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的小魔女 第2章 魔法合同 一

“春天到，疯子跑。”

事情就是这样。在何童开始了工作，并相信自己会变成快乐成熟的大人的时候，她受春天的影响，疑似精神分裂了——她看到了自称来自童话世界的精灵，来和她签订魔法合同。甚至都不是魔法契约！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何童不仅仅是情绪波动了，她的心里简直掀起了波浪，双腿也有些发软。

时刻关注她反应的精灵赶紧上前扶她坐下——见鬼啊，树枝上突然多了个小板凳！四条板凳腿也是细伶伶的，刚刚好地卡在树枝上。

精灵也贴着何童坐了下来，（树枝上又多了个小板凳！）她表情颇是动容，有些哀伤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等很久了对不对？我来得太晚了。”

——你给我死。何童冷冷地看了精灵一眼，接着呓语似地唠叨起来，既是要反驳这个自恋精灵，也是为了给自己增添点自信。自己不会也不应该在现在出问题。

“我是说，那么多更软弱更痛苦的黑暗时光我都过来了不是吗？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小事业，小小生活，我、我现在是一个情绪稳定、内心富足的大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会这样，为什么是现在？”

一番话说下来，精灵眼里的哀伤与心疼更浓了，她紧紧握住了何童颤抖的手——何童虽然成为了情绪稳定的大人，可却落下了手抖的毛病——极是共情地说：“是啊，是啊，那些黑暗时光已经结束，可却留下了抹不掉的伤痕。它们现在依然会隐隐作痛，对不对？”

——你给我死！

“我是说！我以前都没有崩溃！我现在更大更成熟了，我是个快乐的大人不是吗，而且，春天，那么快乐不是吗！我怎么会在现在，那根弦，怎么会现在断掉，没有道理！”

何童的脸保持着僵硬的平静，可是泪水却狂奔出来，精灵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块天蓝色的手绢递给她，同时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呀，对呀……快乐不会因为你长大就来到你身边……”

——你给我死死死死死死！

何童气得夺过手绢，颤抖着手把它按在脸上。第一次发病，怎么就有这么严重的妄想？而且，怎么想出了如此歹毒的精灵，句句都那么歹毒！深呼吸了两下，放下手绢，何童看到那个精灵正眼睛红红地关心地看着自己，眼神还很真诚呢。

四周的白杨树枝交织着，亮闪闪的叶子“刷刷”地摆荡，何童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白杨树枝编织出的小小空间。

脑海里缓慢地出现了一个毛线球。精神世界，可能是个毛线球吧。虽然绕得错综复杂，但本质是利落的一根线，它可以编织成任何了不起的东西。如果在错误的地方抓住了线头，再胡扯一通，那毛线球就打成结了，再也用不了了。可是，如果有商有量，把线头原路放回去……那它还是一个毛线球。

很有道理。何童僵着脸，手抖着把手绢折叠摊开再折叠，决定跟精灵有商有量，原路返回，那样自己还有救！

“我不是很想签什么魔法合同啊。我，”何童斟酌着使用精灵的语言，“我能不能从闲想的小路回到现实去？”

“啊，为什么？”精灵哀伤的脸上多了些不解与失落，“你一直都很孤单吧，为什么不试试和我成为伙伴呢？”她的语气温柔又恳切。

——你给我死。何童在心里冷酷地回应。

“我不孤单。你不懂，内心富足的人，是不会孤单的。”何童很是高贵地回道。

“要不，你先看看合同，然后再考虑呢？”精灵慌忙地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张A4纸递给何童，“我是一个很资深的精灵哦，我帮助过很多小孩子重获勇气与自信！近些年，我开始关注大人的心理世界，我发现很多大人也会像小孩子一样遇到一些无法独自解决的问题……”

“不瞒你说，我又勇敢又自信，”何童仍是高贵地打断道，“而且我很成熟。对于童话世界和精灵朋友，我不太感兴趣。”

“可是你不是相信春天的魔法吗？”

“……那只是一种修辞。一种语言艺术。”

话是这么说，何童忍不住看了几眼手里的A4纸。倒不是对魔法合同有什么好奇心。平时做梦不是常常看不清纸上写的东西吗，或者看清了也是些逻辑不通的文字。倒不是对童话世界或者精灵有什么好奇心。只是魔法合同，会是什么样的呢，是扭曲错乱的精灵文字，还是一些疯言疯语？

