真正的小孩。
脑子里下起了一场暴雨——那个暴雨天她打着伞去公园,小小的游乐场里没有一个人。她快乐地在旋转木马和轨道飞车之间穿行,仿佛来到了什么秘密花园,对她开放的秘密花园。晴朗的节假日里何童是绝不会在这里停留的,那些小孩的存在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不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
何童就这样,被一股混杂着羞耻和悲伤的情绪漩涡袭中,卷到水里去了。
——这可是个思想觉悟有问题的人类小男孩!如果他问我,“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和我一样在童话世界”,我该怎么办?!
何童一边在情绪漩涡中挣扎,一边在脑中预演如何被攻击与如何反击,直到嘀哩哩回头看她,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怎么了?”嘀哩哩有些担忧地小声问。
何童本来就紧跟在她身后,这样一回头,两个人的呼吸像要缠绕在一起似的,偏偏嘀哩哩是个没边界感的,一边说着一边就上手替何童理了理头发。这样亲热的态度奇异地安抚到了何童,何童也轻声地回复了一句:“没事。”
旁若无人说悄悄话的两个外来人,瞬间引起了旁若无人讨论改名字的两个小孩的不满。小男孩又装模作样起来,清了清嗓子高声喊话:“外来人,大王问你们是何人,你们怎么不回答?”
嘀哩哩也不满地看回去,“是你们一直在自顾自聊天!——对了,你们定好名字了吗?”
精灵诚实地回答:“我们打算明天开会再详细讨论,唉,目前还用旧的名字,他还叫‘日月大管家’,我还叫‘日月糖糖大王’。哎呀,幸好这些只是称号而已,我的本名叫粉钻闪闪糖,是很闪耀的名字!他的本名叫……”
“咳咳咳——”大管家频频使眼色无果后,终于出声打断,“是我们先问的,所以也应该你们先自我介绍才对!”
嘀哩哩有些不耐烦地回:“好的日月大总管,本来我也没兴……”
“我叫大管家!”
“你干嘛又介绍一遍。”
——何童在心中狂笑。她觉得大管家那副做派确实有些像是大内总管。
嘀哩哩皱眉看着两个小孩,像是提防他们又会突然打断她说话一样,慢吞吞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童话世界的精灵嘀哩哩,这位是——”
“咳,小魔女红彤彤。”
何童向嘀哩哩飞了个眼神,嘀哩哩点头——呀,何童也给自己起了个称号呀!其实何童是想稍稍掩饰一下人类身份,这样起个外号,等会跟大管家吵起来,自己可进可退。
“我们听说你们用法宝控制了这里的居民,为你们修建城堡,所以专程来阻止你们!”嘀哩哩正义地说,“快点把日月双轮收起来,还居民们自由!不然我们两个就要揍你们了!”
原本以为嘀哩哩会有什么专业的教育方式的何童有些尴尬,但为了挺姐妹,还是勉强叉着腰,在嘀哩哩身后做出了凶恶表情。
“为什么要揍我们?我们现在是这个世界的国王,它们为我们修建城堡不是应该的吗?”日月糖糖大王有些委屈地说。
“国王?粉钻闪闪糖,你不是精灵吗?精灵和朋友们是平等的,哪来的国王?”
嘀哩哩说着被她那件华丽的粉色罩衫吸引了注意力,又看了看角落,那里挂了一件尚未完成的粉色长裙,几只长尾缝叶鸟正在裙子上跳来跳去地忙碌缝制。再闻闻空气中那阵阵香豌豆的清甜气味,嘀哩哩大惊,“你让缝叶鸟用香豌豆的花瓣做衣服?!”
何童也大惊。用香豌豆花瓣做衣服,用香豌豆花瓣做衣服!啊!啊啊!
就在何童心中升起把这件衣服当做战利品据为己有的罪恶念头时,嘀哩哩忍不住用严厉的语气质问日月糖糖大王:“粉钻闪闪糖,你不会是染上虚荣的坏毛病了吧?”
——谢谢你嘀哩哩,在攻击敌人的时候还不忘勾起战友的创伤记忆。
显然这句话也伤日月糖糖大王很深,她哭泣着从青藤王座上滑落下来,站到了大管家旁边,“不、不是虚荣……我只是,我只是喜欢漂亮衣服……还有漂亮城堡……”
——谁不是呢?小可怜儿。何童也在心里无声地抹了抹泪。
大管家眼见同伙被这个无礼的大精灵攻击得泣不成声,忙高声反驳:“才不是什么虚荣,你这个无知的笨蛋!我们是在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并学习成为合格的国王!”
大管家很有几分傲气。即便是面对比他大上很多的成年人,他对自己的聪明和知识储备也依然有充足的自信。
虽然他才上二年级。
他课余一直在苦学奥数、编程和两门乐器,而且对政治与国际形势也非常关注,最近他还在读拼音版的《君主论》,对建国与治国有了更深的见解。
他想跟这个无礼的精灵和她呆头呆脑的随从讲讲政治,讲一讲压迫和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