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一道刺耳的“任务失败”提示音响起,与此同时,宁平知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贯穿了他的身体!
来自天道的绝对力量,正将他这个“异数”剥离这个世界,他清晰地感到,有什么正在被抽离——
阵眼受损,整座阵法迅速动荡起来,光芒忽明忽暗,灵力如同钢刃般乱飞,霎时在宁平知身上割出数十道伤痕。
眼前渐渐模糊,身体却逐渐轻盈,胸前的玉佩越来越烫,仿佛成为他第二个心脏。
忽然,“咔嚓”一声轻响,不堪灵力重负的玉佩终于碎裂。
千里之外,顾烨似有所感,猛地抬头,正望见一面徐徐展开的水镜——
正如当初,在积翠峰正殿里,十岁的少年为宁平知展示玉佩用法一般无二。
在灵力的侵袭下,隐藏在白鹤鸣玉佩中的传讯阵法,最后一次运转起来。
水镜中,映出脸色苍白,闭目蹙眉的宁平知,顾烨还未来得及说话,下一瞬,宁平知就在他面前化作一具白骨。
顾烨双眼猛地睁大,耳畔喧嚣在这时统统不见,时间仿佛陷入停滞。
他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具骷髅的脸,指尖堪堪触到镜面,水镜忽然砰地碎成齑粉。
顾烨的手指却还保持着触碰的姿势,久久僵在半空。
“宁平知……”顾烨双眼怔怔地看着前方,他不知道此刻锥心刺骨的痛楚该用什么来命名,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利刃割喉,他像是成了个皮囊,还活着却已经随着破碎的水镜一同死去了。
这陌生的痛楚太过难捱,顾烨收回手,想要捂住仿佛空了一块的心口,却忽然一顿,转而摸向脸颊。
细微的水渍,沾湿了他的手指。带着点温热,衬得他周身更不似活人的冰冷。
这是……眼泪?
顾烨愣愣地看着指尖那一点静莹,脑海里突然有什么“啪”地一声断裂,汹涌的场景如飞舞的雪片,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
一百二十年前,皇城,大殿中央。
年迈的老人皇坐在御阶上,忧心忡忡的大臣们挤在殿中,喁喁细语,不时偷偷瞄向前方,那里站着一名紫袍官员,背影挺直,看起来颇为年轻。
老人皇不时向大殿门口张望,又几次叫身旁太监去门外打探,终于,一名卫兵连滚带爬冲进殿中,见状,老人皇立刻扶着龙椅颤巍巍站了起来。
“别行礼了,快说!妖族回话了吗?”
那卫兵扑在地上,重重喘息,半晌答不上话,一名大臣上前,急道:“陛下问你话呢,说呀!那群妖怪怎么说,如何才肯退兵?”
殿中上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他,卫兵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道:“他们说……说……”
“说什么?”
“他们说,只要陛下交出顾颂章,妖族就与人族休战。”
话音落,殿中寂寂无声,望着卫兵的视线齐齐转向殿前为首的那名紫袍青年,连老人皇都一时失语。
紫袍青年转过身,眉目清冽,气质温和,他看向卫兵:“此话当真?若我前去,他们真的就此罢兵,不再伤人间百姓?”
卫兵点点头:“是,是他们的首领,叫封九的那条黑龙,亲自与我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自从妖族苏醒,为祸人间,不多时就传出妖族对人族丞相顾颂章恨之入骨的传闻,顾颂章却始终毫发无损,想来传闻终究是传闻,就算顾颂章确为青年才俊,俊采风流,引得同侪暗中嫉恨,也是实属应当。
但他如今不过而立,已登上士林之首,身居丞相高位,再如何嫉恨之人,也不敢真将他如何。何况妖族又与他无干系,这等传闻岂不无稽,本来无人当真,但今日情形,莫非此传闻竟是真的?
反观顾颂章,自闻言至今,毫无慌乱之色,众人感叹之余,不觉遗憾。顾氏一族,因党争失利,离京已有百载,本已落魄,好不容易出了个争气的后辈,重振顾氏门庭,如今却面临此等大祸。
任谁都知,若真应约前往,几乎就是送死。但如今人间危难,老人皇自打妖族临世,终日栗栗,寝食难安,他若真要顾颂章去,顾颂章又岂能抗旨?
