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那人大喝。
他想应,却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
“白鹤鸣,站起来!”陌生的女人又喝道。
白鹤鸣竭力聚起灵力,站了起来,又脱力跪倒,浑身经脉剧痛,早已枯竭。
“我名白雪,为妖族后裔,今日,我助你将所有妖族悉数封印,“她背对白鹤鸣,声音铿锵有力,“但我要你发誓,终你此生,护我孩儿,平安无忧,有朝一日,你会叫这天下再无人、妖之争,人间太平,再无血斗,我儿可如所有人间孩童一样,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站在这世上!”
这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开他阻塞凝滞的经脉,让他获得短暂的清明,终于挣扎出一丝力气,拄着残缺的九皋剑,艰难起身。
“白鹤鸣,我要你应我!”白雪道。
白鹤鸣抬头仰望着她背光的身影,迎着罡烈的风,一字一句道:“白鹤鸣,立誓。”
“终我此生,誓以人、妖二族共存,为毕生所求,为达此愿,不惜一切代价,纵捐此身——“
话音落,白雪周身,发出曜目光芒,磅礴的灵力自她身上源源不断散出。
大地裂开的缝隙迅速合拢,树木山石,尸身鸟兽,悉数吞噬其□□畔,海水顷刻蒸发,露出干涸的深沟,白鹤鸣布了一半,因九皋断裂而破碎的阵法,也在片刻之间修补完整。耳畔,风声,哀嚎声,婴儿的啼哭声,夹杂在一起,白鹤鸣久久无言。
最后一缕缝隙即将闭合前,一股幽灵般的黑气鬼魅般冲出,趁白雪专心施法,分身乏术之际,一头扎进襁褓中的婴儿体内。
仿佛数万人同时喑哑开口,沧桑怨毒的声音回荡在南海上空:“白雪,你背弃妖族,残害同门,罪无可恕!妖族枉死冤魂,愿献祭生魂,诅咒你的孩子,一百二年后,必受怨灵反噬,亲手屠尽天下人!”
白雪心神动摇,术法失控,立刻强行扭转,唇角不由沁出鲜血。手下却一刻不停,直到裂隙彻底闭合,九皋剑牢牢插在阵法中心之处,四周归于寂静,所有妖族,终于被悉数镇压。
白雪的身影却已经开始变得透明。
白鹤鸣上前两步:“你……”
白雪低头,望向襁褓中啼哭的婴儿,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眼神里却满是哀惋:“他叫顾烨……”
白鹤鸣从她手中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小孩。
白雪伸手捏诀,顾烨身体里忽然飞出一点银白光芒,落在她掌心,现出一根莹白的骨节,跟着又与她体内飞出的光点融合,化作一柄长剑。
“此剑名为折雪,”她道,“乃他与我的龙骨所化,可做本命灵剑,就当我这个做母亲的,送给他的礼物吧……”
白雪俯下身,轻轻点在顾烨眉心:“我无法拔除你体内的怨灵,小烨。”
但诅咒,在天道规则之中,可以被新的言灵咒术覆盖。
“若有一日,你能真心实意,为一个凡人之死,感到痛彻心扉,流下眼泪,所有的诅咒都将烟消云散。”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消散,白雪的身影化作光点,随风消失在白鹤鸣眼前。
天边云收雨霁,日破浓云,照亮白鹤鸣的眉眼。
他抱着襁褓,久久未动,最后掀袍跪地,郑重磕下。
一百一十九年后,归一宗,无峰。
天人五衰的白鹤鸣趺坐静室之中,闭目等候。
一身蓝衣的谢道玄披着夜色走入。
“师尊知晓我要来。”
白鹤鸣睁开眼:“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罢。”掏出一本册子,丢向谢道玄。
“这里面记载着瀛洲山的所在,如今山上已没有阵法了,找到它你就可以进入,我将这座山暂且托付于你,山上的东西,若你有想用的,拿去用便是。”
谢道玄一愣,翻了翻册子,沉默合上:“我一直想问,师尊为何帮我?”
“这些年来,我的一举一动师尊全都知晓,无论是与魏珵合谋杀死师狄,还是借外出游历时机,压制修为,聚拢逐日教众……你都知道。”
白鹤鸣道:“是,我还知道你恨修真者,恨这不公不正,恃强凌弱的人间。但那又如何?”
谢道玄声音拔高:“如何?师尊,我会杀人!”
“我会杀掉所有道门的大能,再杀掉所有有灵根的修士,甚至于凡人!”
“我不仅要杀作恶多端的人,我还会杀品性纯良之人。”
“不仅杀富豪权贵,还会杀饿殍平民!”
“我会杀身强力壮的青年,还会杀老弱妇孺,甚至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个疯子,屠夫!师尊,为什么不杀我?”
白鹤鸣看着他把书册抓得变形的手,良久道:“为何要杀你,我与你,并不差多少。”
“你根本不——”谢道玄一愣,手中书册突兀掉在地上。
“师尊,你说什么……”
白鹤鸣看着他:“我说,小谢,别怕。我与你,想做的事是一样的。”
“我也想让这世界再无仙凡之别,无强弱之分,众生平等,天下大同。”
“为了这个目的,我也要杀道门大能,要开镇魔渊,要杀很多无辜的性命。”
谢道玄怔怔看着他:“可是,师尊,你的道心……”
他知道白鹤鸣凭何入道,是护佑天下苍生每一条性命,无论贵贱、一视同仁的赤忱之心。可他现在所说的一切,桩桩件件都背离了道心。
修士背离道心,轻者道基受损,重者……
“天人五衰……”他喃喃,“师尊竟是因此才会、才会这样?”
