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的便松了手,哇的便吐了。
我一时哭笑不得,抚了他背,好叫他尽早吐得干净了,待他干呕了一阵,方将他扶了坐床边,又泡了茶,好声好气哄他喝了,只要解酒,不想他一时便呕了茶出来,酒自是不曾解,褥子又湿了些许,面上不免覆了一层恼意,偏生此时说不得狠话,若是放了狠话好叫他停歇,怕酒疯起了,还要扰人清静,依旧好言好语将他哄了,粗粗拾了褥子,见着他一阵子不呕,又劝他将茶喝了,见他再不吐,到底觉着依着人琐碎。
眼见着他一时无事,便起身寻了掌柜的,抱了新褥子,依旧回了他屋,上上下下舞弄一番,方得了结。我兀自转身,将要离了他屋,忽的便听得他呢喃了些不知甚话,也不做理会,将门轻轻掩了,照旧回屋睡了。
自那日中元过后,已是过了好些日子,醉酒的早醒了酒,迷迷糊糊,只惹了其余人笑话,不曾醉酒的照旧先前一般行事。施先生照旧来了,只是面上终究比先前阴沉几分,莫说是不与我好颜色瞧,便是掌柜的并其余人,也是一样。
“唐先生,这施先生是怎的回事?先前不知怎的撂了面子便离了咱茶馆,我还道好,往后不来了,咱们清净;怎的如今来了还摆面皮与咱们?可是先前唐先生惹着他不曾?”
我无奈笑了道:“若是知着我怎的惹了他,可倒好说;如今我既不知,也不知拿了甚由头同他说话,如今可不气着么?”说罢细细思索一番,又道:“莫不是等我问?”
小二哥惊道:“唐先生的顽笑话真是愈发不得了,可不是猜那施先生的心思么?……先前那施先生不知由来地便有了气头,唐先生若是如今再去寻他,同他说话,便是要触了霉头的!唐先生,那施先生若是再来咱茶馆,我赶他出去,往后再见不着,大家伙儿清净清净,这般可好?”
“小二哥可是说笑了。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将施先生赶将出去,可是好叫其余看官寒心。若是问得清楚,便是赶施先生出去,咱们也有理,再怎的说,咱们到底不得无理。”只一边同小二哥说了话,偏生瞧着施先生一步一步走将过来,面上换了笑道:“施先生早。怎的今日得空来咱们茶馆捧场?可是先前唐某人评的书,叫施先生嫌了么?”
施先生冷哼一声:“只怕是唐先生想多了罢?施某人何时嫌这嫌那了?施某人此次来,不过是问问唐先生一件事儿罢了,只是不知唐先生便同那香山居士笔下的琵琶女一般,等了半日不曾见了唐先生的影,好叫施某人等。”
小二哥已是被说得有几分不明:“香山居士是何人?可是有人姓香山的么?可是不曾听过的,要记,要记……”
我笑了道:“香山居士唤作白居易,施先生说的,怕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罢?可是怨着唐某人了。施先生原谅则个。”
“唐先生先前可是说甚‘除鼠’么?”
他忽的低低道。
我有几分愣神,只不知他意欲怎的,恍惚应道:“是,是罢?半月前的事儿了……”
“先生说的是鼠,可是么?”
“是......鼠又怎的?莫非鼠也除不得了?”我心道这施先生着实狗拿耗子,嘴上又道,“施先生可是要同唐某人说,鼠除不得?施先生可是胡来的,鼠定是要除的,若是不除,日后咱们茶馆做不得生意,可是坏事……”
“先生且听我道,先前唐先生可是说了甚‘小小一只,捏捏便死了的玩意儿’么?”施先生急急断了我话,“唐先生可是糊涂!如今谁人不知党国同甚鬼子打着仗,唐先生这‘小小一只’可是影射了何物,自家想想罢!”
小二哥细细听了去,思索半日:“影射的何物?我不知。嗳,施先生,为何咱还低了说话?不过几句话儿的事……”
我笑了道:“小二哥可还是先前的糊涂模样,施先生莫怪,日后定叫小二哥好生学学怎生说话。施先生可是来劝唐某人的?先前施先生一句一句,觉着施先生是来了咱们有丰茶馆砸场子的,今日来也是一个意思。”
施先生面色又沉了几分:“是了,施某人面相不善,好生吓着了唐先生。”
我轻轻笑了:“是咱们有丰茶馆的不是,施先生莫怪,并非是施先生面相不好,只是施先生先前说的话,尽是些叫唐某人下不来台的,便这般说罢了。误会了施先生,倒是对不住。如今日寇虽是猖獗,怕也不来咱们这等小茶馆的罢?这等功夫应是没有的,施先生莫怕。”
“嗳,唐先生可是浑说!先前虽说句句叫唐先生下不来台,不过是要将唐先生赶上几个下得来的台,唐先生不看便也知的,因着唐先生这副嘴,唐先生便惹了人的,一个二个净说唐先生夺了他们生意去。若是寻些个好下的台,既不碍了唐先生评书,又挡了那几人的口舌。再说,施某人砸场子的话,可尽是些夸唐先生的话。”
小二哥听得有几分呆了:“那便是说,施先生先前为着唐先生,可是故作恶人?”
