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加引号的,引号华丽!你知道的,一种语言艺术。讽刺手法。反说什么的……只不过你只听我说话,看不到有引号,咳。”何童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个脱线精灵给同化了,这样火烧屁股的紧急时刻,她竟然还要为两人终于发展到一同说人坏话的闺蜜情谊多余地解释两句,“我们得赶紧告诉小女孩!她是被蝴蝶给欺骗了,这些不是她的错……”
“何童,”嘀哩哩安抚地握住何童冰凉的双手,有些为难地柔声打断,语气里却是称得上冷硬的坚定,“她比谁都清楚她有什么错。蝴蝶的事情,我之后会和小梦商量的。但是现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我等下会烧掉她的签证,正式终止她在童话世界的冒险。”
“可、可是,不是还有一些时间吗?或许,我们可以趁大火烧过来前的这一小会儿,把真相告诉她,再说一些宽慰她的话……至少,不要让她离开的时候,太、太害怕或者,太难过,不是吗?”
嘀哩哩轻轻摇了摇头,这让何童看向她的眼神简直都有些怨恨了。
“本来,我是想趁这一小会儿的时间复活精灵的,可是既然,既然事情是这样,那这些就都没有意义了……哎你、你别哭呀何童,没关系的,等签证被彻底地烧掉,她会把在这里的害怕和难过统统忘记的!”
何童又一次撇了撇嘴角,哭得不顾形象了。她生气地把脖子最大程度地扭开,不想再看这个又冷漠又没良心的精灵,“这,这太残忍了……她并不是什么坏得特别坏的小孩!”
见何童这幅模样,嘀哩哩也有些手足无措,忙一手搭着她的肩膀,一手捏着她的脸颊想要把她的脑袋转回来,但何童脖子梗得直直的,肩膀也强硬地微不可见地抖动,嘀哩哩知道,她这是要把自己的手甩开。
“哎呀,别这样呀何童!这,这其实没有那么可怕的,真的,你别……”
说话间,那个何童口中不是坏得特别坏的小女孩就放弃搅动她的锅子,把匕首攥得紧紧的,步子迈得重重的,从台阶顶上冲了下来。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们为什么个个都要这样欺负我!”
她已经抱着木柄勺子徒劳无功地搅了好大一会,可是那些细密翻涌着的粉色泡沫还是一点点地漫溢上来。她知道,过不了多大会,埋葬着她的妈妈的水母液体就会溢出锅子,或者被熬干在锅里,又或者,在这些发生之前,那颗莫名其妙的什么火焰的火星儿就会燎到这个厨房来——事实上,现在已经有好几层梦被烧掉了,而她好像也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
再也无法挽回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咬牙切齿地冲到两人面前,就见一人一精灵正搂搂抱抱的,这让她更是怒火中烧。
“这下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在我离开之前,我要把你们两个都杀掉!”
正被两人中的大版用眼泪和冷暴力无声控诉着的嘀哩哩愁眉苦脸地抬了抬头,就看见两人中的小版挥舞着匕首,要用愤怒和暴力来制裁自己。唉,她小小地叹了两口气,勉为其难地决定,在动手之前还是先说上几句暖心的安慰人的话吧……正好,其实她还蛮擅长安慰人的!
“其实,你们两个不用这么紧张的呀,真的。”嘀哩哩像模像样地开口,先朝小女孩安抚地摆摆手,再讨好似的捏捏何童的肩膀,“这真的没有那么可怕!真的!童话世界里,每天都有小孩来,每天都有小孩走,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等销毁了签证,正式结束冒险,那这里发生的一切,就都变成一个看不清的梦了,不会难过,不会恐惧,就只是一个梦!你们想想,很多小孩都会在梦里有几个幻想朋友、幻想妈妈的,对不对?离开童话世界的感觉,就像慢慢遗忘那些幻想朋友、幻想妈妈的梦一样,稀松平常呀!真的!”
每听到一个“真的”,小女孩的戒备就多上几分。她眯了眯眼睛,盯住嘀哩哩那张装模作样的小脸。
是的,面相,这个精灵有着意外地诚实的面相。就像这会,她脸颊上的两小团肉突然多出了好一些存在感,简直像在隔着鼻子窃窃私语一样,明明白白地昭示出什么阴谋。
“哼,你又想胡说些什么?想骗我的签证?”
