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帘半卷,随风入戏。
宣融隋站在塞外风口,迎着霜雪初下,铁骑登。
近处,两个虚幻的人影慢慢现了形。
宣融隋点了点身侧人的手肘,把手上的骰盅塞进青蓝色的蟒袍玉带里头,“仙师,我们怎么又入戏了。刚还想看出赌场逢戏场的热闹事,唉了一声,“真是无趣。”
“无碍,这戏我们出得去。”晋楚卿身上银甲亮麟光,一手撑着油纸伞,挡着漫天白雪,“这戏,你熟吗?”
“我熟,怎么不熟了,这是前年冬,塞外起风战事又急,匈奴踏兵的戏。”
“你当时不在皇城,为何来塞外?”晋楚卿漫不经心地问。
宣融隋玉葱般细长的指探出伞外,去接落下的雪籽,他低着嗓子道:“怕你死在塞外。”
“塞外风沙大,融隋你心中,咱们的情谊,能比风沙大吗?”晋楚卿嘴角噙着笑,三分调侃,七分暗藏追问。
“风沙比不得。”宣融隋捏碎手上的雪籽,扬在空中,双臂往回一抱,傲气道,“我怕你死在塞外,更怕没能亲眼见你尸骨。”
“毕竟大帅这样的人,不见尸骨,我怕死不透,不放心。”
晋楚卿剑眉轻动:“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晋楚卿:“英勇果敢?”
宣融隋:“捉摸不定。”
塞外风大,风沙也是捉摸不透地翻涌过来,窸窸窣窣地翻卷着淡青色的油纸伞。
宣融隋戏腔起,晋楚卿手中的七弦琴拉开,风沙彻止。
“都道呐,两军夹戏台,戏台架中间,两河一弯傍茶楼,水沸茶开须得见——万马踏平川,铁骑卷狂澜。”宣融隋范摆得正,字正腔圆,伴着弦乐起,如身临天泽十七年的冬。
“听说了没有,北边匈奴就要打过来了,他们领头的那个将军叫什么纳兰……纳兰衡,听说厉害,他扬言,三日破开塞天门,半月拿下云紫皇城,金銮殿那把至高龙椅,得归他们匈奴人。”
“怕什么啊,咱们晋大帅的踏月剑可不是虚的。”
“他敢来,咱们大帅就能把塞天门练成银河万兵,挡死那帮破匈奴。”
……
宣融隋侧眸,“晋大帅,我一向是知道你在边塞铁骑心中的威信,竟不知如此的高。”
晋楚卿:“陛下在我心中也是居于高位的。”
宣融隋含笑,望向晋楚卿:“可大帅,匈奴说要拉我下巅峰高处,我怕是居不了高位了。”
“区区匈奴,不足为惧。”晋楚卿答着,神色未变,“融隋,永居高位。”
宣融隋向晋楚卿,眼神登时咯噔一下。别开脸,手往下够,够到腰间玉带里藏着的两枚月牙形,方寸大小的铜片,单手击节。
鸳鸯板混着七弦琴声,在沙场铁骑的踢踏声中,久久萦绕开。
两军交战,战事起,塞天门的茶楼生意却正好。
茶馆处在天门中央,这家老板不管战场事,不顾输赢局,只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才是大事。
白袍男人坐在茶馆一楼,不煮茶,不迎客,抱着个算盘,噔噔噔噔地敲着泥珠,计算着昨日的收入。
“隋弟,你看,昨日的生意还真不好,只是前几日的一半。”
宣融隋撩起青蓝色的长袍,从腰间玉带里的夹层处掏出铜片,拿在手中把玩,“远景兄,前几日匈奴刚来塞外,人多了,生意自然好。”
“但这两日,他们的粮食都运来了,半数人回自家营地吃饭了,生意自然是与前些天没法子比。”宣融隋眉头轻皱,顺手将小二递来的一贯铜钱放到屉中。
邓远景合上账簿,双手一折,搭在后脑上,一头青丝随意又自由地攀上椅背:“隋弟啊,你在我这茶楼住了几日,帮我照看了大大小小的生意,解了不少麻烦,我倒是忘了问你为何来这边塞纷扰之处。”
宣融隋失笑,一脸骄傲地拧了拧自己的手腕,仗义道:“战事急,我呢,武功还是不赖的,自是来保家卫国,护国安宁的。”
邓远景瞥了眼宣融隋手上的两枚铜片:“我瞧你呐,空了就玩鸳鸯板,身段气度皆不凡,想来是爱听戏的贵府公子。”
“边塞苦寒,这几日那晋大帅和纳兰将军还在僵持商量着,再过个几日,还谈不拢,怕是就要打起来了,你若是玩得差不多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宣融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可不回去。”
邓远景指尖揽起一缕发丝,圈成一撮,没再多言。
宣融隋又清了清嗓子,道:“严谨点来说,我也不全然是听戏的,我是唱戏的。”
“你是唱戏的?”邓远景提起了兴趣,瞪大双眼,猛的直起身子,散落在椅背上的发丝霎时间一滑,静静地落到他的背上。
邓远景凑近道:“唱的好吗?”
宣融隋:“自然。”
邓远景:“是大腕吗?”
