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清瘦白净的手臂横在桌前,姚闻莺抬指搭上去,皱着眉头诊脉。
片刻后她收手,眉头仍未松开:“小泉儿,我先前设法为你中和了那药的药性,现在看来,恐怕是适得其反了。他们见药效不够,想是又加重了药量。”
她瞧着曲元一副了然的模样,继续开口:“前阵子我去了瑶岛,赤鳞草少说还要等上几年才能长成,可你的身子怕是...等不得了。”
这消息实在不算好,曲元垂眸思索,指尖在枣红的桌面上轻敲着。
经历了什么才能在得知无望拿到自己唯一的救命药草时仍面不改色?
“我学艺不精,想不出其他法子来。”
“不若你随我到三生谷去寻董医仙,即使无法完全拔除锁魂汤的毒性,至少也能缓解一二的。”
锁魂汤阴毒,能慢慢磨去人身上的阳气,待到阳气枯竭之时,便用秘法抽出魂魄祭天,以求得驱使鬼魂的力量。
曲家人哄骗曲元喝下锁魂汤,又要维持家族体面,只称她因娘亲离世伤了心神,需长期调理。殊不知她那七窍玲珑的娘亲早有预料,走之前同她交代了许多,奈何曲元彼时年少,又无人庇护,只能当自己不知,乖乖喝药。
一日一日地感受着身体逐渐衰弱。
好在无意中结识的姚闻莺给她带来了一线生机。
初次听曲元说起她的处境时,姚闻莺觉得浑身发冷,她本人却还有心情调侃:“也不知他们怎的管那叫“祭天”,鬼魂聚于地下阴冷处,叫“祭地”还贴切些。”
彼时姚闻莺头回独自下山行医,想不透怎会有人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对待自己的血亲。仙名山人少,师父师娘把她们捡回去,待她们如亲子,连丫鬟仆妇也都淳朴可亲。后来几年走南闯北,才晓得世间有许多人,为名、为财、为权,为了私心,是什么都做得的。
她四处行医,解了许多人的病痛,也遇见许多回天乏术的,生死有命,尽力救了能救的便是了。唯独曲元,她不愿、不甘、也不忍任她消逝,她本是一棵蓬勃生长的小树,被人砍掉了枝叶,又怎能再让人挖去她的根茎,剥离她的外皮。
可任她如何钻研,要回阳救逆,怎么都绕不过那火鳞草。
她头一回感到这般无奈。
曲元心思再细致不过,怎会察觉不到姚闻莺的情绪,抬手拍拍她:“若没有你为我医治,恐怕我早就只余一具空壳了,此番还能坐着同你说话,已是万幸。”
她思忖了半响又道:“火鳞草应是还有另一株已成熟的,在西洲。”
姚闻莺的心被前半句话提起来,听到后半句又沉下去。
西洲隔离于世,前去的路上更是充满艰难险阻,少有能去而复返的一两个前人,留下的皆是些不详的传说故事。
还是到三生谷去等瑶岛的火鳞草靠谱些。
虽说瑶岛上那株也不见得多好取,但总归比去两眼一摸黑的西洲强。
想到瑶岛的情况,姚闻莺又是一阵头痛。
曲元却似是已做了决定,舒展开眉眼,露出一抹笑来:“我不愿坐着等那许久,在这里关了三年有余,我也想出去走走。”
“只是还要请你帮忙,让我离开曲家。”
她性子温柔,平日像是平静的,可包容万物的海。而现下,却是锐不可挡想要撕裂黑暗的那抹天光。
姚闻莺心中稍定,点头:“我本就是想着得把你带出去的。这也不算难,只要出了四方城,天下这么大,曲家手再长也难寻到咱们。”
“只是这西洲...”
姚闻莺从来没这么愁过,眉头又皱起来一个小疙瘩。
曲元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到桌上,道:“我便是从这书里得知了世上还有另一株火鳞草,里头还记载了不少西洲的事,说西洲是鬼神不管的法外之地。”
她朝姚闻莺眨了眨眼睛,右手并起两指在空中虚虚划了几道:“我娘亲从前教了我许多,到了西洲,怕是要比拳脚功夫更好用。”
姚闻莺知晓她会一些术法符咒之类的,停了锁魂汤再用药调理调理身子,也未尝不能使出这些,只不过在找到火鳞草之前,以她目前的医术,怕是只能再撑个一年半载,而且法外之地...听着更让人担忧了。
曲元起了去西洲的心思,现下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说动她了,只能先离开了四方城,再慢慢劝解。
二人暂且算是达成了一致。
赵灵竹被喊回来时,见她们脸上都一片轻松,也稍稍放下心来。
诊看完了,今后的计划也初步定下,师姐妹并未多留,照着来时的路悄然离开。
出了曲府,赵灵竹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曲元的身体情况,姚闻莺琢磨着她要将曲元偷出来,将来还要与她一同去三生谷或是西洲,这些都瞒不住赵灵竹,须得向她透露一些。不过此处并非谈天的地方,于是只安慰她曲元并无大碍,其他的待晚间回了客栈再与她细讲。
赵灵竹最在意的还是曲元的病情,既然大师姐都说了无事,她也不再纠缠,眼下天色已晚,头一件大事还是要填饱肚子...大师姐对四方城熟,想必是知道哪里的饭菜好吃的。
姚闻莺果然不负她所望,带她去的是四方城里顶顶有名的正店,就连店门装饰都比其他店家瞧着富贵雅致,想来大师姐这些年悬壶济世之时也没忘了充实自己的荷包。
赵灵竹头回来此,不愿往厢房里坐,偏要在大堂里同人挤着凑热闹。
姚闻莺在这种小事上向来惯着她,坐下照着招牌点上了一桌菜要给赵灵竹补补,独自出门几天,眼瞧着都瘦了。
坐等上菜的功夫,正巧听到隔壁桌聊起了汤家的八卦,赵灵竹要坐在堂里,等的就是这些个故事。
那一桌坐了两个喝的微醺的男子,其中蓄着短胡须的勾搭着同伴的肩膀侃侃而谈,嗓门极大,生怕别人听不清这些名门大族的秘辛。
只听那短胡须道:“我家小叔子在那汤府上当差护院,那天火船冲撞了汤家那二位,他也跟着去接了人。当时汤家大少爷被河水浸得湿透,整个人发着抖,口中念念有词,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管家拿帕子为他擦脸,被他一口咬在手上,连皮带肉撕下来一大块!”