“怎么会!”嘀哩哩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冤枉,诚恳地瞪大了眼睛——这也的确是冤枉,因为她打算用抢的,“我只是想说,无论你在童话世界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无论你怎么离开童话世界,其实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呀,不用有太大压力的,真的!甚至,甚至精灵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你再胡说看看!”
小女孩气极地挥了两下匕首,却没有真的扎下来。她的妈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精灵,现在,在即将永远离开童话世界的时候,她突然很想从唠叨精灵这里听到一些精灵话——她们精灵,平时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才没有胡说!真的!”诚恳得不得了的嘀哩哩觉得更冤枉了,因为在自杀精灵这个话题上她正经有些发言权的,“我们精灵,生来的使命便是和人类小孩一起冒险,带给她们爱与勇气。是的,这是个快乐又崇高的使命,可是有时候,唔,这个使命就像……就像工作一样!到死才能结束的工作!我,哦我们,偶尔也会像人类那样,觉得生命和自我全都被工作给消磨光了,我们也会觉得累的!”
这通精灵话的感情实在过于饱满,连正冷暴力的何童都忍不住侧目,奇怪地看了眼慷慨陈词的嘀哩哩。这让嘀哩哩欣喜得很,忙牵住她的手和她来了好几个眼神互动,又大受鼓舞地摊开另一只手,在小脸已经有些涨红的小女孩面前比划着。
“比如说你,你的状态越来越糟糕,问题越来越严重,那么你的精灵压力也就越来越大,没有自我成就感,看不到未来和希望……还不能跳槽!这个时候,我们精灵可能就会选择结束,但是其实,这很平常,真的!这并没有像你们想的自杀那么沉重、那么痛苦的,这只是我们精灵的一种、一种……唔,一种职业规划!”
“我扎死你!”小女孩终于忍无可忍地高举起匕首,朝嘀哩哩扑了过来。
她的脸蛋儿涨红得像是被放进锅子里煮了一回似的,一半是因为愤怒,另一半则是羞愧、痛苦还有她万万不肯承认的后悔。她没料到她在冒险的终点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番扎心的精灵话……这些话平时都只出现在她最大胆、最恐怖的噩梦里!
嘀哩哩也终于松了口气,她正发愁着找不到动手的正当时机。
她泰然自若地伸手,一下便攥住了小女孩持刀的手腕,稍稍用力一拧,小女孩便痛呼一声,手一松,让匕首滑落了下来。再顺势向下那么一扯,便将小女孩从台阶上扯了过来,趴倒在了自己腿上。然后,嘀哩哩就麻利地用膝盖和腿弯控制住小女孩扑腾个不停的双腿,又用一只胳膊圈住她的上半身和抓挠个不停的双臂,另一只手淡定地抚上了她的脑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比村里给小孩打屁股针的最有经验的老医生都还要熟练。
“睡吧……”
嘀哩哩温柔地呢喃了一句,同时合拢着食指和中指在小女孩光洁的大脑门上逆时针地划了一个圈。她那轻飘飘的语调让人一听,便觉得再也睁不开眼皮似的。
小女孩觉得将自己绷得紧紧的那口气也一下被从身体里抽走了,脑袋一阵晕眩,在最后的迷蒙的视线里,她看见唠叨精灵从自己脑门上夹走了一张已经发红的纸片……
她就那样轻轻搓了下指尖,蹦出颗火星儿,纸片就无可挽回地燃了起来。
……签证,我的签证……明明今天来这里之前,才确认过的……明明它还那样,好好地压在书桌的台灯底座下面……
小女孩知道,这下是真的要结束了。她的脑袋里甚至跑起了走马灯。
她是在弟弟出生后不久来到这里的。
就像唠叨精灵说的那样,很多小孩都会在梦里有幻想朋友或幻想妈妈,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曾经班上的一个小伙伴还在梦里邂逅过来自法国的□□王子呢。
所以当她遇到她的妈妈,那个像她真正的妈妈——是的,她比谁都清楚——一样有着长长的卷发,爱穿各种温柔的颜色的羊毛衫和各式漂亮鞋子的精灵时,她没有任何迟疑地大喊出了她的名字。
“……妈妈!”
