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融隋抬手,又落下,道:“大帅,你肩上沾雪了。”
“真在躲着我吗?”晋楚卿进一步逼问道,双目如鹰般凌厉,直盯宣融隋。
宣融隋见晋楚卿不理会,默声不言。
晋楚卿步子朝宣融隋迈了一步,重复道:“融隋,当时,你为何不应我。”
宣融隋:“你方才也没应我。”
晋楚卿面色无奈,他沉声道:“我看不清雪,陛下替我别去吧。”
宣融隋伸手,晋楚卿比他高些,肩也是。
他抬手,往上够了够,指尖一挑,拨去晋楚卿肩上银甲处的霜雪。
晋楚卿眸子微颤,宣融隋的指尖够到了他的鬓。指尖轻绕,别去他鬓角的雪籽。
宣融隋直视上晋楚卿的黑瞳。那日他为何要躲?
是啊,为何躲。
这场戏不来,他大抵都要忘了。
前年冬,也正是天泽十七年的冬。
匈奴来犯,晋大帅自云紫皇城出兵,率铁骑离京。
出兵离别的那夜,他坐在金銮宝殿的浮光雕龙椅上,似醉半醒地手晃酒壶。
晋楚卿登上金銮宝殿,手拿踏月,身上着的也是一样的银甲,脸上严肃不含笑,但是,离别前,在他额头上留了一吻。
若不是那夜隆冬的风太寒了,额头上的余温清晰烫心,他怕是都要以为是自己醉糊涂了。
后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来了边塞,如此苦寒之地,黄沙连天,他本不爱来的,但是,就是来了……迷迷糊糊的,就来了。
边塞的茶楼他呆了很多天,但是,也只是止步于此。
两军交战,战事紧迫,想来还是不去军营问些奇怪的问题了。
又或许,只是武将没那么多虚礼,相互握手碰肩,甚至对视一眼,搂搂抱抱,亲一口也是行军中寻常不过的。
再者,晋楚卿为将帅一向率性而为,离别之际,没顾及上君臣礼数什么虚的,才成了一桩怪事。
反正总不是觊觎君上的罪。
想过了,想通了,他便觉得来这边塞一趟,真是冒失冲动了。
所以,茶楼见到晋楚卿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不想碰面,就当他没发现,也没来过这。
但是,今日这出前尘事,倒是唤醒了他昔年的记忆。
宣融隋低垂眼帘,眼底的复杂情绪掀起,又很快归为平静。
晋楚卿:“融隋,我应你了,如今,该换你应我了。”
“为何来了边塞,却不见我。”晋楚卿追问道。
宣融隋眸子微敛,道:“我忘了。”
“忘了?”晋楚卿面带疑色,谈话间,雪籽落下,洁白一片,挡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寒意彻头彻尾地贯穿他。
“时过境迁,早就忘了当时是何想法。”宣融隋顿下想要拂雪的手,淡淡道,“估摸着,当时也是一时兴起。”
“我还以为……”晋楚卿神色依旧奇怪,“融隋你我之间因一些我不明不白之事,生了嫌隙。”
宣融隋一脸正色道:“大帅,于朝堂之上,你我是君臣。于戏台之上,您是我的仙师,是师徒之谊。”
他站近几分,温声道:“你我之间,断然是不会生出嫌隙的。”
晋楚卿没说话,脸色稍稍好转,脑海中竟回忆起天泽十七年隆冬自己干的桩桩件件事,思到深处,不免眉心一动。
宣融隋见晋楚卿寒着脸,自己心中也开始纠结起那个龙椅吻,他伸手,情不自禁地触上自己的脸颊,意识到做了什么,指尖很快弹开。
见晋楚卿横过来的双眸,他胡乱地垂了垂手,道:“大帅,一时兴起,可能也是来考察大帅带兵是否严谨的,不过……”
晋楚卿问:“不过什么?”