宣融隋挑眉:“我可是角儿。”
宣融隋一脸得意地补充道:“大角儿。”
邓远景又凑近,盯着宣融隋如美玉般的面容就是一通瞧。
“这般上乘的容貌,也确实该是个大角儿。”邓远景就像是一匹饿狼,盯紧宣融隋的琉璃目入云眉,挺翘的鼻如蕴破万云之势。
邓远景凑近,垂下的发挂到了宣融隋的颈间。
宣融隋一愣,身子往后一倒,绕到他颈间的发丝撤远了,“远景兄,你也爱唐突人。”
“也?”邓远景站直了,又重新坐回到他那张摇椅上去,悠悠地把手臂往后一搭,道,“还有谁啊?”
“也……没谁。”宣融隋眸子微敛,脑海中窜过一道银光。
邓远景搭在发丝上的手一缩,往前一伸,够到前边的账簿,又翻了几页,想到了什么,转头道,“隋弟,咱们搭伙过吧。”
宣融隋刚咽下去的茶水登时烫得很,手中的杯盏没拿稳,哐当一声摔到地上。
他扭过头,一时无言。
“嘿嘿。我是说……”邓远景拍了拍宣融隋的肩,站到他身后,手上的账簿已经递到宣融隋的手上,“我这生意远不如从前了,不如,我们合作,搭伙做生意,在这荒芜之地,赚大钱,今后讨个漂亮媳妇。”
“如何搭伙?”宣融隋被邓远景脸上的雀喜之色一挑,迫生出了些许好奇。
邓远景从桌上捡了几张废纸,摆在两侧,然后,昂头,示意宣融隋把账簿往中间搭。
宣融隋放上厚厚一本账簿,邓远景满眼的散漫一改,换上了雄心,他点了点安在中间的账簿,一本正经道:“我想……在这建一处戏台子。”
“远景兄,你是真的敢想。”宣融隋眉心动,两军交战,往中间搭个戏台子,这想法真是骇人听闻。
邓远景:“奇怪吗?”
宣融隋咳了一声,道:“奇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鬼点子多,才能挣大钱。”邓远景勾着宣融隋的肩,轻轻地拂了拂。
宣融隋思考一番,回道:“远景兄,你这账簿上的生意也不差,钱财也不缺吧,怎……这般想赚大钱,只是为了赚大钱,讨新妇?”
“也不是。”邓远景摆了摆头,脸上的笑意渐收,往窗外望去,满地积雪覆盖,黄沙扬起,冲走积雪,又被另一重到来的积雪压下了。
邓远景默声片刻,道:“赚够了,不想安居于一隅,想四下去看看。”
他说着,收回视线,茶楼里又进了一群客人,小二忙上前招揽。
“可能去江南小镇听戏,也可能再往北,看看更大的雪。”邓远景话锋一转,眼底笑意依旧,“不过,若是钱我还没赚爽,那我是断然不会去的。”
宣融隋:“远景兄,想和我搭伙过,你总得让我谋利吧。”
邓远景又猛然凑近。
宣融隋慢慢习惯邓远景的靠近,但霎那间放大的脸,还是让他心头一惊,稍稍往后一靠,薄背抵在椅背上。
“隋弟,可还记得刚坐下时,你开口说的话吗?”
宣融隋手上两枚铜片相撞,发出轻响。
他说的话?
“前些日子,匈奴来,生意好。”
“嗯,下一句。”邓远景双手环胸,点了点头。
宣融隋:“如今,粮草到了,他们如若回营吃,生意不如之前……”
“对。”邓远景把桌上的账簿一翻,“啪”的一声,落在两军中的一方,被页面拂动的废纸差点要飘走,但逃不走,还是被账簿给硬生生压下了。
邓远景激扬道:“隋弟不是想要保家卫国,护国安宁嘛,戏台子搭好了,你唱戏,我趁机去把他们粮草都烧了。”
宣融隋心头一乱,眸子中也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远景兄,咱们这……”
邓远景朝他眨了眨眼:“放心好了,隋弟你唱好戏,便好。其余的,我自有法子。”
怕宣融隋不相信,邓远景又道:“等粮草没了,匈奴兵要杀我们,晋大帅定然会保护咱们这宣楚国的臣民的。”
“粮草没了,我这茶楼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蒸蒸日上。”邓远景散下的长发用一根简约的木簪随意地挽着,笑容明媚。
宣融隋:“晋大帅真会保护这茶楼?”
邓远景肯定道:“当然。”
“哟,大帅来了。”
“大帅,大帅。”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快来迎客。”
几个小二赶忙迎了上去。
邓远景见来人,难得地起身走动一番,他将桌上的账簿重新揽到手中,拍了拍宣融隋的肩:“隋弟,大帅来了,我得去瞧瞧,你……”
邓远景意识到手心一空,反应过来,猛地回头。
宣融隋快步踏上阁楼阶梯,欲往上走。
“隋弟,你这是……”邓远景的目光一移,从被簇拥的银甲将帅身上绕回来,落在宣融隋微变的脸上,“躲着晋大帅?”
宣融隋下意识地否认道:“没。”
“既然不是那就一起去看看呗。”邓远景说着,立马拽上宣融隋的袖子。
“是是是,远景兄,我是在躲着晋大帅。”宣融隋死死地拽回自己的袖子,双手合十地拜托道。
邓远景狐疑道:“你……干了什么坏事吗?”
“远景兄——”宣融隋往来客的大门一望,见那道身影还伫立着,于是,不容邓远景多说,两手一撑,把邓远景拖到二楼。
“你当时就在那间茶楼里?”晋楚卿眸光加深,大雪落到他的鬓角,如天仙狂舞,乱将白云揉碎,散落人间,“所以……为什么不见我?”
前尘戏只到一半,晋楚卿弹指不落,手中的七弦琴顿时发不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