精灵长得标准的脸上露出一些讶异,旋即就慈爱又宠溺地轻笑起来,“如果你喜欢,那以后就喊我妈妈吧。”
是的,精灵妈妈也有一张标准的脸。标准到如果有一天有科学家或者别的什么家想要发布“完美妈妈”标准范式,那只消附上她的照片便能作为最直观的“完美妈妈”示例了。有时候,你仅仅从她那双闪耀着母爱光辉的眼睛就能看出温柔、纯粹、忍耐、质朴、奉献、牺牲等等一系列已经有些过时的妈妈美德,而当她把眉眼笑得弯弯时,那变得比天边温热的月牙还要可爱可亲的眼睛就仿佛在说,“孩子,你是我的一切。我的世界的中心。”事实也的确如此,她连为数不多的爱好都是烹饪、烘焙一类——依旧是以小孩的健康与喜好为中心。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标准”,小女孩心安理得地在梦里与只属于她的妈妈相认了,心安理得到没有半点感恩的自觉。
而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成长快得就像是雨后的笋子。在一个她一下长高了五厘米的寒假,她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就灵光闪现地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梦。现实与梦之间。这里距离现实要比她原本以为的还要更近些。
想明白这点后,她梦里的幻想就变成了出现在现实世界的不同场景里的妈妈。比如说在上学的路上,妈妈会突然在洋槐的树影下,踩着漂亮的高跟鞋“哒哒哒”地向她走来;又或者校园开放日,妈妈会提着刚烤好的美味小面包突然出现在教室窗外,再陪她画上一下午的涂鸦……
总之,在去往梦的路上和真正的梦里,她都成为了世界的中心,并拥有了一位完美妈妈的全部视线。
可是在现实里,她的状况并没有什么改善,甚至可能更糟。因为一个正做着世界中心的人是很难忍受看着真正的爸妈虔诚得像在绕太阳公转、而自己却像跟不上步子的冥王星一样被慢慢甩出太阳系的。
有时她想要发狂,有时她希望平静。但更多时候,她意识到一个发狂又扫兴的自己,和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才是这个家庭应有的秩序,他们乐见甚至有时会有意促成的一种应有的秩序。
当所有的愤怒和抗争都仍是落进秩序里,那你就只能挖空心思去做一些更为惊世骇俗的事。
所以,当水母出现之后,她做出了那个决定。她要惊掉所有人的下巴,伤透所有人的心。
这并不是蝴蝶的缘故。
当她后来孤独地一人在这个洋葱世界徘徊时,她偶尔会想,自己大概是被那只胡说八道的蝴蝶给骗了,毕竟蝴蝶那么小的一点脑仁儿,能给出什么有智慧的提议呢?
但是,她比谁都清楚,这并不是蝴蝶的缘故。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当妈妈像是告别一样痛苦地说对不起,是她没用时,当发狂的水母抓着妈妈吃进了脑袋里时……自己都做出了选择。选择出了现在这个结局。
虽然怨恨妈妈就那样绝情地抛弃了自己,但她心里也明白,她唯一伤透了的,就只有这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的心……
小女孩眨眨眼,发觉自己马上要失去意识了。她想最后一次地回忆下妈妈,可那张完美妈妈的脸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再也看不清了。
这没关系,外貌是一个人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我还记得她的为人,记得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妈妈她,她是个拥有一切应有的美德的完美妈妈……唔,她不会像唠叨精灵那样只顾着念叨自己的事,她的话很少,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全心全意地倾听……哦对,她还喜欢烘焙!还有,还有什么……她还喜欢什么……
走马灯慌乱地转了起来。
最后还真让小女孩想起来了点什么。那是在傍晚的一个沙滩,她们两个都很喜欢去那里看海。