宣融隋:“……不过想来,大帅你多年带兵,自是不会出错,我便想着,还是三过家门不入为好,暂不叨扰。”
“我姑且信下了。”晋楚卿看向宣融隋,“但是,陛下下回还是别如此想了。”
晋楚卿:“臣会惶恐的。”
宣融隋失笑道:“后来,大帅不还是和我在戏台子上见了面嘛,想与不想也无关紧要了。”
宣融隋察觉到晋楚卿周身的寒气转暖,眸光透进骄阳微光,昂首,指了指晋楚卿上眼睑和睫毛处一片的雪籽。
宣融隋指了指自己如羽翼浓密的睫毛:“大帅,这沾雪了。”
“是吗?”晋楚卿伸手,冰冷的指尖触上宣融隋的淡红的眼尾,往上一攀,指尖的凉意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那臣替陛下拂去霜雪。”晋楚卿手指拨动,挑去宣融隋睫毛上的雪籽。
宣融隋被这“突袭”给惊到了,眼皮一颤,双眼一闭。
在这流光转瞬间,晋楚卿挑唇一笑,眼底寒意如冬逢春,尽然化去。
“不是我,是大帅你。”宣融隋登时睁眼,手一冲动,够到晋楚卿的眼尾。顷刻间,又猛的缩回。
晋楚卿低垂着眼,看着宣融隋垂下的手,直勾勾地盯了很久,最后,抿了抿唇,伸手往剑眉下鼻梁上的那地儿,随意一擦。
晋楚卿见宣融隋别开脸去,又想到了什么,嘴角一绷,道:“戏中,听你说,想和融隋你搭伙过的人,得为融隋你谋利?”
“陛下觉得,那邓榜眼,是个会谋利的主吗?”晋楚卿沉声问道,那生硬的语气,仿佛在说着什么沙场上的大事。
宣融隋遥想天泽十七年的雪,那场雪,送走了茶楼的大掌柜,在天泽十八年的春,云紫皇城的金銮宝殿上迎来了邓姓的榜眼郎。
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缘。
“大帅!你又跟邓卿计较什么。”宣融隋失笑道,“总爱跟邓卿争一争,邓卿是文臣,而楚卿你是武将,你们都是为天下谋利的良臣。”
晋楚卿眼底的阴郁犹存,眉间躁动,半晌,没再说话。
宣融隋宽慰地伸出手,拂去晋楚卿肩上又降下的雪,道:“大帅,入戏吧。
七弦琴响,再入戏,非难事。
“远景兄,这戏台子搭好都有段时日了,红漆味也散得差不多了。”宣融隋仰头,观望着整栋戏楼,层层往上,庄重又华美。
邓远景这人,虽说是看重钱财,但是,瞄准了利,投本投得也是干脆利落。
不过转瞬的几日,戏楼便搭得如此之宏伟气派。
邓远景站在二楼的转角看台处,听到楼下的声响,低头朝下一俯,望见门外涌进来窸窸窣窣的客人,乐道:“看来今日这生意定好,咱们这戏楼,不开张也罢,但一开张,真就要吃它个三年。”
“远景兄,真就壮志凌云。”宣融隋低眸一笑。
“那是——”邓远景俯瞰,对着戏台,眯了眯眼,扬声道,“隋弟,你上戏台感受一下,这场地施展得开嘛。”
戏楼顶楼新挂的红灯笼随之一晃,宣融隋也没有推辞,起身一跃,上了戏台。
“融隋!”晋楚卿步步逼近,不知何时,门口涌进一大批人,手持剑,身着甲,黑压压的挤满了整个楼。
宣融隋红妆已上,墨眼披上浓妆,含情眼一瞟若星河璀璨,惹得台下众人心弦荡漾。他上了戏台,步伐轻盈如履祥云之上。
听到熟悉的声响,他抬眼凝望,如踏碎星河进彩云。
“晋楚卿?”宣融隋盯着前来的银甲将领,低声呢喃,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倒叫他出口的言语似戏腔,又不似。
晋楚卿见故人进塞,出现在这戏楼一隅,心中升起别样的情绪,喜与惊交织着,压下那点儿刚冒出水面的疑虑。他不多犹豫,飞身上了戏台。
宣融隋感受到眼前空气一滞,寒霜袭来,他想晋楚卿大抵是看到了自己一跃上台,他往前指的玉指快速地往回一扣,先发制人道:“仙师,按祖师爷的规矩,上台得端方轻盈。”
“你方才上台的行为虽是轻盈,但委实算不上是端方。”宣融隋念起晋楚卿刚飞身上台时的凌厉果断,不由规劝道。
晋楚卿:“你来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宣融隋浓妆而饰的面上一顿,眼下一寸画着的海棠花一亮:“啊?”
