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竹隔着蒸腾的水雾瞧大师姐,见她慵懒地闭目仰躺着,头发飘散在水面,有些像师娘曾经讲的,枝叶能尽数化为青丝的树妖。水下的皮肤白皙透亮,被热汤烫得微微发红,她眼尖,瞧见大师姐左肩处有一块尤其扎眼的青紫。
悄悄淌水过去,凑近了认出那是一处咬痕,人的咬痕。
她向来憋不住话,当下便伸出一根手指来轻点在那处,问:“师姐,何人咬你了?”
她有些担心师姐一人在外受了欺负,毕竟师姐武艺不大精。
姚闻莺正半睁着眼泡得迷迷糊糊的,被赵灵竹一问还有些茫然,肩上被碰到的地方传来丝丝酸痛,她低头看了一眼,拂开扰人的手指,含糊不清地道:“和人抢药草的时候弄的。”
她有些不自然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拨过来,盖住那枚牙印:“曲元并非是病了。”
姚大师姐又想岔开话题,刚巧今日确实还有事要交代。
见师姐神情严肃,赵灵竹也不自觉正襟危坐起来,她心下疑惑极了,但自知世上有许多弯弯绕绕,非是她轻易能想明白的,便乖乖等着师姐的下文。
姚闻莺太过了解师妹,如若全盘托出了,恐怕赵灵竹少不得要掺和进此事,可去西洲,又或是瑶岛,都并非儿戏。因而她只粗略挑了曲元被家中胁迫喝药、需要离开四方城的事说了。
即便如此,仍是一个让人听了怒目切齿的故事。
“他们怎能如此!”
听她讲完,赵灵竹猛地从汤池中站起来,气得一拳愤愤地砸在水面上。
姚闻莺虽有防范,但还是被溅了一头的水珠子,见师妹一副要马上穿起衣服提剑去给曲元报仇的模样,忙拉她重新在池边坐下。
“曲家势大,在四方城中经营了几十代,非是你我能轻易撼动的。”
赵灵竹咬着唇不说话。
姚闻莺轻呼了一口气,又安慰道:“过几日我们将小泉儿带出城,她便不用再受曲家胁迫了。”
师姐妹二人在汤池中骂了曲家许久,又谈了如何将曲元带走的大计。
说来也简单,几日后是曲家每月祭天地日月四仙君的日子,到时找准了众人忙乱的间隙,带人从角门出来,径直离开四方城便可。
此事看似方便,只怕中间又生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波折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可若是败露,曲家就算是要撕破了脸面将胸中鳞甲摆到明处,也绝不可能再给曲元逃出的机会。
此事只能成,不能败。
待到二人从池中出来时已是夜深,赵灵竹捻了捻自己有些泡皱了的手指,又想起来方才被自己抛诸脑后的事情。
师姐身上的咬痕不简单。
可她那欲盖弥彰的模样,想来是不会轻易招供,只得旁敲侧击:“大师姐,你的伤...不上药吗?”
姚闻莺闻言,抬手隔着寝衣抚上肩头,呆愣了一阵才笑道:“不必了,这算哪门子的伤。”
不过是南柯一梦留下的微弱痕迹,水月镜花碎裂的细小创口罢了。
留得久些才好。
仙名山的大师姐年幼时爱哭,长大后却逍遥洒脱,不再轻易掉眼泪。道法自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可她现下看起来确实是有些难过的,赵灵竹后悔自己无意间戳了师姐的痛处,又不知如何宽慰,只得插科打诨,撒娇要同她一起睡,总算是又博得她一笑。
她决意不再提起此事,只和大师姐讲她许久未回去的仙名山,讲师父师娘、讲二师姐、讲她们在林子里捡到的小黄狗,一直讲到自个儿睡着。
姚闻莺给在一旁呼呼大睡的师妹拢好了被子,想起今日皱眉次数实在太多,忙伸手揉了揉眉头,以免生出皱纹来。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她深吸了一口夹杂着草木之气的清风,也闭上眼睡下了。
当月初十,曲家大院一早就忙忙碌碌,小厮婢女们手上捧着拎着各式器具,来回穿行在院中。未时刚过,现任家主曲长松沐浴焚香,心中泛起些不明踪迹的慌乱。
他踱步出来,站定在祭台之上,族内上下无论男女老少均已换上绣有曲家纹饰的玄衣等在院内,望过去竟不下百人。
曲家望风水测吉凶定鬼魂,代代传承下来,到了如今,几乎只剩下替人安置家宅这等本事。
平日里开坛作法,不过是仗着先人名号,做些看着唬人的仪式,中看不中用。再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些招摇撞骗的把戏。
前几代家主行中庸之道,凭着家大业大,只知带着家族子弟享乐,焉知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会坐吃山空。他这一辈几个兄弟均有心重振家业,他深谋远虑才得了家主之位,若是再无建树,过上几年,保不定还能不能站在此处。
他压下心中忧虑,锐利的目光往台下扫去,寻到了站在边角的曲元。
双十少女着了不合身的宽大玄袍,衬得一张脸苍白极了,却是神色淡然,眸光清亮。她仿若察觉到台上的视线,抬头对上了曲长松的目光,月眉星眼像极了她娘亲。