有次,她踩着细软的沙子,追着一下一下拍打海岸的白色浪花,快乐地跑了好远,回头一看,妈妈却没有注视着自己。她托着腮,着迷地望着天边橙红色的落日和晚霞。
当时的自己,实在是太任性了呀……小女孩记得,她被妈妈的“忽视”惹恼了,毫无征兆地不管不顾地往大海深处奔去。直到妈妈一边惊吓地连连呼唤,一边狂奔着追上来,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威胁一般的步子。
曾经的她偶尔想起这件事,总是悄悄得意于对妈妈的掌控,可是此刻,她却心痛地觉得如获至宝起来。原来,妈妈她还喜欢海上的落日啊……
最后地眨了一下眼。
就在这眨了最后一下眼的功夫,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长得足够大。
她想,如果已经长得足够大,那她没准就能了解妈妈除了“妈妈”之外,是个怎样的精灵了……
如果长得再大一点,那她没准就不一定要拥有一位完美妈妈、要成为世界的中心,才能获得勇气和快乐……即便被甩出太阳系……她也可以……
可惜,还没等好好地想个明白,她就闭上了眼睛。
她要去往真正的梦了。而这里的一切,将会变成一个再也看不清的梦被留在身后。
一对眼皮儿闭得太急,两颗圆圆的泪珠趁机从眼角跑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翻腾汹涌的热气蒸干,消散在空气中。
大火很快便要烧到这颗洋葱心了,地板上蒸腾而起的热气丝丝袅袅地扭动着,把料理台上柔和的灯光折射、扭曲,让人连身边的面庞都看不清。
锅子里的肉粉色液体也终于咕噜咕噜地溢了出来,无穷无尽似的漫过大理石台面,又漫向地板上那具幻影的身体。这腐蚀性的液体所过之处,立时便都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
何童睁开眼,看到一片瓦蓝瓦蓝的天空,几朵圆滚滚的云正悠哉游哉地浮动着。四下时不时传来一声高昂的像是哨声一样的树莺鸣唱,还有偶尔几句雀鸟的“喳喳喳”。
四肢还是软绵绵的,甚至连脖子都不大能扭动了。何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倾斜的大草坡上,从余光可以看到周围一片鲜美水灵的黑麦草,还有随风起伏的一丛狗尾巴草的顶梢。唔,旁边怎么还有两支狗尾巴草翻跟头呢……
何童努力地侧了侧脑袋,就见嘀哩哩坐在她的身边,正用几支狗尾巴草一心一意地编着什么呢。
“嘀、嘀哩?这是哪儿……我这是怎么了……”何童一张口,就觉得嗓子疼得厉害,而且还头昏脑涨的。唔,不会是被那个什么火焰给燎到了吧?
“呀!你醒啦!”嘀哩哩一把丢开编到一半的小狐狸,快乐地凑到了何童的脸前,“这里是平时遛Jason的地方呀!你刚刚睡着了!”
Jason?好遥远的名字……
“咱们前几天都没空来遛Jason呢,结果今天咱们有空了,Jason又有应酬了,说是主人要带它去参加狗友会组织的什么露营活动来着……”
嘀哩哩又唠叨起狗友会的事情了。
“先、先等等嘀哩……我们,我们怎么跑这来了,小女孩呢?”
何童皱着眉,努力地回忆那扭动着的热气里发生的事情。
是的,当时,那个挣扎不停的小女孩趴在嘀哩哩的怀里渐渐没有了动静。嘀哩哩像模像样地把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哄睡,还美滋滋地抱给何童看,“你看你看,她睡得多安详呀!看来我的安慰是真不错!”
何童的呜咽立刻变成了嚎啕,“……呜哇啊啊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忘了!”
她忘了嘀哩哩有特殊的安慰技巧来着。
那之后的事,何童也记不太清了,因为那些热气直把人熏得昏昏欲睡,更不要说她一直在流血,情绪还波动得很。
嘀哩哩抿嘴偷笑起来,“你忘啦?她已经离开啦,去梦里啦。你还哭鼻子哭得好大声呢!”说着,她亲昵地凑近了何童,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何童的鼻子,“羞不羞呀你,嗯?”
那揶揄又嗔怪的甜蜜模样,直让何童觉得……不合时宜!