晋楚卿:“数十日不见,倒打一耙这事,融隋你做得还是熟练。”
宣融隋别开眼,知晓晋楚卿什么都看见了,便没说什么了,毕竟也是他学艺不精在先,趁无人瞧见,堂而皇之地跃栏上台。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被晋楚卿看见了。
“学艺多年,你上台还是不够端方。”晋楚卿说着,将踏月放在腰间,伸手够到宣融隋的鬓角。
“别动。”晋楚卿抬手,碰到宣融隋金色头冠上琳琅的珠玉,扶正道,“你头冠歪了,我给你理理。”
“好。”宣融隋抬眼,真难得,头冠乱了,仙师少有不责问的时候,这次算是一回。
宣融隋上戏台前,看过妆容的,是无误的。但此时,他纵目瞧着眼前的银甲,没有怀疑晋楚卿说的话,仙师没必要骗他。
晋楚卿双眸认真沉稳,双手探出,扶正宣融隋的发上的头冠,同时,手往上移,拍了拍宣融隋头冠周圈满满的蓝绒花,嘴角笑意溢出。
宣融隋抬眸,望着晋楚卿眸中聚着道不明的雾,有种情绪僵在其中,很浓很浓,他愣了一下:“仙师,在想什么?”
晋楚卿拂了拂头冠上的蓝绒花,手往下沿,理了理挂下来的耳挖子和边凤,耳挖子垂下来的须须挡住了宣融隋的耳朵,边凤贴着一朵金花,极致华美,极致艳丽。
晋楚卿眉心微蹙……
真……标致。
宣融隋见晋楚卿愣神,出声道:“仙师!”
“本帅教出的角儿,真是顶天了的标致。”晋楚卿翻手,指关节在宣融隋上过戏妆的脸颊上刮了刮,一股酥麻感直冲上宣融隋的脑门,顷刻间,他感觉都快要压不下头上这顶蓝绒花金线头冠了。
“仙师,我今日上的戏妆确实不赖。”宣融隋一颤,幸得浓妆压下,看不清他脸上的惊与乱。其实当初,晋楚卿第一次教他唱戏的时候,也夸过的。
那时,年纪还小,只是觉得如仙师所言,自己是好苗子,天生吃戏曲这碗饭的,其余的,也没多想,但是,今日一听,心里竟然有些乱。
明明平日里,戏台下的看客也会夸的。
宣融隋抬眸,感受到眼尾下方画的那朵海棠花再被晋楚卿刮下去,就该花了,于是出声:“仙师,戏妆该花了。”
他说完,一双风情万种眸子眨了眨,抬起手,拉下晋楚卿蹭在他脸上的手。
只是片刻的相视无言,戏楼外出现了铁骑的声响。
宣融隋思及什么,朝晋楚卿贴近半步,脸色紧绷,压低声音道:“大帅,与匈奴骑兵,有几成胜算。”
晋楚卿眼底没有一丝退却的意味,道:“这事,陛下放心便好,一切臣自有定数。”
“有本帅在一日,宣楚国的国土便不会缺少一分一毫。”
宣融隋点了点头,脑中却在想烧粮草的事。
邓远景自信地打了包票,纵使烧了匈奴的粮草,晋楚卿也会保下茶楼,但他还是在想,邓远景是如何同晋楚卿说的。
宣融隋不免好奇地问:“大帅,远景兄有找过你商量烧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