我扶额道:“施先生好意,唐某人心领了。”
“嗳呀呀!甚么心领不心领的!唐先生快些走罢!”
“犯不着走。”我笑道,“如今人人自危,军队怕也只顾了打仗去了,谁人还管了这等细微的事。施先生多虑了。”
施先生面色缓了些许,又低低道:“唐先生若是不怕那东洋鬼子,可是后头有甚靠山么?若是后头无甚靠山,还是早些日子起身罢。”
“唐某人谢过施先生。施先生若是今日无事,不妨坐了听听评书,如今来便来了,若是戏也不听,评书亦不听,便走了咱们茶馆出去,可是叫施先生徒劳了一趟。”
“陈先生走了罢?”
“是。”
“往后唐先生再见不着老熟人的了。”
“施先生也要走么?”
施先生笑了道:“陈煜可是打的好算盘。早早的便离了温州,一家子快活。”
“施先生可是知着不少陈先生的事。”小二哥嘀咕几句,便挨了施先生眼刀,“罢罢罢,既是知着施先生并非是来同唐先生砸场子的……”
说了便转了壁子走了。
“若是唐先生不愿走,施某人便告辞了。”
“好,施先生保重才是。”
再见不着他了。
兀自笑了,转身登了台,将醒木丢了桌上,好生评书。
待一场又过,已是觉着索然无味。
若是终有一日,熟识的人再见不着了,怕也会是如今一般么?
“唐先生?”
“初雨,可是有甚事?”
初雨嘻嘻笑了道:“不曾,只是瞧着唐先生站了半晌,一寸也不见挪的,好生觉着这便是怪事一件,如今问问唐先生是怎生回事罢了。先前见着施先生来了,可是他又来砸场子了?唐先生莫怕,如今便唤了小二哥,将他打出去。”
我禁不住笑了道:“这倒不是,你也莫要拦了施先生。施先生往后是再不来的了,不过日后砸场子的定要好生打出去,再不要顾忌的。”
“怎的了?可是那施先生为难唐先生了么?可……方才不是走了?”
“施先生不曾说着甚话,初雨你莫要瞎猜,他也不曾为难我。先前不知那等砸场子的皆是来报怨的,如今知了,自然是要打出去。”
“唐先生忽的便同原先不一般了。”她歪了头,将眼直直瞧了我看。
“怎的说了这话?我不知有何处不一般,你既是说了,索性全说了罢,若是将我一人蒙鼓里,我可是不愿的。”
眼见着小二哥急急过来道:“唐先生,施先生说的可是真的么?若是真的,唐先生还是快些走罢,东洋鬼子几枪过来,怎的挡得住?”
我笑了道:“我道怎的,你怕的这个。东洋鬼子不来抓了你唐先生去的,小二哥不妨安心罢,我也不走的。施先生先前是知着文字狱的,只怕我几句话说的不是了,便要封嘴了去,只是如此便大可安心。”
“唐先生莫要拿命来同咱们证,这等性命攸关的事,开不得顽笑。”
“你瞧瞧我如今的模样,可是在与你开顽笑么?”我一面走,一面又道,“施先生虽是好心与我说了,但瞧着如今情状,那东洋鬼子早无甚心思来抓了我去的,自然不用躲去何处。莫要忧心,如今好生用饭,好生歇息方是正经事。再说,那话是年关后说的罢?如今中元已是过了几日了,若是东洋鬼子知着我先前说的何话,要将我掳了去,只怕早便要动手了才是,若是这般,如今小二哥便见不着我了。”
“唐先生每每说了极长的话与人听,我都不愿听的。又是这般,又是那般的,好生繁琐。”小二哥将眼瞥了初雨一眼,见着初雨不曾说了何话,顺势又道,“唐先生教我识字可好?”
“怎的忽的便要学识字?咱们有丰茶馆自是有掌柜的做了账房,若是叫小二哥做账房,掌柜的定是不愿的罢 ,一日到晚账上总归不对……”
“唐先生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