没心没肺的嘀哩哩倒没注意时宜的问题,她就记得何童的眼泪了。在仅剩的那么一小会儿时间里,它们就那样不停地不停地,半是控诉、半是威胁地流着,让嘀哩哩没有一点办法。
哎呀,没有办法呀。如果是其他的小孩子哭哭啼啼的,她就可以给她们做上一通话疗,教给她们好一些道理。可何童,何童她是个大人,自己如果唠叨太多大道理,那会被她讨厌的。而且,看着何童那副泪眼朦胧的可怜模样,嘀哩哩能想到的就只有亲亲她、哄哄她。
她只能无奈地把小女孩放在了何童的旁边,让那小小的身体靠在何童身上——两人中的小版真的睡得很安详,真的,看起来已经获得了某种平静;而两人中的大版依然时不时地抽泣一声,等待着她再做出些安慰。
嘀哩哩唉声叹气、实则乐在其中地跑下了已经有些倾斜的组装台阶,跑过大理石台面上被水母的液体腐蚀出的沟沟壑壑,最后跑到散尾葵的玻璃水瓶旁。她从散尾葵翠生生的叶子上拆下了几条细细长长的叶脉,将它们弯折成一条多层项链的模样,又越过沟沟壑壑跑回台阶顶端,把项链放进锅子上方翻涌着的粉色水汽里。
纯净的水汽一颗颗地凝结在了叶脉上,像雨滴,像泪珠。
嘀哩哩将挂了无数颗水滴儿的叶脉项链戴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这是她的永远的爱的魔法。
而永远的爱,是可以带进梦里去的。
如果以后小女孩又不小心跑进这些看不清的梦,那便会有水滴吻上她的脸颊。她能回忆起的就只有朦朦胧胧的被爱的感觉,这样就不至于太害怕或者太孤单了。
等做完这一切,小女孩便彻底地离开了童话世界。
她组装出来的郑重其事的台阶也终于支撑不住地倾倒了下去。下方的大理石台面简直像被水母液体腐蚀成了喀斯特地貌,而就在昏睡的何童将要掉进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溶洞时,嘀哩哩用公主抱的姿势帅气地接住了她——“就像上次鸽子接住你时那样帅气呦!而且,怕是要更帅气些咧!”嘀哩哩强调——然后,两人就从那个洋葱一样的梦的小世界里脱离了出来,沿着随便一条闲想的小路,来到了这个熟悉的大草坡。
何童双眼无神地听着嘀哩哩各种添油加醋的讲述。
——首先,喀斯特深不见底的溶洞什么的……不就是料理台下的空柜子吗?!嘀哩真是危言耸听……而且她还吹牛说比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宋歌更帅气咧!
当然,吐槽归吐槽,看着嘀哩哩那得意得不行的小脸,还有眼睛里那么点邀功的意思,何童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激——但立刻,已经达成目的的大人何童就虚伪地想,我可没有感激的立场呀,毕竟我和嘀哩才是一边儿的!
想到这,何童生生止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谢谢”,转而恭维道:“嘀哩,你真厉害!而且还很好心呢,竟然还特地为小女孩准备了那么了不起的魔法!”
“嘿嘿,是吧?”单纯的嘀哩哩听不出大人何童话里的虚伪,只美滋滋地握住何童的一只手,和她十指相扣。
何童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嘀哩哩知道,她这是要捏捏自己的手指,一下便觉得之前火烧屁股还东跑西跑的辛苦没有白费了。
两人一时无话。
嘀哩哩美滋滋地捏了会何童的手指,就不见外地抱着何童的胳膊,侧身惬意地躺在了何童身边。
周围只剩下风拂过草坡,吹起一阵阵绿色波浪的“沙沙沙”的声音。间或几声鸟鸣。
在经过这样一场心力交瘁的冒险之后,这会的宁静悠闲显得珍贵得很。何童看着头顶的云慢悠悠地换了两朵之后,就和都快要睡着了的嘀哩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嘀哩,我觉得我之后一段时间都不想要剧情了……不如咱们接着出去旅游吧。”
“好呀!咱们可以找点不一样的地方骑自行车!”
“嗯,不错。”
“或者,可以去些繁华点的小世界——上次小梦说过的绿野国,那里就不错呀!”
“哦?那里有商业街吗?”
“当然!还有甜点屋和咖啡店呢!”
“嗯——不错不错!”
“不过,今天是不能接着冒险了呀,Jason不在,你又中了蜘蛛的毒素……哎呀,对了!”嘀哩哩腾地一下坐起来,想一出是一出地挪动到何童脚边,搬起何童的脚让她看,“你的脚怎么也受伤了呢?小靴子掉了我才看到,你的丑袜子都被血浸透了!”