大臣们最终将目光投向御阶之上。老人皇自听了那卫兵所言,便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干瘪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红光,但他理智尚在,自知不能直接叫顾颂章去死,否则他人心何在?史书何载?
面上于是作出一副沉痛深思之色,哀叹连连,不发一语,良久才道:“妖族狡诈,此言不可尽信,怎能叫顾爱卿去冒险?”
“那难不成,便叫妖族杀尽天下人?莫说凡人,那些修士,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尤其是那条黑龙!”有心急的大臣立刻叫道。
“诸位大人此时倒忧心百姓起来了!”有年轻的官员拂袖怒道,“刑部积压了一桩又一桩贪污**、冤假错案,多次上折陈情请求彻查,怎生至今无人来管?诸位大人的爱民之心,不如说爱己之心更为贴切罢!”
“大胆!竟敢当着陛下的面口出狂言,陛下治下,海清河宴,吏治清明,哪来什么冤假错案!便是当真有,那他顾颂章身为百官之首,也该第一个被问责!妖族指明了要他,此正为戴罪立功的好时机!”
殿中吵吵嚷嚷,互相攻讦,直到顾颂章开口,众人立时安静下来。
“陛下,臣愿前往。”
老人皇睁大了眼:“爱卿,当真决定前去?”
顾颂章掀开衣袍,笔直跪下,行礼叩首:“臣食君禄,当为臣职,陛下之心系百姓,臣自当以百姓之忧为己任。若能止戈平战,救黎民水火,臣之性命,死不足惜。”
老人皇心下激动万分,又强撑着说了几句劝慰勉励、不舍担忧之语。
“臣临行前,有一请求,望陛下恩准。”顾颂章道。
老人皇心下恨不得他立刻上路,面上却还是要耐着性子道:“你且说。”
顾颂章道:“臣想回府看一眼发妻,臣发妻临盆在即,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请陛下准臣与家人告别。”
老人皇道:“准,准!来人,备车,快送顾大人回府!”
顾颂章不急不缓,叩首谢恩,起身向外走去,旁人或幸灾乐祸,或怜悯痛惜的眼神,未入他眼半分。
京城,顾府。
顾颂章登上丞相之位后,老人皇曾赐下一座丞相府,他却未住,悉数用来安顿族中亲眷,如今的顾府,依旧是他当年初到京城,任职七品翰林院编修时的宅邸,一年前顾颂章大婚,这座宅邸才有了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主人。
府中下人不多,清净幽雅,顾颂章一路行来,直奔主卧,却在门口停下,伸出手,久久未能敲下去。
正犹疑时,房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灵秀非常的女子来。
四目相对,还是女子先开口道:“小顾相公?怎么不进屋?”
顾颂章讷讷放下手,跟着她进门,说道:“雪雪,和你说了好几次了,叫相公就可以了,小顾什么时候能去掉?”
白雪拿起桌上倒扣的书,坐倒在椅子上,一边拈起盘中盛的紫葡萄,一边含含糊糊道:“不去,这多好啊,叫相公的那么多,叫小顾的也那么多,小顾相公可仅有一个,你不喜欢吗?”
顾颂章苦笑两声,认命地拿起桌上的葡萄,细心地剥皮去籽,喂到目不转睛看书的人嘴里:“看的什么?”
白雪边吃边展示封皮上《诗词两百首》几个大字,顾颂章奇道:“怎么想起来看书?”他是知道她的,向来能动手不动嘴,最烦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当初想要教她认字,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不是快生了,想给孩儿起个名字,我问了管家,他说现在坊间时兴用诗词起名,你别说,我真看到几句,觉得做名字正好。”
顾颂章笑道:“是什么?”
白雪兴冲冲凑到他旁边,指着上面的一句诗,一字一顿地念:“太和盈宇宙,烨烨遍光华……怎么样!多好啊,就取名叫‘烨’吧!”