那人讲得声情并茂:“我那小叔子忙去拦他,谁知汤大少爷跟发了疯似的,脸上沾了血,见人就咬,可怖极了!好容易把才把人绑了送上轿子,我小叔子心细,去河边瞧了一眼那烧了只剩一小半的火船,你猜怎么着?”
他故意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惹得周遭各位听客不由把身子又往他那处探了探。
赵灵竹耳聪目明,也被他吊足了胃口,屏息静气地等待下文。
“那船呀,竟是汤家数月前沉了海的那艘!”
“海里沉的船又如何能再出现在白沙河里?”
短胡须喝了口酒,继续讲:“奇就奇在此处了!你可知当初正是汤大少爷领着庶弟及一干仆从一同乘船出海寻宝,最终竟是只有大少爷一人回来了。道是出海不久,船撞上了暗礁,眨眼间便沉了,汤大少爷凭着自个儿水性好,在海中泡了半日,这才搭上过路的船只得以逃生。”
“现在汤府下人都在传,说汤大少爷昨日是游了一半想起那火船的来由,这才吓得神志不清的。那船是如何沉的,怕是还有蹊跷!如今冤魂从海上飘回来索命,曲二爷正在汤家开坛镇邪呢。”
那人故事讲到这儿便不再继续,任由听客们胡乱猜测。
这事听着却是古怪,赵灵竹心里有些发毛,咬了一口金黄酥脆的炸肉段,看向姚闻莺:“大师姐,那人所言可信么?”
姚闻莺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了,任它真真假假神神鬼鬼她都无甚兴趣,不过照着汤大少爷遇了事就抛下家姐独自遁逃的德行,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她吃得差不多了,坐在一旁喝着茶等赵灵竹,小师妹是个对万事都好奇的性子,她想了想哄她道:“别猜了,吃了饭,师姐领你逛瓦肆去,那地方天黑了去才有意思呢。”
赵灵竹听了果真不再发问,认真吃起饭来。
当了她十余年大师姐,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再轻松不过。
短胡须虽和同伴归家去了,但他起了个头,堂中众人酒足饭饱之下难免又各自议论起此事来。
“昨日汤嫚被困船上,紧要关头有一白衣女侠从天而降将她救下,女侠将她交给汤府管事后便又飞身走了,也不曾留下名号,汤嫚今儿正到处差人寻呢?”
“当时岸边许多人都瞧见了,那人长发白衣,英英玉立,怕不是天上的仙人?”
那桌坐着一群未出阁的少女,说起救人的女侠来满脸憧憬。
姚闻莺手一抖呛了一大口茶,决心今后行事需得再低调些,免得又招惹上什么麻烦事。
赵灵竹吃完最后一口菜,腾出一只手来给她顺了顺气。姚闻莺赶紧付了帐,带着赵灵竹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往城南而去。
还没走到瓦肆,已能听到里头的人声鼎沸,那处灯火通明恍若白日,各路手艺人各自划了地界使出绝活,争相要来瞧热闹的人多在自己跟前停留一会儿,给点赏钱。再厉害些的,差专人围了场地,设下坐席搭起台子来献艺,有半大少年少女穿走其中,兜售各类茶水点心。
其间有个大爷举了块木板,木板两端各站一只纸糊的仙鹤,用朱砂点了睛,里头燃了烛火。大爷手中木板一动,那仙鹤竟像是活过来似的,在木板上引颈、展翅,几欲腾空飞走,看得赵灵竹直呼新奇。
赵灵竹头一回见到如此多人,又未见过各式争奇斗艳的把戏,扯着姚闻莺看了一路直到月上中天。
姚闻莺不像她那般精力十足,早就逛得腰酸背痛,耳边又是嘈杂喧闹的呼喊声,在力竭之前总算将赵灵竹扯回了客栈。
直到泡进热汤之中,微微有些烫的山泉浸没了四肢,姚闻莺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实践出真知,姚闻莺在她的小师妹养护指南里,又默默添上一条:莫要带小师妹去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