——唉,这还是在水晶吊灯那……嗯?丑袜子???
完全没留意自己说漏嘴的嘀哩哩继续唠叨着:“我给你搽了一些我的神奇药粉,是在夏天最热最晒的日头底下翻炒过的呦,所以搽上去暖烘烘的,伤口就一点也不会疼了!你感觉怎么样?”
何童辛苦地低着眼珠,仔细看了看脚上涂抹细致的一层茶褐色粉末,“唔,脚的确是干燥又暖和,一点也不痛了……”可是不论怎么看,都是我胸口这几个大窟窿更需要抢救吧?!
嘀哩哩满意地放下何童的脚,又挪回何童身边躺下。
两人接着安静地看云。
看了一会,缺心眼的嘀哩哩突然品摸出何童放在“脚”上的重音意有所指。
“不过,我的神奇药粉的魔力只够医治细细小小的伤口呀,你身上被匕首扎到的地方就实在太长太深了,而且,而且……”
“而且”之后,嘀哩哩有些害羞。原本她也想清理一下何童胸前的伤口的,可是撩开斗篷,扯下一点点裙子的领口,她就看到一小段软乎乎的起伏……要知道,她还曾经看过何童洗澡呢!可那个时候她可以控制自己不要乱看,这次她却像做贼一样惊慌地瞥了好几眼,然后赶紧心虚地把裙子领口拢了回去。
何童没有在意“而且”。她又安静地看着头顶的白云飘远了一段距离后,淡定地说:“我要回去了。”
“唔,也好,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情做——不过回去以后记得冲个热水澡,或者抱个热水袋呀,这样受伤的地方在梦里就不会变得冰凉了!”
“嗯。热水澡,热水袋。我记住了。”
两人躺在鲜美水滑的青草的波浪里,就这样慢吞吞地继续聊着,说是要回去,可谁也没有动作的意思。
等察觉到伏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有些栽栽愣愣的了,何童又一次张口:“嘀哩,我要回去了。”
“……唔,好……”有些困倦的嘀哩哩单手支撑着侧坐起来,又微微俯身理了理何童的头发,“那你现在,就要走啦?”
何童淡定地点头。
嘀哩哩这才从她那有些严肃的小脸上看出些欲言又止来。
“怎么了,何童?”
“……嘀哩,我,我作为伙伴,会让你觉得压力很大,很累吗?”
“啊?”嘀哩哩心中叫起不妙来,“当然不会呀!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也没有别的,精灵的职业规划?”
“当、当然没有呀!”
嘀哩哩已然要成为一位大撒谎师了!
见何童瘪了瘪嘴,竟是又要落下泪来,嘀哩哩忙慌乱地把她从草地上扶起来,抱进了怀里。
“哎呀,何童,你这是怎么了呀?”
嘀哩哩无奈地拭着何童的眼泪,心疼得像是要和那些泪珠一块摔碎了似的。
何童想要捂一捂脸,或者干脆把脸埋进嘀哩哩怀里去,可是她这会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只能把所有的情绪都这样明明白白地展示给嘀哩哩看——不过,既然两人是好朋友,那向好朋友示弱便不是什么罪过。
“我,我只是很害怕……”何童的示弱简直像是在任性了,“如果有一天,也会有群不认识的人闯进我的梦里,要把我从童话世界赶走……我、我真的不敢想……”
嘀哩哩手足无措地看着何童那双委屈又坦诚的眼睛。她想说些幽默的打趣,比如说,“还赶你咧,小梦她想到可能要做你的善后工作就头痛的呀!”又或者,做出些负责任的承诺,“你不会被赶走的,因为我已经把你托付给小梦了!”
可是秘密,是的,秘密守在嘴巴外面,只肯给谎言放行。越来越多的谎言。
所以嘀哩哩立刻就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谎来:“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嘛?我是一个多么资深、多么爱岗敬业的精灵呀!我有过那么多的伙伴,个个都是快快乐乐地离开童话世界的呀!”
“真的?你真的没有别的职业规划?”
何童直直地盯着嘀哩哩的小脸,想要从这个精灵脸颊的那两小团肉上找出点蛛丝马迹。
嘀哩哩只和她对视一眼,便觉得心“突突”地快要跳出来了。
魔法……如果世上有最强大的魔法,那它一定藏在一个女孩的眼睛里……当她用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望着你时,不管你有一颗多么聪明的脑袋瓜儿,你都只会觉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嘀哩哩逃避那双眼睛似的,把何童抱紧在了自己的怀里。“当然是真的!”