曲元未出娘胎便没了爹,彼时曲长松亦初为人父,陪着自家闺女玩耍时常常带着曲元一道。他念在弟弟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凄惶度日,同弟妹不便有过多接触,便对小娃娃多加照顾些。
曲元也曾骑在他的肩头,欢笑着去摘将将成熟的青枣,倘若他未得那秘法,也不介意继续庇护她,只是如今...曲长松咬了咬牙收回了目光,阖族上下的前景均系于她一人,作为族长,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要成大事须得不惧牺牲,曲元天生“神魂”,若是投胎去了别家倒是好事一桩,可偏偏倒霉做了曲家女儿。而于曲家来说,曲元的出现却是千年一遇的天赐良机。
曲长松嘴里念着祷词,领着族人向四方跪拜,又于摆满了瓜果鱼肉的祭台上燃了香,用以敬奉四仙君。
祭拜完毕,他与族中老人一同前往祠堂,取百年不灭的族中神火。
其余人等留在院中,这等仪式每月都要进行一回,众人对其中环节早已烂熟于胸,不过是祭仙君、请神火、烧宝塔,月月如此,难免令人觉得无聊,只是族规严厉,连三岁小儿都被三令五申地告诫不许出声,因而一时间院中只余下一片诡异的寂静。
直等了小半个时辰,腰都要站酸了之时,曲长松才捧着一流光溢彩的六方杯回来,杯中燃着略带点青色的火焰,正是曲家神火。
祭台之上已有人摆好木制宝塔,宝塔半人高,通体涂黑,为镇邪塔。曲长松手执缠金桃木剑,剑尖挑了一明黄符纸,纸上用朱笔七倒八歪地画了些难以看清的符号。
他正要用符纸引神火,哪知当下无风无雨,火光骤然一暗,竟隐隐有燃尽之势。
神火经年不灭,曲家先祖便是凭借神火烧尽世间妖邪鬼祟,曲长松眼皮重重一跳,忙丢下剑伸手去护火。众目睽睽之下,神火如何灭得!
几位族老见状也顾不得什么仪式规矩,纷纷抢上祭台查看,台下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祭台之上曲长松已是六神无主冷汗涔涔,好在数息之后,黯淡的火苗幽幽晃了两下,复又熊熊燃起。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安置好惊惶的尊长们,又招呼台下的族人噤声,硬着头皮草草将宝塔烧完,战战兢兢地将神火请回了祠堂。
此间事了,可这场变故势必不会轻易了结,曲长松心烦意乱,并未发觉曲元早就不见踪影。
曲元原本计划趁着散场之时混在人群之中,寻个机会遁走,她往日藏得好,行事温驯,加上身子孱弱,又逢着祭祀事忙,当是顾不上她太多。
谁知天赐良机,神火生变,让她轻易便得以走脱。
趁乱溜出院外,菱儿已肿着双眼抱着包袱等在墙角。她要离开曲家,菱儿作为她的贴身侍女,必定受牵连,因而昨夜曲元同她坦白,询问她是否愿意一同走。
菱儿当下眼泪便珠串似的往下掉,怨曲元一声不吭瞒着她吃了许多苦,看今日眼皮子红肿的模样,想是晚间回了房又偷偷哭了一场。
主仆碰了面,匆匆往角门赶去,姚闻莺与赵灵竹二人藏身巷中等候,以防打草惊蛇。
这小角门离街上远,只连着几条弯弯拐拐的黑窄巷子,因而荒废了许久,连带着附近都鲜少有人走动。曲元被族中“看管”之后,寥寥几次出门,都是借由这角门达成的。
“小姐。”
眼看着就要到了角门,身后却有一道泠泠女声喊住了她。
那人声音不大,曲元转过身去,瞥见了一张让她如坠冰窖的脸。
来人是云青。
大娘子房中之人,怎会在此处?
云青见她们主仆二人盯着自己看,知她们想岔了,却也不多做解释,从袖中取出一锦囊递过去。
“我受人所托将此物交与你。”她默了一瞬,又轻声开口道,“此一去...便莫要回来了。”
曲元满心疑惑,吃不透元青的身份,她受了何人所托,又为何叫自己莫要回来?
云青却不等她问,将东西往她手中一塞,转身走了。
云青既不是来拦她,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且对她并无敌意。现下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曲元将锦囊往怀中一塞,菱儿已将角门打开,待二人穿出门后,又吱呀一声合上。
出得门来,日头已经落下,曲元摸着斑驳的木门,低声道了句多谢,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银哨,吹出一些轻微的瑟瑟声响。
过了须臾,巷中飞出一只小雀,随后姚闻莺与赵灵竹便从暗处朝她们而来。
曲元主仆都不会轻功,便商量好了由姚闻莺和赵灵竹一人一个带出城外。
菱儿得知二人尽心尽力帮衬着她们离开曲家,对赵灵竹早已刮目相看,只是前几日才甩了人脸色,现下又要人背着走,难免有些别扭。
曲元见小丫头顶着双核桃眼满脸纠结,瞧着实在可怜,便主动走到了赵灵竹身边,轻声道:“灵竹,有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