顾颂章给她喂了个葡萄:“好啊,是个好名字,我们雪雪真棒。”
白雪得了认可,一时心情高涨,身后突然冒出一条覆着白色鳞片的尾巴,蛇尾巴一般缠上他的腰,一边拍拍打打,一边继续捧起书本:“我再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咦,不对,”白雪抬起头,“你今日回来的怎么这样早?是那个老皇帝又作什么妖?”
顾颂章先咳了两声,脸上有些红,揪了揪她的尾巴:“有些紧,痒得慌。”待尾巴收回去一些,随意道,“无事,就是有些挂念你,回来瞧瞧,等下就走。”
白雪没有起疑:“那就好,给你的护心鳞记得随身带着,估计肚子里这小东西出来也就这两天,到时候我法力会消失,若封七他们要找你麻烦,肯定会寻在那时候。”
顾颂章点点头,白雪又拍拍他的肩:“你也不要太担心,封七打不过我,这片护心鳞肯定能护你周全。”
“这破龙,心眼小成这样,结点仇怨而已,记了上万年,如今又这般作恶,等我生完孩子,看我怎么教训他。”
顾颂章笑了笑:“当真是结仇怨?”
白雪不明所以,顿了顿,气笑了,拈起颗葡萄塞进他嘴里:“不然呢,你以为?”
打闹片刻,顾颂章起身理了理衣服:“不早了,你慢慢看,我还有事,先回宫了。”
白雪不以为意,抓起书本继续看,摆了摆手:“去罢,今日早些回,请你品尝我新学的人间美味。”
顾颂章想起往日烧焦的厨房糊成一团的饭菜,轻轻咳了咳,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顿住,最终只扯了扯嘴角。
“好,我早些回。”他望着白雪,声音温柔,眼神里却是化不开的酸涩。
说罢却未走,而是站在门口,像是要把她深深刻在心底一样,将她望了一遍又一遍。从随意束起的发丝,眨动的睫毛,到唇边沾上的汁水,懒散的坐姿,握书的指尖……
“怎么还没走?”白雪伸手拿葡萄,看见他不禁“咦”了一声。
顾颂章忙低下头,不叫她看出异样,强作镇定:“我这便走了,你……”
想说“你保重”,太过客气,说“照顾好自己”,又觉得不能尽说心头千万思绪之一。鼻尖一酸,温热的眼泪已到眼眶,顾颂章一慌,剩下半句未说完,便夺门而出。
他埋头疾走,不敢细听身后白雪说了什么,只怕听见她一点声音,自见到她时起,本就千疮百孔的决心就会彻底瓦解。
府门外,老人皇派来的卫兵已经林立,他丢下一句“启程”,便径直进了马车。
车马缓缓启动,昏暗的车内,顾颂章死死咬住衣袖,将呜咽与眼泪都吞在喉中,就像从小到大,顾颂章认识白雪前每一个委屈与恐惧的夜晚。
因为“顾颂章”是不能有眼泪的。他是顾家百年难遇的奇才,是肩负振兴家族重任的下一任族长,是心系黎民百姓的年轻丞相。
但“小顾相公”可以。
顾颂章想起一年前,他还未任丞相,南下巡查时在密林夜遇狼群的那天。苏醒不久的妖族龙女白雪,在他面前轻松拧掉头狼的脖颈,白衣染血,却眼神清澈,回眸看来的那一眼,从此让他沦陷至今。
“你叫什么?”
“顾颂章……字念之,你可以叫我的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没有好记一点的?叫你小顾行不行?”
“可以……请问姑娘……”
“叫我白雪就行——你要下山?我陪你吧,你这些小弟都死光了,你一个凡人,很容易喂狼的。”
“你也太瘦了,平时是不是吃不饱饭啊?”
接着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烤羊腿,不由分说塞给他,口中念叨:“幼崽一样,怪可怜的,看在长得还算顺眼的份上,勉为其难照顾你几天罢……”
顾颂章长至年近而立,还从未有人对他这样说过话,他捧着递到嘴边的烤羊腿,愣愣地看着她。
白雪歪了歪头:“不会吧,吃饭都不会?这是烤熟的啊……果真是幼崽?连吃饭都不会?还是吓呆了?”一边絮叨,一边用衣袖擦了擦顾颂章灰扑扑的脸。
许是太久未眨,顾颂章双眼干涩难忍,风一吹,眼睫微动,便落下一滴泪来。白雪一愣,手上动作顿时小心了些,看了看顾颂章被她大力搓红的脸,嘀咕道:“凡人幼崽皮肤都这么嫩?还没用力,这就哭了?”