趁着没人看见,何童伏在嘀哩哩胸前呜咽了两声,那可怜的声音让嘀哩哩的心软得不得了,只能抱着她的肩膀轻轻揉捏着——这下嘀哩哩反倒觉得身上热起来了!
两人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抱了好大一会。
等嘀哩哩轻轻地把终于停止哭泣的何童从胸前放回自己一边的臂弯里时,何童心情已经好了不少。两人头顶也已经换了另一朵不认识的云了。
嘀哩哩的眼神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她简直是有些意乱情迷地望着何童那有些发红的脸颊上的泪珠,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凑上去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眼见这个没有边界感的精灵又要亲到自己的嘴角了,何童清了清嗓子,没好气地打断,“好了好了,不要再亲了!这次我真的要回去了!”
嘀哩哩迟疑得像是不情愿似的从何童的脸颊上退开,目光深深地看了何童一眼。
——嗯?干嘛用这么装模作样的眼神看我?!
“其实,”嘀哩哩的语气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有一个治疗伤口的魔法……”
好,连语气也装模作样起来了!虽然嘀哩哩的脸颊并没有泄露出什么端倪,可何童已经看穿这个精灵想要恶作剧的企图了,挑了挑眉笑嘻嘻地说:“不会是要亲亲才生效的魔法吧?”
嘀哩哩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还是装模作样的。
何童立刻在嘀哩哩的怀里“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切,我才不要你亲我的脚嘞!哈哈哈!”
明明刚才还泪眼朦胧的……嘀哩哩也被何童这幅野蛮又亲昵的模样逗得低低地笑了两声,“当然不是亲脚……”
话是这么说,嘀哩哩不由得想起了给何童的脚搽药时,她那些可爱的脚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的样子。嘀哩哩的身上更热了些。
“我是说这些伤口。”嘀哩哩抱着何童的一边胳膊略略向上托了托,另一只手则轻轻撩开了何童的斗篷,勾着长裙的领口慢吞吞地向下。
何童一下脸红了。
她像是这会才发现,嘀哩哩是个大人,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成年女……咳,大女孩。嘀哩哩装模作样地做这些动作时,还、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
“这里当然也不能亲!”何童心里毛毛地制止。
可嘀哩哩像是打定主意要恶作剧似的。她轻轻地低头,而瘫巴何童就那样无助地被她一边的胳膊托着,迎凑了上去一样……
“啊、啊啊!”
何童没出息地尖叫一声,她甚至都感受到嘀哩哩那有些急促的呼吸打在自己的皮肤上了。
嘀哩哩的脑袋在何童胸前停住了。停了一会,她快乐地抬头,“嘿嘿!吓唬你的!亲在这里,那多不好意思呀!”
那副得意的小模样,像是又从大人变回缺心眼的精灵了。
“哼!早看出来了!”何童没好气地纵了纵鼻子,“那我现在可回去了,还得回去洗热水澡呢!”
“嗯!那,就再见啦!”
“好了好了,我走了,再见。”
何童没好气但又依依不舍地道了好几回再见,才真的离开。
怀里突然变得轻飘飘、空荡荡的。
嘀哩哩怅然若失地躺回到草坡上。这下青草的波浪里就只剩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刚、刚才……月亮不准我亲……
终于写完这个单元了!
这个故事一开始的灵感来自安房直子的《长长的灰裙》,是一个小女孩和弟弟在山里玩时,弟弟掉进小河里溺亡了,而小女孩见到了一个穿灰裙子的女巨人,并且开始徒劳地在一道道裙褶的小世界里寻找弟弟。跳绳的魔法灵感则是参考了安房直子的《夕阳之国》
ps.其实我这人挺有时间观念的,(真的!)但是写小说之后,在更新时间上我已经成为一个毫无信誉的大骗子了233333所以之后就自称缘更了_(:з」∠)但其实更新频率还是和现在一样,周末会更新得勤快点。
下个单元过渡,是轻松的小故事!(  ̄3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旋转,旋转,噩梦水母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