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今日可是有甚高兴事儿么?”
我回身,瞧着掌柜的将锅提了,转了壁子,只怕是要将那口子锅丢了灶间,便道:“小二哥不妨备着筷子罢,掌柜的怕是安置好了那锅,便要来了。”小二哥应了我:“不知今日那人同掌柜的说的何话,只怕是好事儿罢?”
“那人?何人?我怎的不曾见着?”“唐先生不曾见着也不怪的,那人来着咱茶馆时,唐先生方评着书,我便唤掌柜的与他说话儿。”
“那人与你说的何话?怎的不来咱茶馆饮茶便也是了,偏生要叫掌柜的?”
“嗳,那人与我问甚‘贾怀笙姑娘的父亲是何人?’,想是先前同怀笙姑娘一同前去的同伴罢?若是怀笙姑娘将要回了,可不是好事儿么?这等事儿定是要叫掌柜的知了才是。”小二哥摆正了三只瓦做的碗,“瞧着如今这番模样,定是好事儿了。”
“既是好事儿,怎的迟迟不见掌柜的出来?”我笑了道,“小二哥可是好猜着掌柜的心思。掌柜的?”
掌柜的忽的转了壁子,面上沉郁了几分:“莫要等了,先用了饭才是。”
我心道这般模样,想是不是甚好消息,只是小二哥并不知着,再怎生说,若是小二哥不晓得了,又偏生逼了掌柜的说,可是极不妥当的。方想着,小二哥便嘻嘻笑了道:
“掌柜的,怀笙姑娘可是要回了么?”
掌柜的不曾睬他。
“掌柜的真真狡诈,心里安着好事儿,偏生不与我二人说。”
“有甚好事?”掌柜的开了口,倒不像往日中气十足。
“怀笙姑娘不回么?”
掌柜的面上又阴沉几分:“不回。”
小二哥不禁怔愣:“那,那为何今日桌上这般丰盛?定是有好事儿的罢?掌柜的?唐先生也是这般想的罢?唐先生,唐先生?”
我兀自抿唇,将头低了:“小二哥用饭罢。”
小二哥闷闷用过饭,眼见着掌柜的将要将瓦碗收拾净了,面上带了几分不甘:“掌柜的,我知着定是怀笙姑娘的事儿,为何你不与我同唐先生说?便是说说也不碍事儿的,若是帮得到掌柜的,怎生都好,只是掌柜的甚都不说,我二人便是愿,也帮不得掌柜的。”
掌柜的久久不曾说着话,两道清泪只不吱声掉了。
“掌柜的?”
“你不是先前同我说菜里无肉么?如今肉也是有的,怎的不曾见你吃?”
“掌柜的……为何忽的便说了这般话?若是有甚事儿你便说。莫要一面掉泪,一面说了这般瘆人的话与我二人罢。”小二哥兀自慌了,“唐先生可来劝劝掌柜的罢。”
我无奈道:“如今怕是叫掌柜的一人歇下,才是好了。掌柜的,且听我一言,咱今日便这般歇了罢?小二哥收拾可好?我将掌柜的送回屋去。”
小二哥面上到底忧心:“好,唐先生去罢,其余的事儿我一人便是够了。”
我叹气了道:“掌柜的,咱回屋歇歇罢?今日想来是极累人的,早些歇了,明日方有力气开了咱茶馆,才赚得铜板子不是么?”
掌柜的一步一步同我走了,回屋路上嘴自是哆嗦不住,兀自念了“怀笙”“怀笙”,眼已是红个通透。
我也不好与他说些何话,好容易将掌柜的送回屋里,将掌柜的扶上床边,又走至木桌儿前,倒了茶水与掌柜的:“掌柜的歇口气,莫要与自家过不去才是。”
掌柜的照旧哭个不住,只是不曾哭了出声,好叫其余人听着,便是我也并非觉着掌柜的哭了声,面上已是哭得几道泪痕,顺了他凹进了几分的面颊流将下来,额上几道纹愈发挤作一团。
我再不忍见着掌柜的哭,只得好生劝了他道:“掌柜的,想想铜板子罢,莫要伤神了。”
“唐先生便是与我念了铜板子……也无用的……那银钱……全是与怀笙作的嫁妆……如今怀笙……留了那银钱又怎的?……人也再回不得来了……怀笙……怀笙……怀笙……怀笙啊……”
我心道先前于掌柜的口中,怀笙姑娘依旧是活生生的一人,怎的听着如今这话头,倒如同去了一般的?只急急道:“怀笙姑娘怎的了?”
“船……飞机……炸了……”
我心下明了,也觉着有几分哀伤,只是如今也不好说,兀自叹了气,同掌柜的道:“掌柜的,好生歇下罢。”
出了那屋,将门掩了,方转身,便瞧着小二哥半倚了那屋门:“掌柜的怎的了?平日里都不曾见着掌柜的这般……唐先生?”