虽然已经工作了半年，可何童最熟悉的还是租房合同——六十多岁的房东阿姨手打的，签合同时她还临时想到了几个条款，直接用圆珠笔添了上去。何童快速扫了几眼手里的魔法合同，上方左右写着“甲方人类”、“乙方精灵”，下面简短的“甲乙双方经协商，达成协议如下”，然后一、二、三地罗列下去。

——确实像租房合同。而且很简陋。

“一，甲方自愿与乙方结成伙伴，在童话世界进行爱与勇气的冒险。在此期间，乙方必须保障甲方在童话世界的人身安全与现实世界的精神状态稳定。若甲方不慎被原住民诅咒、绑架等，乙方必须妥善解决。”

诅咒……绑架……何童无语地看了眼这个诚实的精灵。她正因为何童开始读合同，明显地松了口气，何童甚至在她那双诚实的眼睛里读到了几分谦逊的自信。

——自信个屁啊。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不会在看到这个诡异的条款之后签字，ok？何童接着往下看。

“二，乙方制定的冒险计划必须符合爱与美的基本要求，不得向甲方展示暴力、恶俗、性等不良内容。若遇到无法避免的突发不良状况，乙方必须及时捂住甲方的耳朵与眼睛。”

唔，虽然屏蔽方式很原生态，可是何童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自己明明学过儿童文学的“四个远离”——暴力，还有成人社会的恶俗游戏与刺激、政治权力斗争和两性关系——怎么这个精灵设置的条款有点不全面呢？她突然想用圆珠笔把这些补充上去。

“三，每日冒险时间控制在现实世界的两小时内，由__至__。（注：现实世界一小时，相当于童话世界一天。）若乙方需在约定时间外召唤或拜访甲方，则必须征得甲方同意，且不可影响甲方现实生活。”

一小时相当于一天，起码是线性对应的关系，自己没有出现时空错乱的情况。等医生问起，就可以回答：“医生，虽然我幻觉非常严重，可是时间认知上没有太大障碍，我分得清昨天和明天哦——什么，你问我怎么确定的，魔法合同上就是这样写的嘛！”

何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往下看。

“四，此份合同有效期限为一年，一年内甲方可以随时终止合同。合同到期后，甲乙双方可协商是否续约。”

再下面就是甲乙签字的地方，还有日期。

——搭配着一本正经的精灵，这个合同看起来其实蛮有意思的。何童甚至在心里默记了一下几个条款，没准清醒之后它们会变成像“香蕉越大香蕉皮越大”那种天成的佳句咧。不过要清醒，还是得先把这个精灵应付过去。

何童拿出对付健身推销的十二分经验，盯着A4纸装模作样地连连点头道：“挺好的挺好的。”再适时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我觉得我得再考虑考虑。我上班很忙呀，时间精力什么的都不太方便。”

“哦哦，这样啊……”精灵赶紧热情又略带歉意地补充：“我知道的，大人，是要上班的呀，所以我特地等到你下班来拜访。哎呀，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何童虚伪摇头，“不会不会。”

“其实，上班忙了一天后，正适合去童话世界散散心呀。不过，”精灵虽然难掩失望，但也不纠缠，体贴地说：“这确实也需要些时间考虑。要不，我明天再来问你吧，等你明天下班。”

——回去我就泡个澡大睡一觉，然后明天去医院加大药量，咱们就永别了！何童在心里高贵回应。

不过面上，何童还是笑得亲切，“嗯嗯！那等我明天考虑考虑吧！我现在，就先坐车回去啦？”何童一边把A4纸递回给精灵，一边从细腿小凳子上站起，看了看旁边的小火车，用眼神示意精灵帮她启动一下。

亮闪闪的白杨树叶又“刷刷”地摆荡起来，仿佛唱起了歌：

线头，线头，原路返回。

线球，线球，没有问题。

“不用这么麻烦！在闲想的小路上回头很容易的。”精灵快乐地笑着，用手轻轻点了点何童的肩膀，说：“看，你没有穿外套呀！”

咦，何童低头，还真是，自己只穿了件灯芯绒衬衫。这个天气来园区散步，怎么没有穿外套呢？再一抬头，眼前是厕所的棕色隔间门。

何童依然握着手机，坐在马桶上。

——一瞬间何童以为刚才是做了个逼真的梦。可它并没有像烟似地飘散。甚至那张合同，它也没有变成什么意义不明的文字，每个条款都还清晰地记在何童脑子里。

这是怎么了？

何童一只手按在胸前，她以为自己至少也会有些惊恐发作，可是甚至连呼吸都是平稳的。

推开隔间门，一个同事在洗手台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还有两三个同事进进出出，大家脸上神情都没什么异样。所以自己刚才应该也没有自言自语什么的吧……