白鹤鸣笑了笑。
从他应下白雪那句誓言起,他的天人五衰就已经开始了。
“我虽然与你目的一样,但却并不认同你的方法,”白鹤鸣道,“小谢,你想杀尽修真者与妖族,只余你所谓‘天性纯良’之人留存繁衍,重整人间,可曾想过,天道有阴阳,人性亦本有善恶。”
“这些人,总不能永远留在瀛洲山上,当他们踏上这片大陆,百千年过去,这世间又会有什么不同?”
谢道玄蹙眉:“师尊,如今之世,混乱之根,在于凡人、修士力量悬殊。修士占据大部山川湖泽,尽揽良田胜地,留给凡人可耕之地、可食之物、可用之所本就稀少,凡人又多,这才争斗不休,催生权贵富豪,效仿修士,恃强凌弱。”
“若世间无修士、无妖族,无任何力量天差地别的‘异族’,只有凡人,山川湖泽,尽为其用,人族知节制、有盈余,又怎会争斗?天下大同,不正成于此?”
白鹤鸣摇头:“无论我怎么说,或许都不能改变你的想法,既然如此,我们便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我二人,谁才能让这世间,实现想要的公平。”
“好!我赌。”谢道玄道,“师尊想要怎么做?”
白鹤鸣:“我想要的大同,是人、妖、修三者都能并行于世的大同,是不分族群的公平。”
“我要一个既是妖,又是人,还是修士的存在,他被所有人认可,不认可他的,也因为他够强,而不得不让步。我要这个人,一统三族。”
“有他在一日,这世间,就公正一天。”
“不可能!”谢道玄想都不想,连连摇头,“师尊,这根本就不实际——”
“你的想法就实际?”
“天下大同,本就是一个‘不实际’的想法。”白鹤鸣淡淡道,“可你还是去做了。”
谢道玄长久沉默:“我明白了。”
“顾烨,是他,对吗?”他道,“除他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满足这一切条件。”
“你要杀大能,开镇魔渊,为的是给他扫清障碍,为他造势,要他在最后力挽狂澜?”谢道玄思索片刻便明白所有关窍,“可是师尊,我要杀的修士里,他也是其中一个。”
白鹤鸣点点头:“是,但至少前期,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至于后面,究竟是顾烨胜,还是你技高一筹,正是我二人的赌约。”
“杀大能这件事,我会找人帮你。但他与你终究立场不同,他是一定不会让你杀顾烨的,所以……”白鹤鸣看着他,“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同伴,小谢。”
谢道玄并未问他这个人是谁,他敏锐察觉到另一层含义:“找人帮我?为什么不是师尊你亲自来?”
“若你亲自动手,杀他们或许更容易,不是么?”
白鹤鸣道:“你今夜来,不是为杀我?”
谢道玄一滞,张了张口:“我……”
他确实本欲趁白鹤鸣虚弱之际,将他杀了,但也知晓白鹤鸣就算虚弱,自己也未必是对手,只是白鹤鸣活着,他的计划就必然受限。如今计划迫在眉睫,无论如何,必须开始。
他等不及白鹤鸣天人五衰,自己陨落。
可今夜白鹤鸣所说的一切,叫他忽然犹豫了。
白鹤鸣笑了笑:“我知你踌躇,就让我来替你做这个决定吧。”
谢道玄还未反应过来,白鹤鸣忽然聚气于掌,右手结印,一掌拍向自己紫府!
半步飞升修士自碎元神,这座洞府霎时猛烈摇晃起来,却被阵法阻隔,传不出丝毫异样。
谢道玄身处灵力旋涡外,眼看着白鹤鸣眨眼变老数十岁,直至白发苍苍,生机几乎消失殆尽。
“我如修为,早已支撑不了多久,便是不自尽,也帮不了你多少了。”白鹤鸣闭目道,“就让我以这条性命,送与你,开启你我二人的赌约罢。”
“师尊!”谢道玄声嘶力竭。
就在此时,一道幽长剑鸣划破夜空,直闯入阵法,化作一袭红衣如血的目盲女子。
九皋剑灵一眼望见濒死的白鹤鸣,当即暴走,谢道玄猝不及防,被她一剑穿胸而过,当即重伤。
危急时刻,白鹤鸣一声微弱的“九皋”生生唤停了她。
目盲的九皋剑灵转过身,望向白鹤鸣所在的地方,虬结的眼窝处流下两行血泪:“为什么?”
“是我自尽,非他所为。”
九皋浑身颤抖:“为什么?!”
白鹤鸣苍老的眼睛倒映着一袭红衣,似慨似叹般道:“九皋……”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顾烨,你会看到这些吗?”
眼前场景瞬间溃散,一片黑暗中,顾烨猛然一震,好似要醒来,又好似依旧困于过去之中。
“我将所有的一切,保留在你的封印之中。”白鹤鸣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若你能看到这一切,想必你的封印已破。”
“那便该醒来罢,是时候,去做该做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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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 9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