我盯了小二哥的眼:“是怀笙姑娘的事儿。”
“我知着的,唐先生莫要卖关子了,如今唐先生可是知着事情原委了,却不与我说,可是掌柜的不允唐先生说么?若是这般,我不问便是了。”
“掌柜的不曾不允,只怕他同我说了,便也是如今这个意思。只叫我与你说了便好,这事儿莫再要问他,倒叫他一人兀自伤神,茶馆又几日无甚精气神儿,倒是不好。”
“那怎生说?怀笙姑娘怎的了?”
“去了。”
“去了?”
“只怕是飞机丢了炸弹,将海上的船炸了,怀笙姑娘便在那船上罢。掌柜的也不曾与我说得许多,只与我说些‘飞机’‘船’‘炸了’的话。”
小二哥也不再应了我话。
我终究道:“小二哥还是早些歇息罢,明日茶馆照旧要咱们忙活。”
“……好,唐先生也早些歇息。”
说罢便各自回了屋。
这般事并非是好叫人说的罢,若是有些许字眼戗着人,绝不是好事儿,只怕小二哥也知着的,也不好开了口同掌柜的说,说是回屋去,怕是回屋了,心上也是思着这事儿的。
又过了约摸半月,到底忧心掌柜的,三步两步方迈进了茶馆,便听着小二哥道:
“唐先生早。”
我望了小二哥道:“小二哥早,掌柜的可是起身了?来茶馆了不曾?”
“掌柜的?先前我见着的,在楼上罢?唐先生可是要上楼,去寻掌柜的么?我同你去罢。”
二人一同上了楼,便瞧着掌柜的一人坐了桌前,眼里见不得光,衣衫也不曾穿整齐,只拿了那手,一下一下拨弄了面前茶杯,那茶杯倒了,便伸手扶起再拨弄。
小二哥冲将过去,揪了一只茶杯便要摔下地去,掌柜的忽的站起身便骂:“你作甚么!失心疯了么?”
“我作甚么?摔茶杯!不是眼见着的?还要人与你说?”小二哥两眼瞪大了,眉也高高竖将起来,“掌柜的若是不曾见着摔茶杯,我如今便演一个与你看!”
只瞧着掌柜的又缓缓坐了:“砸便砸罢。攒了银钱,如今也无甚意思了。砸了罢,莫要全砸了,留一个与我。”
“你要我留,我便留与你么?”小二哥骂道,“掌柜的,我且与你说罢,今日这些个茶杯,我是摔定的!你便是拦我,也拦不住我!”
我道:“小二哥你莫要闹,掌柜的如今不比平日。,平日与你闹闹便也罢了,如今叫掌柜的缓些个时日,你再闹腾也好,何苦的砸了茶杯?你如今砸了茶杯,等间忙活的照旧是你,可不嫌累么?”
“唐先生莫要劝我!先前掌柜的黑心,可叫我憋着一肚子气也无地可发,如今可好,掌柜的再是无力的了,我如今愿怎生便是怎生,无人管我的!”
我兀自焦急,心说掌柜的还未曾缓了来,小二哥不过是孩童心性,倒学了孙行者一般大闹天宫,可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索性扯了他衣袖道:“莫要胡来!你如今可是同茶馆添乱!”
小二哥一下便摔了我手:“我绝不听着唐先生话的,甚么添乱,我如今是随心而行,我愿砸了这杯便砸这杯,愿砸了这桌便砸这桌,愿砸了这茶馆便砸了这茶馆,再无人管我的!”
“你敢!”掌柜的忽的吼道,“你若是敢砸了这茶馆,我绝不饶你!怀笙同我十几年,皆是守了这茶馆,砸了这茶馆,我绝不愿的!”
小二哥怒道:“凭甚么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凭着我是这家掌柜的!如今我说了算!”掌柜的气冲冲下了楼,轰的将门开了,又朝楼上小二哥吼道:“你个兔崽子!下来迎客!端茶递水,若有一样不好,你往后再不要想拿工钱!”
我叹了气:“小二哥今日是怎的了?”猛地回身,却瞧着小二哥露了释怀的笑:“唐先生瞧着,如今掌柜的可好些了么?”
我不禁笑了道:“怎的,小二哥是原先便这般想着的么?”
“是便怎的?”
“好计策。”
“你下来么?啊?你若是再不下来,我如今便上楼去,摔了你下来!摔了我茶杯,我还未曾与你算了那帐!你如今若是再不下了楼来,我便饿你一日!”
我将眉挑了:“小二哥快些下去罢,若是再等,掌柜的绝不叫你好看。”
小二哥慌忙下了楼道:“嗳,来了,莫急……”
“莫急?先前你摔茶杯时,可念着莫急二字么?如今同我道莫急,你看我与你急不急!”掌柜的一把将小二哥耳朵提了,“你急么?你急么?还砸茶杯砸桌砸茶馆!你仔细我如今便砸了你!”