顾颂章将她的话听在耳中,从始至终未出言反驳,白雪只当他真是被弄疼了,吹了吹他的脸颊,顾颂章这才觉得尴尬,想后退却被白雪按着,力量悬殊,根本动弹不得。
白雪叹了口气:“别害怕,想哭就哭罢,雪雪罩你。”
想哭就哭啊,别害怕。
我保护你。
回忆里的景象渐渐遥远,化作眼前摇曳的车厢。
顾颂章坐在马车中,感受着自帘外飘进来的风带上海风咸湿的气息,知晓已距离目的地不远。
三十年为人,白雪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要保护他的人。
马车停下,卫兵立刻退去,四周安静下来,独留他一人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足够了。顾颂章心想。
能做一年“小顾相公”,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福缘本就浅薄,至此该知足了。
有人敲了敲马车,顾颂章理了理衣袖,整装下车,迎面是一身黑袍的男人,与将他包围的妖族大军。
“你就是顾颂章?”额生双角,颊生黑鳞的男人冷酷地望着他。
“弱不禁风,”男人上下打量他,嘲讽道,“别是那顾颂章随便找来的替死鬼。”
顾颂章从怀中掏出那枚护心鳞片,男人一眼看见,神色顿时大变:“拿来。”
顾颂章迟疑了一瞬,将那枚鳞片交到了他手中。
封七死死攥着那枚鳞片,直割得他鲜血流淌,咬牙切齿地笑:“好,好,果然是你。”
顾颂章与他对视:“我已依言前来,你还要什么才肯退兵?”
封七神色狞厉,哈哈大笑:“我要什么?”
“我要你死——”
天际一声闷雷,大雨滂沱滚落,汇成涓涓流淌的溪流,冲刷着战场上残留的血腥气息。
妖族毁约,杀人族来使顾颂章,一日间连灭三座城镇,道门修士以白鹤鸣为首,欲以阵法将其封印,然力不能敌,危难之时,天际忽生异象,妖族连退千里,直至南海之畔。
咸湿的海水浸泡着遍体见骨的伤痕,从天而降的大雨模糊视线,疼痛让封七保留着最后一丝神智,但就算只剩最后一缕清明,他也要望着眼前的人,一瞬不瞬。
“……为什么?”
白雪浑身湿透,发丝狼狈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眼神冰冷。在她怀里,有一个襁褓,不时传来婴孩微弱的啼哭。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背叛妖族?”
“凡人究竟有哪里好?你连护心鳞都给了他,还与凡人生下孽种!”
一声惊雷炸响,闪电照亮昏暗的天地,映出满地残肢断臂,死伤的人族修士与妖族尸身横七竖八,漫山遍野。
“你……背弃母族,天理难容。”
“若天理不容,是天理不公!”白雪冷冷道,”封七,你挑起人妖两族争斗,致死无数,我杀你,是替天行道。“
封七咧嘴大笑,鲜血染齿:“白雪!你以为读了些人族经义,学着他们讲狗屁的大道天理,他们就能接受你?你就能变成人?”
“痴心妄想!我告诉你,你永远只能是妖,是他们眼里最低贱的妖!是异类!”
白雪周身气息激荡,发丝漂浮,她颈侧脸颊爬上细密的银鳞,瞳孔竖起,右手向天伸出,紫色的雷电霎时在云层间酝酿,如一条巨龙,声裂四野。
“我不信人与妖只能势不两立,”她道,“若这也是天理,便让我来改!”
天雷劈下,封七的身躯在顷刻间化作齑粉,千万道雷刑从天而降,尚活着的妖族,泰半死在密集的电光之中,哀嚎声响彻天地。一道巨大的缝隙在地面裂开,没有死在雷劫中的余下妖族,悉数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下。
尸山血海之间,原本已昏迷过去的白鹤鸣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怀抱着襁褓,白衣飘荡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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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