奇了怪了！何童见了鬼似的飞速回工位拿了外套，这次是真的下班了。

经过公司前那条人行道，她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两排毛白杨光秃秃的，没有亮闪闪的绿叶子，也没有什么轨道飞车。

有才怪吧！

——可是，真的没有吗？何童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控制不住地想那辆叮铃铃响的小火车，还有那个细细长长、像株山桃草的精灵。

——怎么可能会有啊！明天还是去医院吧。

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小厅里黑洞洞的。何童开了灯，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有些失魂落魄地躺到床上。并没有泡澡，也没有大睡一觉。

“你一直都很孤单吧……”

是啊是啊，我每天都是这样，上班下班，然后躺在床上望着窗户里那一小块天空失眠，或者坐在床边织毛衣到深夜……

——啊滚滚滚！何童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把这软弱的想法赶出脑子。她开始怀疑自己明天到底会不会有勇气去医院了。

“叮咚”，手机收到一条妈妈发来的微信。她总是估摸着何童到家的时间，发一些千篇一律的问候。

——“今天怎么样？”

好了，何童发现自己也没有勇气告诉妈妈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件事，对明天去医院更不抱希望了。

——“还行”

——“今天情绪很稳定[阴险]”

何童有点心虚地补充了第二句——是很稳定，稳定到看见精灵。

——“就是这样，孩子[拥抱]这段时间好好调整，把状态调整好了再想奋斗的事吧。”

看到“奋斗”两个字，何童觉得一口气哽在了胸口，又开始呼吸困难了。她无力地躺回床上，重新看着窗户里那一小块荧光蓝的天空发呆——它应该是活的颜色才对，可是现在看着远没有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好看。或许是因为映在了何童的小窗子里，它不再流动了。

“啊，奋斗啊……”何童呢喃着这个词，盯着那块死的荧光蓝，艰难地入睡了。

啊，爱与勇气的冒险啊。何童第二天对着电脑敲代码的时候，这句话突然在脑海里跳了出来。

——她没有去医院。不知道是讳疾忌医还是什么，总之，何童觉得为了一段似梦非梦的春日幻想那么惶恐，有些小题大做。就像现在，她的头脑很清醒，敲出来的代码也没有bug，一切都没有问题不是吗？只要自己的聪明和智慧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爱与勇气的冒险。它突然在脑子里打转。

“快乐不会因为你长大就来到你身边……”

何童恨恨地想着精灵的歹毒话语，在三块电脑屏幕的掩护下默默流泪。连呼吸节奏都没变。

或者果真是春天的气的影响！它让自己快乐了一段日子，然后来了一场梦幻的妄想，之后便陷入无解的失落与痛苦里。是了，何童又一次下了结论，是该死的春天，自己这两天忽悲忽喜，情绪波动了。

——可是那个精灵说，今天还会来……

何童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想她来还是不想她来。不过下班后，何童没有去厕所，没有走步梯，甚至没有走往常那条人行道，她特地绕了公司一大圈回家。

一路无事发生地回到了小区。

何童有些松了口气。或许自己的确是抗拒改变和波动吧，保持现在的平静心情就已经很可贵了。而且，远离那些会诱发妄想的地方确实是有用的。

何童轻松地走进了电梯。她租住在27楼，每次光坐电梯就要好久。拿出手机，翻了翻天气预报，这周末还会下小雨呢！正好，小区外那条沿河绿道上的海棠也要结出花苞了，周末晚上趁着小雨去拍花吧。夜晚的闪光灯，毛毛雨，海棠花，多浪漫！何童计划着，越想越快乐。就是这样呀何童，从一个个突如其来的情绪漩涡中挣脱出来，重新找回生活的节奏与稳稳的快乐，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做到的事呀！

“内心富足的人是不会……”何童快乐地放下手机抬起头——她发现自己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同时，她发现电梯好像停住不动了。

头再往上抬点，她看到电梯顶大敞着。狭长的电梯井尽头是一小块莹润澄净的蓝色天空，它洒下的奇异光芒正像水一般沿着电梯井流淌下来，映照出两条轨道。

“叮铃铃铃——”，那辆小火车沿着其中一条轨道朝何童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